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理想、希望、爱情,几乎就是我们维系人生的动力,好像没有这些生活会变的平淡无味。
然而人生变幻的不可测,却往往改变着人生的轨迹和色彩。
一个星期之后的某个礼拜日,张中华如约来到了新街口北大街我奶奶家小院,与以往不同之处是他没有穿军装,身穿灰布长衫、围一条红色围脖儿,仿佛又变回“五四青年”模样。
他很兴奋,手里还提两只活鸡,刚进院门便高喊:“二姨,我来孝敬您老人家来了。”
我奶奶在屋内午睡,隔着窗户抬眼瞧见忙应道:“来就来吧,你客气什么呀。”
我父亲赶紧先出屋的,与张中华四目相对时俩人会意地微微点了下头,张中华就全明白了。进屋泡上茶之后,话没说几句,张中华便急不可耐地对我奶奶说:“二姨,今个儿我得空,想带这个安表弟到书店逛逛,挑几本考大学用的书,您看成嘛?”
我奶奶爽快地回答:“成。快去快回呀,我给你们做红焖鸡块。”
刚出小院门没多远,张中华便急切地问:“她在哪?远吗?要叫辆车吗?”
我父亲说:“没多远儿,就在离护国寺不远的那个小胡同里。你可能知道,万善寺。”
张中华便伸手扯着我父亲的胳膊,喊声“快走!”
随即迈着大步几乎奔跑起来,弄得我父亲几乎跟不上趟。他们走到了万善寺大门时,偏巧碰到该寺主持站在庙门口,我父亲赶上前打个问讯,指着张中华说:“他是我表哥。”
主持看了张中华一眼,回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父亲赶紧回道:“阿弥陀佛。”
而那张中华竟然不顾佛门礼节大步流星地跨上了庙门的台阶,我父亲紧跑几步才追上他说:“这边,她住这边。”
他俩走到惠华法师的僧房前,只见房门虚掩着房内伴着木鱼声是诵经的声音。推开房门,只见惠华法师端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经书、一木鱼,别无他物。我父亲还没开口,张中华便喊了一声“惠华”,那惠华法师闻声浑身一震,猛然站起来回头一看,什么话都没讲出来,顿时软泥一般昏倒在地上了。
张中华上去抱住了惠华法师,连声呼唤:“惠华!惠华!是我,我回来了!”
我父亲慌了,生怕惊动众僧,赶忙回身先关好房门,才跑过来对张中华说:“张大哥,轻点儿啊,这是在庙里。”
张中华把惠华法师一把抱起来,又轻轻地放到僧床上躺好,这才仔细端详着分别数年后面目全非的情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一位有地位的国军军官,眼泪哗哗地流哇。
他握起惠华法师的手声调悲惨地说:“我对不起你呀,惠华,我对不起你呀!”
就在那一刻,惠华法师突然就清醒了,双眼直看着张中华,什么都没讲,伸出双臂就搂住了张中华的脖子,越来越紧,两个人都已泣不成声……见此状,我父亲转身退出了房间,随手掩紧房门,便站在僧房前的走廊上等候。或许苍天也谅解无辜而可怜的人儿,大院内、大殿前、走廊中,整个万善寺静悄悄地空无一人。我父亲就在走廊石阶上坐下来,他想表姐和张大哥已经几年没见面了,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说,就这么多等一会儿吧。
大约十多分钟过后,我父亲绝对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僧房中又响起了木鱼声。我父亲忙起身,走过去推开房门,那种场景更让他预料不到:他的表姐刘惠华又成了真正的惠华法师,端坐桌前手敲木鱼口中诵经,全然是与世无关的神态。张中华站在他的身旁,泪水洒湿了灰色长衫的前胸,木呆呆地一句话都不再讲,满面凄凉,泪流不止。
就这样看了半晌,我父亲喊了声:“张大哥!”
他才似乎清醒过来,缓缓地走到房门,再回首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对我父亲说:“回吧。”
那短暂的十多分钟时间里,这一对年轻人究竟有过怎样一番绞断肝肠的对话,又为什么能够再次断然地离别?
这是我父亲一生未解的谜,也是我等芸芸众生的不解之谜。
十五、
“万善寺”三个大字高悬在庙门上,庙里响起了阵阵诵经声。
张中华站在庙门前,抬头望着庙门上石刻的庙名,仍然恋恋不舍地说:“万善,一万个善也抵不了我失去的。惠华呀,我不愿意等到来生再世……”
我父亲被刚才目睹的场景所感动,也跟着他的张大哥说:“我真希望你们有来生再世,可是我表姐真的不能再回到以前了吗?”
张中华将散落下来的红色围脖朝身后一甩,对我父亲说:“我情愿这辈子等她!”
我父亲问:“惠华表姐能离开庙还俗吗?”
张中华轻轻摇了下头,却又坚定地说:“我等。这是我的错,我可以用生命等她!”
我父亲又感动了,便说:“我盼望着能有这一天!”
张中华搂住我父亲肩头,故作轻松地说:“走吧,我送你一段。”
走到离我奶奶家的小院门口不远处,张中华停住了脚步说:“你回家吧。”
我父亲问:“张大哥,你不进去啦?”
张中华回答:“不了。免得二姨起疑心。谢谢你,安表弟,帮我了却了这桩心愿。”
父亲忙道:“哎呀,看你们难受的那样,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还是不对了。”
张中华亲切地说:“你没错,你是帮了我们。”
说完,他眼望着不远的小院门,深情地说:“安表弟,你多幸福哇!我打小离开了家,有家不能回。你惠华表姐有家,可全家都入了佛门。看二姨那么尽心地照顾你,让人羡慕。安表弟,珍惜你们这个平静的小院吧!”
北京西城新街口北大街那个小院,就是我的胞衣地。我奶奶以一位满清破落大户的遗孀身份,将我的父亲抚养长大、读书成人、结婚生子,究竟付出了怎样的艰辛,恐我用多少文字也难以记载。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是中华民族最屈辱的年代。民族的分裂、亡国的痛苦、内战的频繁、社会的动荡……民不聊生,生比死难的日子考验过每一个生活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悲欢离合寻常事,生离死别不惊人啊。
自从我父亲陪着张中华大哥到万善寺与惠华表姐一别之后,张中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到我奶奶家小院露面了。我父亲忙着考大学的事,我奶奶忙着跑当铺,小院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种平静是暂时的、表面的,有些隐藏着的危机随时可能掀起新的波澜。没过多久,我的姨姥姥(就是刘德绪的夫人,我父亲的师大爷)成为万善寺的主持,我奶奶听到信儿就给佛爷买了些供果到寺里给她姐姐贺喜。当天下午,我父亲放学回家就觉得小院里气氛不一般,我奶奶不跟他搭话也不问学业,脸色阴沉着只管做家务。我父亲不敢多问,便回屋看书。晚饭也是悄没声息地吃,我奶奶始终不言语。
这就把我父亲吓着了,放下碗筷柔声问:“妈,您怎么啦?谁惹您生气了?”
我奶奶“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便道:“今个儿不准瞎掰。你说,前些天你张大哥到咱们家来那回,你是不是带着张中华到庙里头见了惠华了?说!“父亲再不敢撒谎,低声回答:“是”。
我奶奶却没发火,反倒摇着头叹着气,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父亲倒慌了神儿,赶忙解释:“他俩是在庙里见了一面,就待了十分钟。我估计,以后再没来往过。”
我奶奶这才接过话儿,手指着我父亲说:“你呀你呀,善心办一恶事。你懂吗?我听你师大爷说了,就打那天起,惠华她饭也不想吃,水也很少喝,没日没夜的就是念经。人瘦得脱了形儿,这两天病得已经起不了床了。就怪你呀!你说你小小年纪的,你懂得什么男女之情啊?”
我父亲真的替表姐着急了,大声地说:“哎呀!那还等什么?赶快送惠华去医院啊!”
我奶奶正色回道:“什么医院能看她这个病啊?听着,这几天找一个礼拜日什么也别干,陪我去趟丰台。”
我父亲一时没转过弯儿来,疑惑地问:“去丰台?干什么呀!”我奶奶瞪他一眼,没有回答。
还没到来得及去丰台,又有两件怪事接踵而来,把我奶奶的心情搅乱了。就在我奶奶与我父亲关于惠华法师生病谈话的第二天上午,我父亲刚刚离家去上学没多久,小院的门被重重地叩响了。我奶奶打开院门,惊讶地看到门口站着两个怪模怪样的男人。
一个年纪大的人头披半尺长的“改良头”,戴了副墨镜,身着对襟中式夹袄,脚上却穿了双洋皮靴,完全是不伦不类的打扮儿。另一个年轻点的身着西装,头戴礼帽,嘴唇上头留着一点小胡子。
我奶奶刚向:“您二位这是--”
只见那个“改良头”边摘墨镜边叫了声:“他大奶奶,连我你都不认识啦?”
我奶奶这才发现这位竟然是分别多年再没见过面的所谓三表叔赵五爷,便没好气儿地回答:“真是不认识啊。”
这时,旁边那位小胡子却主动搭讪道:“您好,我的,野村三太郎,你记的,曾到府上拜访过的。”
我奶奶真不爱搭理他,同样不客气地说:“对不住你,我也是不认识啊。”
赵五爷还想摆点儿长辈的派头儿,咳嗽一声就问:“咳,我说,你就不请三表叔我进屋?”
我奶奶仍拦门站着,冷笑着说:“对不住哇,现在我这儿连自己个儿的饭辙都没啦,窝头咸菜也混不饱,您别处高就吧。”
赵五爷嘿嘿笑了几声,指着小胡子说:“我猜着了么。这不,我带野村野先生来,就是给你带财神爷来了嘛。”
我奶奶说:“承受不起。”赵五爷忙应道:“甭借呀。你府上原来挂着的那批老辈儿的画轴,野先生要高价收购哇!”
那个小胡子也赶忙说:“对、对。文物,文物啊!我的,军队的不干啦,保护文物的干活。主要就是--”
我奶奶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了声:“成了,别说了。我这儿已经除了窝头渣儿,什么都没啦。”
转过脸,又冲赵五爷说:“您听好喽!你说的那批画轴,在我们家崇志老爷七年祭的时候我就已经都给烧了,还给觉尔察氏的祖宗了。再说了,难道不烧的话,为饭辙咱旗人能卖祖宗?”
话刚落音儿,我奶奶“咣当”一声关了院门,站在门后头这才说句:“您走好,不送了。”
上了门栓,我奶奶靠在院门上大口喘着粗气,连那两位街串子在门外嘟嚷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胸膛里憋着吐不出来的闷气。
另外一个坏消息是关于我奶奶的姐夫宗月法师的。因为赵五爷的莫名来访给我奶奶心头淤下的那股闷气总化解不开,隔一日我奶奶就到西四牌楼旁边的广济寺给佛爷上香,拜求佛祖保佑不肖子孙别惊挠了先祖们亡灵的安宁。
上香拜佛并且照例捐功德时,站在功德钵旁边的一位大和尚认识我奶奶,礼毕后上前叫了声:“施主,借一步贫僧说一句话。”
我奶奶忙应道:“阿弥陀佛!大师父您请讲。”
那位大和尚压低嗓门儿道:“杨施主,我知道您和宗月法师的关系,所以我应当告诉您一声,您再想见宗月的时候别去柏林寺了,他如今已经不再那儿做主持啦。”我奶奶顿时一惊,忙问:“怎么啦?大师傅,宗月法师去哪儿啦?”
大和尚道:“宗月广结善缘并不错,只是违反了寺规,被柏林寺驱出了寺门。”
原来宗月法师在北京佛教界有了声望之后,被京城大庙柏林寺请去做了主持和尚,我奶奶原以为姐夫从此就在佛学事业中安度此生了。不料想宗月法师确实是行事独特,我行我素,以善为本,不计后果。他做了大庙的主持后,不仅仅是继续在社会上广布善果,不久竟然出于慈悲之心将寺中财产和本庙拥有的土地都做主分给了穷人和佃户,这就违反了寺规、得罪了众僧,最终被罢免了主持之职离开了柏林寺。多少年之后,我父亲曾很认真地告诉过我,他和我奶奶也曾不辞辛苦远赴位于北京西山腹地的小庙鹫峰寺探望过我的姨姥爷。我父亲这样评价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辈:
“不管此后环境怎么变,宗月法师的人生态度和追求没有改变过。无论僧俗,为心中的理想活了一辈子的人,肯定是幸福的。”
十六、
就在我奶奶决定要去丰台而尚未成行之前,我父亲如愿考取了辅仁大学,即将入读他喜爱的国文专业。发榜那天,我奶奶在堂屋佛像前挂起了我爷爷的画像,焚香跪拜着说:“崇老爷,你儿子终于上大学了,要成人了。请你放心,哪怕吃糠咽菜我也会供他读完大学,为你和觉尔察氏的老祖宗们完成后继有人的心愿!”我父亲跪在她身后,也诚恳地说:“阿玛,过去我年幼无知,不懂您老人家的心事。现在我长大成人了,我向您保证,我会保护母亲、孝顺母亲,将来一定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说完,母子俩向故人连叩首礼拜三次。
站起来后,我父亲主动地问我奶奶说:“妈,明天咱们去丰台吧。我明白了,您是要去找张中华张大哥。”
我奶奶回答:“是啊,只有他能救惠华大师哥。”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到万善寺与惠华法师见面之后,已过去十多天了张中华竟然再也没有露过面。
那天娘儿俩个吃晚饭时,我奶奶不由地念叨了两句:“安儿,你说惠华她都病成这样了,你张大哥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我父亲马上回答:“肯定不知道呗。他要是知道哇,没有车骑马也得跑过来。
妈,您是不知道,那天他们见面之后,我张大哥说了,哪怕等一百年他也要等表姐呢!”
我奶奶腾地站起来,用手中的筷子指着我父亲的脸,愤愤地说:“你造孽吧!你懂不懂?你背着我让他们俩见了面,你是害了他们两个人哪!”
我父亲诺诺地:“我,我怎么害他们啦?我是帮他们么。古诗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我奶奶叹了口气,跌坐在凳子上才说:“哎呦!我的傻儿子啊,你懂得什么叫情啊?现在是一个尼姑,一个军官,真像是阴阳两界的人啦。不见面慢慢儿的也过去了,你害得他们这才叫生不成、死不得呢!”
我父亲这才明白是真闯了大祸,低声问:“妈,现在怎么办呢?我们得想法子救救惠华表姐呀!”
我奶奶又是长叹一声:“唉!你看看,你大姨父宗月法师,出了家还是行善,把柏林寺的土地分给了穷人,结果连主持都让人给免了。你表姐出家后好不容易静下了心,又让你把张中华引去勾起了她的凡心,现在是病根难除了。怎么善心人倒没有个好报呢?”
我父亲又问:“那怎么办哪?”我奶奶说:“怎么办,到丰台去,让张中华断了想娶她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