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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鹅鸭棚天堂

啪……阻挡在眼前的坚硬的黑暗终于裂开条口子,有微光透进来。我顾不得痛,头向上奋力拱撞,猛地顶光大开,罩天盖地的阻碍豁然消失,我被瞬间汹涌扑来的橘黄色光线推倒。

终于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巨大的木制天棚,顶梁由若干粗细不一的木椽横平竖直交错支撑,夹压着涂满黄泥的芦箔。棚顶的中间,有三扇并排的透明玻璃窗,大朵大朵的怪状雪白软云悠悠飘过,背衬着湛蓝天幕。那样的蓝幕应该很柔软吧,就像女主人阿舞身上的蓝裙。

年轻快乐的阿舞,每天咯咯笑着进出,带进新鲜的青草香气。她来来回回地走动,俯着身子看我们,那片蓝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渐融入天幕。我抻长脖子尽量地扬头,看着她走过来,然后步子轻轻一掠,蓝裙边触到我的头顶,极滑极软极柔,额头传来的酥麻信号使我认定了这位女主人。阿舞的蓝裙定是用白云蘸染天蓝色料织就的,那蓝色会融化天幕。阿舞旋身去看别处,而那片蓝云又随她轻拂来了,我忙够着脖颈迎上去,恰搔着满头满脸。好香,鲜草的清新气息在周遭萦回浮动着,我憋红脸快乐地大声喊起来。

“阿舞阿舞,你真的好美哇!”阿舞果然转头看向这边来了,她低头凑到我脸前。于是我看清年轻女主人的笑脸,圆圆的酒窝,弯弯的眼睛,雪白闪亮的牙齿,柔得像云样的蓝裙宽宽地顺服在她身上,她咯咯笑出声来。

“呀!这小公仔终于开嗓子了耶!不呆,不呆!”此后我便有了响亮的名字:不呆。

我嘎哩嘎哩地笑。

阿舞把我捧在怀里带出去。

于是,我有了新家,一座鹅鸭棚天堂。

1.

我是一只鹅。

一只雄风不再的公鹅。

自啄壳来到世间,活了有四十七个年头了。对于鹅类,这把岁数已经是耄耋高寿。

回顾鹅生,我算得上成功。掰着鹅掌细数,并没什么遗憾,所以我不怕老去,却不由自主地害怕孤独。特别在失去阿舞的消息后,每一天都似乎是种煎熬。不错,我是可以躲在没谁发现的地方,默默回忆往昔的辉煌与荣耀。似乎这样一来,便能够打发掉这些看起来一成不变的流淌着的漫长时光。

但我不大愿意独自回忆,因为醒来便要面对自己如今行动迟缓,毫无活力的老呆头鹅。我还有什么用处呢,整日虚耗时光,即便坐着不动也觉得很累。

行将就木,本该看淡很多事。可我越来越没法管住自己的嘴,它现在吃不下什么东西,大概是闲得太难受,总想活动活动说点什么,才能稍微好受些。是的,我必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就像这座棚里的绝大多数鹅鸭们一样。而我,试图在时间的皱褶里留下些许碎屑,为了突然消失不见的阿舞。

整座农场的人们都以为我是与其他鹅鸭不同的,其实,我知道自己并没什么不同。

老鸭每天照例来我这儿坐着。他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我,我知道的,因为他跟我一样寂寞孤独。我跟他对坐,有时看着池塘草地的鹅鸭小辈们吵闹争食,觉得好像又回到年轻时代,就会生出的许多感慨,那些我们度过的激情四射的光辉岁月。老鸭似乎比我更迟钝些,常坐着坐着便撂倒身子,摊铺在草垫上打起盹来,然后又莫名其妙猛地一激灵,醒转过来。好笑的是,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睡过好几个钟头,还叨咕时间真快,怎么聊不一会儿,就到了下午。我从来不点破或取笑他,在老鸭为数不长的生命岁月里,大部分时间承担危险任务,更使他早衰。当然,有时我们会一整天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坐着,看顶棚灯泡水食槽,不远处的木栅外,鲜亮的光线声音新空气,还有热烈欢腾着的草地池塘邻家鸡。我和老鸭各怀心事地入神发呆,想象着自己也融在画面里,那是曾经的我们。

直到有男人的吼声或是女人的尖叫哭骂声由棚外的木屋传来。老鸭会叹口气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回他的狗舍去。他已经老到没资格在鹅鸭棚里过夜。

哈,是的,老鸭并不是只鸭子,他是匹老狗。虽看着比我显老,可论起来他得管我叫不呆爷爷。因为狗生苦短,狗的寿数至多十几年,实在称得上是短。至于苦,只是我的一鹅之言,老鸭自己心里最知道。

说起辈分,老鸭可并不买账,反正自打他见到我起,就只管我叫不呆。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不尊重我,起码我是这样想的。

我和老鸭的爷爷来四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来四是匹好护棚犬,虽是黄皮土狗,身量不很高,体格不算壮,但英勇无敌。

我被阿舞双手捧着来到鹅鸭棚的时候,来四欢脱地摇尾迎接,在阿舞脚前脚后蹿跳着,阿舞的天蓝裙角会随他轻快地掀动。整座鹅鸭棚都因阿舞的到来而欢快起来,大家叽叽嘎嘎地争着向女主人问好。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见到阿舞,我便也凑过去把脖颈蹭向她的裙角,围着她打转,阿舞的蓝裙快乐摆动,于是我们的笑声会吸引一众鹅鸭芦鸡们也跟着叽叽呱呱嘎嘎地笑。

阿舞蹲下身,把我向来四鼻子前放了放,来四湿黑的鼻头凑到我脸前嗅嗅。我着实被吓一跳,所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口水溅他一鼻头。

阿舞咯咯笑起来。“不呆可以,来四以后得听他话嘞!”来四猛地甩甩头,然后不屑再理会我这小不点。那时的我,黄绒毛还没褪尽,只在翅子尖上显出点白的硬羽油毛。

当然,我很快就长大了。换毛后,身上油润的白羽泛着清光,额头凸起片硬红,我戴上了我的帽冠,这顶鲜艳的红帽冠把我推上了鹅生巅峰,并牢牢占据统领地位几十年。

公鹅像是生来便为迎接挑衅的,终日里昂首挺胸地踱步子,就算是坐卧也要高昂着颈项,看起来正捍卫着什么似的。时常发出高亢响亮的三两声“嘎嘎”,向周遭宣誓“犯鹅必究”。鹅喙鹅翅还有鹅顶,都是与生俱来的武器。

来四再也不敢小觑我,而是见到我频频摇晃尾巴。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自带气场的骄傲公鹅。

鹅鸭棚里有三十只鸭子和十六只鹅,全部的鹅里有三只是和我一样的小伙子。我们一起出生,一起由幼小羸弱雏鹅渐长到露翅尖的稚鹅,被分到各鹅鸭棚里。我们是带着使命来的,母鹅负责下蛋,我们负责传播生命。当然,每座鹅鸭棚都得有一个统领来主持大局,就在我们四只公鹅中间产生,而只有获胜才能成为头鹅,在以后的生命岁月里,都将得到尊重。例如普通的鹅只能是一“只”鹅,而仅有统领,才被尊为一“头”鹅。

我,稀里糊涂地横冲直撞,用我强力的帽冠完成了制胜一击。是阿舞,成就了这顶红帽冠的坚实。

我成了头鹅,为阿舞。而这座鹅鸭棚,便是我的天堂。

2.

小母鹅们长大了,她们的后脑勺都开出朵娇俏的小白花,不论出门或回家必定排着队尾随在我身后,十足的小媳妇模样儿。她们一个个眉目温顺,压低着身子来求宠,十二只母鹅都是我的,因为我赢得头领之战。每只鹅鸭用羽翅摩挲我的顶冠,这是头领的至高荣耀。我的头冠因此而更加红艳炫目,散发出王者的辉芒!

“我可不能独享所有母鹅!”我跟来四说。“选四个喜欢的,其他赏给那仨手下败将。”我很为自己的公平坦荡得意。

扫视部众,他们半张着嘴,在等我作为头领发布的每个重大决定。还没开口,身边来四“汪”地打断我,我看他时,他冲我用力挤了挤眼。于是,我不动声色,并没宣布自己的决定。我的确不呆。

“不呆,你怎么能只选四个!”临晚,棚里鹅鸭们准时就寝后,来四悄悄跟我咬耳朵。

“他们虽然吃了败仗,但也是好小伙,值得拥有鹅姑娘!”我没说为了显示我作为头领的大度,想要感动那仨蔫头耷脑的家伙。

“你想过那八只小母鹅的感受吗?不能成为头鹅的女伴,倒要陪无能的失败者。”

“什么?!”我心噗地一跳,不得不承认,来四说得有理。

“你影响了姑娘们的情绪,而致她们不能多下蛋,下好蛋,这问题可就大了。”来四压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

“噢不,这可不行,阿舞会伤心的。”我失声叫起来。

来四左右看棚里鹅鸭们都睡得挺沉,并没有谁因我的叫声而惊醒。

“别吵扰大家伙的好觉,吃不好睡不香,情绪不佳,都会影响上膘产蛋。”来四很老练。我对来四的狗嘴狗脑刮目相看,简直有些崇拜他。

“那该怎么办呢,十二只都归我是不是会显得贪心呢?”

“你想多了,这就是头鹅的责任,可别看成是特权。你得把强壮的基因种子播撒传承下去,这关系到整座鹅鸭棚的未来。”我觉得头大起来,脚下一个趔趄,这么重的担子怕是承受不来。原来当鹅鸭们的头领,不仅守护部众这样简单,还得肩负传承重任。

“那,他们三个……”我突然有些希望自己能成为仨失败者中的一个,然后又很自责地暗啐自己一口。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他们……”来四欲言又止,坐下,又站起身。

“你也早些睡吧!”来四向门口去了,他得在整夜不断巡视,担任整棚鹅鸭们的警备员。

第二天,那三个战败者没回棚。我隐隐觉得不妙,想到来四前夜的讳莫如深,我意识到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我上午看到胖子饭店的胖大厨开着小机动三轮来过。

我没再问过来四,鹅鸭们的宿命向来如此。此后几十年间,鹅鸭棚里的部众频繁迭代更替,而我的头鹅地位从未动摇。

凭着自己的实力,多少来犯的老鼠毒蛇命丧我喙。

阿舞总是笑眯眯地抚着我的顶冠夸赞:“不呆不呆,真有你的。”看我,真不呆。

我对老鸭的爸爸倒印象模糊。

我虽不呆,可鹅脑又确乎是不太够用,也可能是把太多脑筋用在阿舞身上,以至于不得不放弃一些我认为不大重要的记忆。是的,虽然有很多人类美食家爱吃鹅脑,还说什么吃脑补脑,其实鹅脑的构造远不及人脑完善,脑量也小得多,不可能有人类那样瞬息万变的意识活动和缜密思维。如果人脑如鹅,这个世界未免太简单乏味了些。此外,鹅脑中有重金属沉积,以及过高的胆固醇,因而吃还不如不吃。我只记得老鸭的爸爸叫虎子,是匹满身赭黄好皮的健硕中华田园看护犬。护棚犬都是代代传承的,壮犬近老时,开始教带幼犬一年,然后自己便可以退休住进狗舍。虎子没能等到光荣退休,他在巡值的时候死于一场事故,为救一只发水呛淹的老鸭子,失足落进深沟,被洪水冲走。

阿舞手里托着虎子留下的幼犬,泪汪汪的。“你要快点儿长大,为了爸爸和老鸭!”而“老鸭”便成了幼犬名字,阿舞常逗老鸭玩闹,那是她嫁作人妇后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候。

我也因此而喜欢老鸭这只狗子。也可以说,老鸭是我教带出来的。因而这狗子多少在行事时会有点鹅相。

说不回忆,可离了这些惯说的,我竟然脑子里空空,呆头鹅的感觉又犯起来。我常常记起年轻时候的情景,而猛地跳脱出来,反而对眼前的事哪怕刚刚发生过,也会飞快掠去了。唉!老呆头鹅。

晚辈们是极愿意听我讲故事的,老鸭也鹅声鹅气地随声附和。因此,每晚睡前在鹅鸭棚的聚会就演变成了书场,也是我聊慰自心的期盼。入夜,棚灯点亮的时候,白天在草地鱼塘跳闹饱足的满棚鹅鸭都能稳住了,听我讲一讲年轻时的故事。

我是说不厌的。当然,他们听不听却不关我事。

好在棚里的鹅鸭们一茬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就有了一遍遍不歇气说下去而不被嫌弃的机会。

要说,为什么我能在这座鹅鸭棚活成寿星佬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恐怕是阿舞的原因,人们执拗地认为我这头再平常不过的鹅,是非比寻常、灵气非凡的鹅。哈,因此我得出结论,人脑不尽都完美无缺,也有不少没发育完善的扭曲脑仁,动着歪脑筋。

早年间,统领整座鹅鸭棚的时候,我是棚里的扛把子。每天看着部众们无忧无虑地展翅松毛,钻插嬉水,我骄傲又满足。

鹅鸭棚在池塘边上,我每天一清早挤在鹅鸭们的最前面,等在棚门前,只待女主人阿舞来开门,便领部众们挤挨着涌出去跳进草地边的池塘,然后愿意一整天地在塘上凫着。鸭子们吃些水草螺蛳小鱼,鹅只吃素,藻草菜瓜,稻谷豆糠都是心头好。

我就在塘面凫游警戒,提防着黄鼠狼偷袭。阿舞时常会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看,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阿舞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潜进她的眼波。

3.

阿舞带回来一个高壮男人。

阿舞笑眯眯地叫他正喜,好像一叫正喜她就能欢喜起来似的。我却一点儿也喜不起来,不知道是不喜欢阿舞叫正喜,还是不喜欢这个叫正喜的男人。

这是个恋爱的季节。

我也恋爱了,单相思。我不由分说地恋上了左邻鸡棚里的一只名叫豆豆的小母鸡。我喜欢她没心没肺的傻样儿,在整棚母鸡簇拥围绕着她们的黑子头领谄媚争宠时,独只豆豆,低头拨拉草棵,专心找吃的。我在心机过剩的鸡鸭鹅们中间发现难能可贵的单纯,就这么被她吸引了,如此纯粹的美好,像极了阿舞。

鸡棚离我的鹅鸭棚约百米左右,建在半坡上,旁边是小灌树丛,再向南是看不到尽头的绵绵茶园。茶园南边,是阿舞住的小木屋,喔,现在多了个正喜。

池塘里的鹅鸭们抬头就能看见半坡上的母鸡们,她们很活泼,一时不歇地叽叽咕咕聊家常,然后鸡群里就会爆发出阵阵“咕咕叽,咕咕叽,咕咕叽叽叽”的笑声。

鸡棚的头领黑子,是尾大红冠子的黑羽雄鸡。他的眼珠和冠子一样红,周身乌黑油亮,阳光下泛着五彩光芒,屁股上高高地翘着长而飘逸的尾羽,威风凛凛地踱方步巡视四周。

本来,鹅鸭与鸡邻们固守各自领地,秋毫不犯。可是,我恋爱了。

阿舞也总围着这只小母鸡打转,看,连阿舞也欣赏豆豆的与众不同。可来四撇着嘴嘲笑我。

“你是一只鹅耶,哪怕看上只鸭子呢,怎么会喜欢一只鸡,还是只缺窍小母鸡。”我不理会他,对着塘水揩亮头冠,雪白的羽毛也被梳摩地油亮发光。我对着塘里的倒影笑起来。

“多么英俊潇洒,我都快爱上自己了。”来四在我身后也笑。

“别忘了,你有十二鹅钗。”

“那不是一回事儿,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就像我绝不会爱上自己身上的跳蚤!公鹅,却要向小母鸡表白爱情。哈,多么可笑!”

“你有什么意见?除非你也爱上她。”我不想跟来四再讲所谓的道理。一旦头脑被约定俗成的条规禁锢,便只剩下僵化墨守。我的不呆式呆头鹅思维告诉我,此时不宜深究。

“噢,当然不!”果然奏效。来四甩甩脑袋,像是想把脑袋里的不明白甩出来。然后,嗤着鼻子不屑地扭身走了。

我昂起头,带上我最爱吃的新鲜水藻,步伐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走到正低头找虫的可爱母鸡豆豆身后。我吞了口唾沫才能说得出话来。当然,那只是激动,而非紧张。

“你好,我叫不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不难听。

母鸡豆豆转过身来。好美的一对眸子,圆而透明清澈,像两颗裹了宝石的珍稀灰琥珀,在碧蓝天空映衬下泛着迷人蓝色光芒。鹅脑闪过阿舞蓝色身影,我有些激动地凑近豆豆。却发现她喙尖上正啄着条拼命扭动挣扎的绿色肥虫。豆豆一扬脖,吞下那条痉挛的草虫,很享受地砸摸回味一下,才抬眼看着我回答。

“你,你好,我叫豆豆。”她说完又低头搜寻草虫。看到她吃下第二只肥腻软胖的肉虫,我有些晕,还有点恶心,但勉强自己忍住。

有爱,什么都不在话下,不是吗?

“噢,豆豆,我就住在隔壁的鹅鸭棚。”我想看她的眼睛,可她低着头没睬我。“我给你送来刚刚采到最新鲜的水藻,你快尝尝。”我觉得她应该吃些更可口的美味,便把身后的鲜嫩水藻送到她面前。

豆豆瞪大眼睛盯着我的美味,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咯咯咯咯,不住声地笑,引来一群小母鸡。

我被芦花鸡们团团围住,叽叽呱呱,指指点点。我尴尬地立在她们中间,气都喘不上来,脸和冠滚烫,火辣辣的。“这些都是你家人吗?”我求助地看向豆豆,努力往她身边靠近些,豆豆还在找虫,很专心。而我想要摆脱聒噪声实在不大容易。

“一棚的芦花鸡,当然是一家人。这还要问,真是呆鹅!”一只小圆眼黄白母鸡呛声回我。

“我来问你,你这么殷勤有什么企图?”

“想对我们的傻豆豆图谋不轨?”

周围一片快说快说。

“她傻我们可不傻!”

“嘻嘻,这呆头鹅竟然吃这些难吃的烂草根。”有几只母鸡鄙夷地指着我的礼物。

我怒了,头有些晕,脖子很硬,不大听使唤。我只好挺直胸膛,抻长头颈,却不能把她们怎么样。再看豆豆,她无动于衷地继续低头找着虫子。

“豆豆……”我有些绝望,大声喊她。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依旧盯着脚下的草棵找虫。我有些失望,她似乎只对吃那些令人恶心的草虫感兴趣。

“你别白费气力啦,她出生时被其他鸡仔压在屁股下头,差点没闷死,是主人阿舞救活她。可惜了,脑子缺,一时不注意就会出状况。”

“是啊,除了教人操心,啥也不会,不会下蛋就只知道吃。”

“可阿舞愿意白养着她呀,当初也不容易救下的。”

“嘻,我们其实是叫她憨豆来的。”大公鸡黑子踱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小母鸡们屏息住口。“不呆老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喔喔,是黑子老弟。我没事,只是……只是随便看看。”我有些囧,但看见黑子,便不由自主端起头鹅的架子。

“黑子哥哥,这个不呆是来给咱们豆豆姑娘献殷勤的。”这只小母鸡话音刚落,一片叽叽呱呱笑声。

黑子低头看了眼水藻,摇摇头。

“豆豆不吃这个。”他别过头,大声喊。

“是吗,豆豆。”黑子抬眼盯着我的眼睛,血红的眸子,是的,红色,而且露出轻蔑。

咦?豆豆呢?刚刚还在的呀!是啊是啊……

4.

母鸡豆豆的失踪,主要责任毫无疑问在我。整棚的鸡都在声讨我,因为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引得头鸡黑子光顾着跟我说话,而一时忘记了巡视任务。鸡鹅鸭的头领们是与护棚犬有分工的,头领们白天看顾,护棚犬们晚间巡逻。我无话可说,不想辩解什么,因为太伤心。豆豆确是因为我而丢的,我的恋爱还没开始就悲催收场。

在灌木丛与茶园之间,找到几片豆豆黑白交杂的芦花羽毛。

阿舞和正喜来过,又走了,正喜用手臂环着她的腰。我盯着他们的背影,看起来挺恩爱的一对儿,不错。我很欣慰。

来四说,一定是隐在暗处的黄鼠狼作祟。几年来我们总与一只独眼黄鼠狼周旋,它把我们全当是它嘴下的猎物而肆无忌惮,直到来四抓瞎它一只眼。黄独眼儿好久没来骚扰过,可最近又闹地厉害,行事作风变得隐蔽鬼祟,而手段依旧毒辣。前几天鹅鸭棚与鸡棚都丢了蛋,不是它还能有谁。我决定替我心爱的母鸡豆豆报仇!

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黄独眼儿,它是独行大盗。我和来四留意搜寻草垛下,乱石堆,树坑,塘边洞一切隐蔽所在,并没发现它独特的臭味和黄毛。

我不得不扩大搜索范围,越过茶园,看到了阿舞和正喜的小屋。我不由地向那间木屋走过去,近些,再近些。

木屋在月光下散发出黄白相间的温暖柔和的辉光,屋面久经风雨剥蚀,夹杂着树影草掩显出格外亲切的斑驳来。门关着,天蓝的窗帘并没拉上,窗里是张不大的圆木桌,两张木椅对放着,椅垫也是蓝色的,阿舞独爱蓝色。

听见了,阿舞清脆的笑,笑声顺窗传出来,轻叩我愤懑的心,感觉好受了些。

看见了,阿舞端着大号托盘出来,把托盘里的饭菜挪到桌面,脸上的笑漾开来,在和正喜说着什么。她蓝裙外罩了件灰色布围,看起来很家常的美好。阿舞把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又一撩额前落下的黑色碎发,笑着喊正喜“快来吃饭啦,凉了不好吃!”。正喜从旁边的沙发上站起来,有些不耐烦地嘟囔“怎么搞到现在,饿够呛”。两人对面坐在桌前吃晚饭,正喜背对着窗,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得出他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他成了男主人,能得到阿舞,应该是笑得合不拢嘴吧,多么幸福的一对儿。

阿舞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碟进厨房。

正喜也站起来,往窗边挪了挪,一撅屁股坐进沙发,掏出手机认真地翻屏看着。我凑过去趴在窗上,看清他看的内容。

我讨厌正喜,他根本配不上阿舞。单纯善良快乐的阿舞。

以后,我常常在晚间偷跑到女主人的木屋前。对此,来四却并没像母鸡豆豆那件事一样劝我,我认定他是我的朋友。

来四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天夜里走的,我没见到他最后的样子,虎子气喘吁吁地来见我时,来四已经被胖厨子做菜换了钱。我不伤心,甚至劝抹眼泪的虎子,试图让他知道,鸡鸭狗鹅,大家的宿命大抵如此。虎子很倔,偏要去救一只落水的老鸭,而丢了自己性命。不过,对比被人做成菜,这样悲壮的死法颇显得有些深度。至高无上的人类,大多也比不上他的。

老鸭很有些呆头鹅风度,我晚间去木屋,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来过几回,直到我发现把他赶回鹅鸭棚,他竟然不懂,他的位置和责任是在鹅鸭棚的。

我尽我全部所能地保护阿舞。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阿舞迷路了,我陪着她走到半夜,想领她回村,可她边走边哭喊正喜名字,然后晕倒在树下。我连扑腾带跑到山下,正喜不在木屋里,我只得一户户挨个拍其他家门,终于引了村人找到阿舞。所有人都夸不呆有灵气,就连正喜也对我这只看似不呆的呆鹅青眼有加,常给我单独加餐,哪怕我已经老到没法再做任何事,也没拿我做下酒菜。其实我只是时时关注着我的阿舞罢了,又哪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

可是,我到底是老了,阿舞在我的关注下还是不见了,就像豆豆。不,不像豆豆,怎么能像豆豆。

那天天气阴冷,我叮嘱老鸭和他教养的新任护棚犬大头,注意鹅鸭棚动静。然后踱出棚向木屋去,屋里的火炉闪着红光,也把坐在炉前正喜的脸映得通红。噢,也可能这个男人喝了酒。因为他说话时舌头打着卷,对面坐着的却不是阿舞,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嗓音尖厉,肥腚大胸脯女人。

喔,我似乎觉得见过这女人。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或许,并没见过。

两个人说话声音很低。我抻长脖子努力听,也没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间或传出浪声大笑。伴随着笑闹声,一只受惊吓的黄鼠狼从木屋台阶下的暗影里蹿出来,从我身边经过,没停留半刻。

黄独眼儿?不提倒几乎要忘记,我抵触这段回忆。

就在母鸡豆豆失踪当夜,我亲眼看着黄独眼儿死在面前。那晚发现它时,只剩有半口气在,躺在木屋门廊台阶下的老鼠夹子上,细长的半拉身子被横夹着动弹不得。旁边,还躺着母鸡豆豆的尸体,我流着泪去啄黄独眼的好眼。

“是你杀了豆豆,我要报仇!”

“妈的……呆头鹅还真呆……啊……”看着不再挣扎的黄独眼儿,我的确有些发呆。

“你看那憨鸡的腿脚,妈的,老子上了当……哎哟……”我走近豆豆,脖子被咬断了,这该杀的黄独眼儿。我用头拱了拱豆豆,发现她的腿脚是被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鱼线缚住的。看她挣扎的样子,应该是被活做的诱饵。啊!我仰头向天吼了一嗓子。

木屋里的灯亮了,我忙躲进阶下石缝。阿舞的声音“怎么像是不呆在叫?”听到阿舞提我的名字,我一阵激动。

“我去看看。”正喜披着衣裳开门出来,他捻熟地径直来到下老鼠夹的阶前,朝屋里兴奋地喊。

“是黄皮子!哈哈,可让我给逮住了,叫你再祸害我家鸡鸭。”阿舞来了,她一眼便见躺在地上的母鸡豆豆,扑过去捧在手里朝正喜大喊。

“原来是你,谁让你这么干的?你赔我豆豆!”

“吓,一只不下蛋的憨鸡,至于的吗?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正喜一手拎起黄独眼摊在地上的尾巴,一手推搡着阿舞。“哭什么哭,快回家把鸡搞光净炖上,下酒好菜哩。”阿舞,阿舞,这男人真的配不上你!

阿舞能去哪儿呢?木屋里的蓝色窗帘,蓝色椅垫,甚至厨房门把手上挂着她常穿的灰色围裙都没变。只是它们的主人阿舞去了哪儿?到处都找不到她,就像是凭空地消失了。

为找阿舞,我甚至在一个雪夜走出过半座山,我真没用。老鸭早上看见我回棚时吓一跳。

“不呆,我看你挺呆。”

“阿舞到底去哪了?”我问老鸭。老鸭照例看我一眼,低头不吭声。远处又传来木屋男人和女人的吵骂声,夹杂着碗碟碎裂的声音。自从来了那个女人,吵骂成了家常便饭,这个女人占有了阿舞的一切,却没法像阿舞一样活地自由畅快。可阿舞到底在哪里?我老了,老到连想她的气力都耗尽似的。

“你该走了!”我向老鸭说。

老鸭站起身来并不走,看着我。“不呆……”

“嗯?”

“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老鸭,我只是累了……阿舞不见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找了。唉……”老鸭叹着气回他的狗舍,我看着他蹒跚地走远。我起身,继续找阿舞。

尾声

吵骂一夜的胖女人早上来开棚,肥腚和大胸脯上的肉全都颤巍巍的。

满棚鸭子鹅们兴奋地叽嘎乱叫,朝不是阿舞的女人鞠躬问好,然后飞扑着冲向草地池塘,重复每天的吃喝生活。

我卧在干草垫上没动,因为太累。

这女人,肯定在哪儿见过。我把曾经引以为傲的头冠抵在土灰墙壁上,左右上下地摩擦,直到发烫,还是一无所获。

“真累啊!”没有阿舞,便失去了老而不死的理由。我一屁股坐在草垫上,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真好笑,身体机能极度衰弱,我的呆头鹅脑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灵光乍现,毫无预兆地就想起那个女人,眼熟的女人,不正是我躲在木屋窗外从正喜手机里看到的女人。

可怜的阿舞,单纯的阿舞。我觉得很冷,深入骨髓的冷。“我走了。”老鸭站起身对我说。

“听说农场明天会来一批新生小鹅鸭!”老鸭似乎想让我高兴。不,我不想知道,不想听。所以我告诉他,以后鹅鸭棚的晚间聚会取消,我连张嘴说话的欲望都消失了。然后别过头不看老鸭。

老鸭没再坚持,走了。

真冷,我把身子下的干草堆厚些。草堆旁的空木盒子靠在墙边很久了,每条木缝都聚着不少灰,透过光看起来毛绒绒的,温暖的感觉。是啊,我需要温暖。

我很费力地用不再坚硬的头冠顶翻木盒,木盒毫不犹豫地扑覆过来。

黑暗瞬间笼罩住一切,我却感觉很温暖,久违的熟悉的黑暗的温暖。

我睡去,很沉,很舒服,我长久以来没睡过这样的好觉。阿舞,是阿舞。

依旧穿着天蓝的云样的裙。

我抻长脖子冲着她嘎哩嘎哩地笑,她揽过我的头颈抚摩着,也笑。

“不呆不呆,终于等到你来了耶!”我的鹅鸭棚天堂,总得有阿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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