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异常，十一月初冬，便接连几日都飘着鹅毛大雪，街道上的积雪足以淹没小腿。
银装素裹中，身披狐裘的女子立在雪地里，米白色的狐裘却并未与周遭白茫融为一体，女子一头乌丝随意披散在身后，没有多余的颜色，没有繁重的钗子，只一根桃木钗绾住一半的青丝，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扎成一个圆髻。
出门前，低沉的天空忽撕开一角，一束阳光从乌云缝隙里透了出来，洒在白茫的大地。
苏陌染站在登闻鼓前，劲风席卷掀起她的裘风露出里面红色的衣裙，她手拿桴鼓，挥动着手腕一下比一下用力，狠狠锤在鼓面上，登闻鼓发出沉闷的响声。
宫门的守卫看了女子一眼，呵道，“击鼓的是什么人？”
苏陌染停下手中的动作，拱手道，“苏府嫡女苏陌染。”
闻言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折返进宫。
桴鼓很重，登闻鼓鼓面很硬，苏陌染的手腕隐隐发酸，她咬着牙吃力地敲着登闻鼓，大雪天，她的额头竟渗出密密的汗珠。
她动作明显迟缓不少，抬手的动作也费力极了，忽然，宫门打开，有一名宦官身后跟着方才那宫门旁的守卫，一并走了出来，他上下打量苏陌染，问道，“敲鼓之人，有冤情上报，需先接受廷杖三十。”
苏陌染停下动作，只觉得手中的桴鼓有千斤重，待一垂手，手上的两只桴鼓便握不住掉在雪地里。
宦官点点头，心底颇为敬佩这女子，“跟老奴走吧。”
苏陌染起身，宦官目光又瞥到她身后的碧落，问道，“她是？”
“她是民女的丫头，还望公公行个方便，民女怕廷杖受完站不起来，平白给公公添麻烦。”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身后的丫头到时候扶自己一把。
别说是三十了，常人十杖已然受不了，三十杖别说站起来进宫面圣了，就是能不能活都不一定，想到这，宦官点点头便也同意了。
宦官带着苏陌染和碧落走进皇宫，在看到含元殿三个字的牌匾前停下，阶前有两个年轻的公公各自手持一根笞杖早已候着他们的到来。
碧落见状，拽住往前迈步的苏陌染，“小姐，要不咱们再想办法，三十杖小姐怎么会受得住？万一，万一．．．．．．”
她没再往下说，苏陌染却是懂她的意思，她生怕自己今日会起不来了，苏陌染回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无妨，你信我。”
语罢，她转过身凝着红漆长凳，缓缓脱下白色的狐裘。
一袭红裳在雪地里却是如此刺目，配上女子绝代的容颜，风卷起她的衣袂，乌黑亮丽的青丝在空中凌乱，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堪比一幅价值连城的美人图，图中的女子像是一只振翅的蝴蝶，更像是火焰中涅槃的金凰。
她往前走着，脚印一深一浅留在雪地里．．．．．．
含元殿中，李公公再次走进殿中，朝上首男子行礼，“启禀皇上，廷杖已经开始。”
闻言，众人交头接耳后殿内再次噤声。
苏应之心情复杂，他垂着脑袋一语不发，他站在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所以自从第一次守卫走上殿时，以及现在李公公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自以为这个女儿生性凉薄却没想到她竟然固执到此。
江珺卿则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自始至终他都心如止水，两只手垂在身侧，长袖遮掩下他的手却紧握成拳．．．．．．
*
此时天边，一道光线直射下来，碧落终于知晓她为何今天如此反常穿一袭红衣。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双眸却早已被泪水遮住视线，隐隐约约前方长凳上的女子一声不吭，紧咬牙关，她的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
笞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她感受到女子一声闷.哼，红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长凳下的白雪早已被猩红沾染，化成一滩滩血水。
碧落甚至都不敢去数，只觉三十杖的时间亘古通今，笞杖的尖端也被染红，起初女子还有闷.哼，直到后来却不再动弹，如果不是先前早就答应过苏陌染，此刻她定会冲上去将女子护在身.下。
她想起这个异常固执的女子曾对自己说，不管今天发生什么样的事，或者她今天没挨过去，你也一定不要惊慌，将计就计跑进含元殿嚷着去见皇帝，正是为苏瑾念开罪的最好时机。
三十杖终于在煎熬中度过，碧落哭着冲上去，手一触到女子身后便是满手的猩红，苏陌染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嘴唇被牙齿咬的面目全非，额头上全是汗珠，她闭着眼睛全然没有一丝痛苦。
那一刻，碧落幻想出所有最差的结果，她颤抖着手放在女子鼻尖，随即心中豁然一松，虽然微弱但尚有一息。
她皱着眉欲从长凳上爬起，可双手却浑然没有力气，稍微一动背后便是火辣辣的疼，她重跌回长凳上，碧落扶着她，哽咽着，“小姐，奴婢扶你。”
听见一阵一阵抽泣的声音，苏陌染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咧开干裂的唇.瓣冲她笑着，“哭什么，我还没死。”
语罢，苏陌染再次撑起身子，她身子意外沉重，下.半.身几近没有知觉，碧落扶不住她，身子一斜又重重摔在地上，如此举动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她疼地倒抽一口凉气。
一旁也跌坐在地上的碧落不禁惊呼出声，李公公从含元殿走出来，见状匆匆赶来，同碧落一起扶起苏陌染。
碧落将手中的裘风披在她身上，李公公问道，“苏姑娘可还能坚持上殿？”
苏陌染没有力气讲话，只大力地点着头。
李公公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先进殿禀报一声。”
语罢，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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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染咬着牙，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尖上钻心的疼，她坚持不让碧落扶着，殿门打开，众人应声回头，女子逆光站在门口，脸苍白的近乎透明。
四下又升起密密的议论声，众人形色各异，苏陌染强撑着身子走进殿中，她立在中央，朝上首的男子行礼。
她行叩拜礼后，双手撑地却是险些没起来，她双手平举，高声道，“民女拜见皇上。”
小皇帝瞧着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他开口道，“朕说过，朕之前赏赐你的愿望并不能够救攘边将军的命。”
“民女此次大胆击登闻鼓并非为民女大哥开罪，而是为了状告大理寺动用私刑！”
她每一句话说出口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然而这一番言论却在朝堂内掀起惊天骇浪。
皇帝挑眉，心中顿觉有趣，“你且说说有何证据状告大理寺动用私刑？”
“昨日民女得皇上口谕，可以进大理寺探望民女的大哥也就是前攘边将军，然而民女却发现前攘边将军身上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伤口叠加在一起，敢问掌管刑狱案件的大理寺就是这般审理犯人的吗？”
“打着天理昭张的旗号，暗地里却使用着屈打成招的烂招，敢问皇上此等情况，百姓怎还愿意相信官家能为其主持公道！”
“连牢狱中都还存在贪官污吏这样的蛀虫，如若不严惩任其发展，敢问皇上又要如何实现承诺百姓的太平盛世？”
一席话毕，皆是震惊四座，她妙语连珠却是字字诛心，她身上带着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却将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不卑不亢，众人噤声，回过神时却猛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唬住。
明黄座椅上的男子，他的唇角勾起，一手撑额，饶有兴趣地盯着座下女子，他本以为女子今日不惜三十廷杖也要想方设法为自己大哥开罪，却没想到竟是因此。
他收回目光，移向某处，“大理寺卿。”
人群后方，一中年男子站了出来，“臣在。”
“爱卿如何解释？”
“臣一定会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自会向圣上请罪。”
唐暄和点点头，又看向队伍前方的江珺卿，“摄政王你觉得呢？”
江珺卿向侧一步，拱手道，“苏姑娘说得对，臣无异议，须将此事调查清楚，为受害的百姓谋一个公道。”
唐暄和重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陌染额头早已渗出冷汗，她垂着脑袋，众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她拱手道，“民女叩谢君恩。”她顿了顿，说话声音也小了些，“民女还有一事相求，现在民女大哥重伤在身，可否准民女定期去探望？”
“准。”
“民女叩谢皇上。”气若游丝，头磕在地上，她起身，随即眼前天翻地覆，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终是支撑不住，向侧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