我发现在曾老先生的“五端”外,还有“外一端”,正是“青年所希冀者”,那就是老年人要我们听话,希望老年人也“垂听”一下我们的声音。虽然培根(Francis Bacon)早就说我们不适于判断,可是我们毕竟是一群窝囊的人,毕竟一同参加这场接力赛,不要总是以为你们看我们都看得那么准,你们总该想想我们在用什么颜色的眼睛在看你们吧,至少你们该想一次。
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在他的《瓦尔登湖》(Walden)的第一篇里,曾有过几段激烈批评老年人的文字,它们的神韵与气势是会被翻译毁坏的:
What old people say you cannot do you try and find that you can. Old deeds for oldpeople, and new deeds for new.Age is no better, hardly so well, qualified for an instructor as youth, for it has notprofited so much as it has lost.Practicaly, the old have no very important advice to give the young, their ownexperience has been so partial, and their lives have been such miserable failures, for privatereasons, as they must believe, and it may be that they have some faith left which beliesthat experience, and they are only less young than they were.老头子们说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可是你试一下,你就会发现你能。老的一套只适合老家伙,新人该有新的一套。
一大把年纪很难构成做青年老师的好条件,因为它得不偿失、功不补患。
实际一点说,老年人不会有什么很重要的意见给青年人,他们自己的经验是那样支离破碎,他们的生活又是那样惨败,他们必须知道这些都是咎由自取,也许他们还保留一些与经验并不相符的自信心,可是他们已经不够年轻了。
他更激烈地否定老年人:
I have lived some thirty years on this planet, and I have yet to hear the first syllableof valuable or even earnest advice from my seniors. They have told me nothing, and probably,cannot tell me anything, to the purpose. Here is life, an experiment to a great extentuntried by me; but it does not avail me that they have tried it.If I have any experiencewhich I think valuable, I am sure to reflect that this my Mentors said nothing about.我在这星球上活了三十年,从我的老前辈那儿,我还没听过可称得上有价值的或热情忠告的第一个音节,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能也告诉不了我什么中肯的话。这就是生命,一个大部分没被我体会过的经验;他们虽然体会过了,可是对我却没用。如果我得了什么我觉得有价值的经验,我一定会想:这个经验,我的指导人压根儿还没提过呢。
这些话足可以使老一辈的骂他忘恩负义了,可是他又接着向老人家施展了棒喝:
You may say the wisest thing you can, old man—you who have lived seventy years,not without honour of a kind-I hear an irresistible voice which invites me away from all that.One generation abandons the enterprises of another like stranded vessels.你可以说那些最聪明的话,老家伙——你活了七十年了,而且拥有荣华富贵——我却听到一种挡不住的呐喊声,要求我不听你的话。这一代扔掉上一代的丰功伟绩,就好像扔掉一条搁浅的破船。
我不太觉得我们一定要过于刻毒地批判老人,我也不太觉得我们一定要像放弃破船一般放弃对他们的希望。他们之中,若真有竖起脊梁特立独行的皓首匹夫,我们还是愿意做执鞭之士的。读过《宋史·晏敦复传》的人,都会看到下面这一段:
(和议时,秦)桧使所亲谕敦复曰:“公能曲从,两地旦夕可至。”敦复曰:
“吾终不为身计误国家,况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请勿言。”桧卒不能屈。
这是一面好镜子,在“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正需要一些有“姜桂之性”的老辣椒来“训育”我们、“辅导”我们,“立”身教而为我们“法”。他们要我们苦干,至少他们自己不躺在沙发上做学者;他们要我们有骨气,至少他们自己不是“善保千金躯”的乡愿;他们要我们战斗,至少他们自己要做《老人与海》里面的打渔人。
一些老年人教青年人读经,他们自己总该读过“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的话,即使他们的歌声动人壮志可嘉,那也该问问青年人的意见。
赖斯(Cale Young Rice)在《青年人向老人说的话》(The Young to the Old)里,告诉老年人:
You who are old,And have fought the fight,And have won or lost or left the fight,Weight us not down,With fears of the world, as we run!你们老了,打过了这场仗,赢过,输过,又丢下了这场仗。
当我们在奔跑时,你们对世界的恐惧,不能把我们吓倒。
可是,问号紧跟着我们,我们忍不住要问:有几位老年人肯听我们的话呢?
有几位老年人能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人乐意谈谈接棒的问题呢?
从陆机的旧赋里,我们仿佛看到一批批英气耿介声盖士林的青年人,他们一个个都从青丝变成了白发。他们还算是高明的人,虽然显得老惫,可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不太肯胡来。他们的“老气”不复以达工部所谓“横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横秋”的壮举了!老朽昏聩卖身投靠的一辈,我们不必说,即以最开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论,从写《人权与约法》时代的胡适之到写《容忍与自由》时代的胡适之;从写《人权论集》时代的梁实秋到《远东英汉字典》时代的梁实秋,我们多少可以看出他们转变的痕迹。弗洛斯特在他那首《预防》(Precution)里,说他年轻时不敢做一个急进派,因为怕他年老时变成一个保守派。我并非说胡适之与梁实秋已变成保守派,我是说,他们今日的“稳健”与当年那种生龙活虎意气纵横的气概是不大相称的!
公自平生怀直气,谁能晚节负初心?
死去的哲人的诗句已经给那些好学不倦、守经不变的耄勤之士指出一个危机。我们不惋惜钱谦益、章士钊的老不自爱,我们只惋惜黄梨洲、江亢虎的晚节难全!罗马史家李维(Livy)曾批评大西庇阿·阿弗里卡纳斯(ScipioAfricanus)道:
Ultima Primis cedebant.(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环顾国中,有几个可爱的老年人能挡得住这种判决呢?
病情是指出来了,可是没有药方,答案不是没有,而是不需要一个越俎代庖的青年人来提供,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做评议员。对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晓事的老爷,我不愿再说什么;对那些厚着脸皮老调重弹的老奸巨猾,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对那些以老当益壮自许、以老骥伏枥自命的老先生,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们:我们不会抢你们的棒子,我们不要鸣鼓而攻我们圣人的棒子,我们不稀罕里面已经腐朽外面涂层新漆的棒子。我们早已伸出了双手,透过沉闷的空气,眼巴巴地等待你们递给我们一根真正崭新的棒子!
[后记]这篇《老年人和棒子》,原登在《文星》第四十九期(1971年11月1日台北出版),是我写给《文星》的第一篇稿子。我现在抄两段当时的日记:
4月8日:姚(从吾先生)持王洪钧文给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
4月14日:写《老年人和棒子》至夜3时,文思甚涌,此文若得售,必可轰动。
这两段日记,如今回看起来,多少使自己有点沧桑之感。因为自从这篇文章发表后,接二连三有了许多“文字缘”和“文祸”。在《文星》《文坛》《新闻天地》《自由青年》《民主评论》《自立晚报》上面,都有文字讨论到和这篇《老年人和棒子》有关的问题。今年3月间,政治大学的学生,为了《政大侨生》革新号二期的“青年人与棒子”的征文,甚至还和训导处闹出不愉快,这真是一场“棒子战”了!(1963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