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中赠剑
崇祯七年青都大雨死人的天气
长安困于茶馆，外面是泼天的大雨。若是无事，长安喜欢雨天这个天气，尤其是在这个夏天炎热的情况下，来一场大雨，坐在屋檐下吃着西瓜，听着雨声，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一个下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要是办事情的时候赶上一场雨，长安是那是心里一万个不情愿。
显然今天的情况是后者，上午还太阳高照的，突然间下起了雨，一下就是一下午，今天要送的信是从城西送往城东的，长安不是专门负责送信的，城里送信的买卖本来是城南那几家做的，有时候信件多了才会找一些散工，早上城南姓陈的一位先生找到的长安，说一封信五文，是平时价格的五倍，傍晚时分送至城南，其实长安做过不少这样奇奇怪怪要求的生意，也没细想，就答应了下来，毕竟五文也不算什么小数目。
长安年十七，家住城西，之前是给衙门当捕快，前两天抓个小偷把工作搞砸了，被上司训了一顿，心情正郁闷，碰到个喝酒闹事的，长安本就一路过硬生生被扯到里面，被那人一拳打在脸门上，长安定晴一看，此人身材矮小，有着个酒糟鼻，喝醉了头就一摇一摇的，说话声音也是奇大，长安本就郁闷又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加上本就看不上这样的人，反手就是一拳打在面门上，一边打一边说，也就小爷我今天没穿那身官服，不然定要让你到衙门走一遭。谁知道那小老头，大声喊道你爸爸去哪里？长安顿了一下，想出了这辈子最好好笑的嘲讽，答道，你爸爸又去哪里了？那个小老头笑着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青都这个地方斗嘴吵架经常就要问候祖宗，青都民风彪悍，问候一会说不定就要表演武艺了，长安也不是好斗之徒，说完也算是解了气，转身往门外面走，其实长安也想的明白，城里面的权贵们长安也认识个七七八八，就算谈不上认识也算见过一面，像这样的人，八成就是乡下跑来青都的，我已经亮出我是衙门之人的身份，就算再揍他，他八成也会心虚。
这样的天要是不穿蓑衣不带伞走在雨幕中，可能对于旁人来讲难以忍受，对于长安来讲算不上什么难事，倒是再走下去，保不齐信件会被雨淋湿，长安往前走两步见一茶馆长安，便躲到里面避雨，街面上也冷冷清清，见不到半个人影，小二送了长安一壶热茶之后就再也没了身影，整个茶楼出奇的冷清，长安心想等雨小一点就走，谁知越下越大，想借把伞，喊了半天也没个人应，长安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长安望着外面的雨幕一种绝望从心底里面升起，这种绝望就像大海上的孤岛，长安在闹市里面困孤岛之上。
青都，离阳重镇，离阳西北部，再往西北走跨过洛河是北莽，再越过成片的草原就是北莽的帝都，西京。青都向东南数千里，越过无数重镇就是离阳帝都建安。从青都往东北则是东番，东番内乱数十载，藩镇割据。虽不如虎牢关那样是南北的咽喉之地重中之重的军事要塞，但也是处于离阳和北莽之间重要的交通枢纽，如果你要是从离阳赶赴北莽绕开青都，至少要耽误七天的时间。而绕过虎牢关至少要耽搁一旬之久。
一个男人从雨中打着一把伞走进了茶馆，男人消瘦，高挺的身材，双目有神，佩剑挂在腰间，台阶之上的长安捧着热茶，恰好望向雨中男人迎面而来的目光，长安恍惚之际竟不寒而栗。
长安自记事起，便生活在青都，前些年闹过饥荒，城外山里又有匪患，那时候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比长安年长的死了，比长安小的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长安见过为了逃生而跪地不起的人的眼神，见过为了一碗饭而拔刀相向的人的眼神，见过给别人施舍却鄙视的人的眼神，常俺见过很多很多人，也见过同一个人的不同眼神，唯独这种眼神，是最难让人忘记的，这种眼神不是情感的流露，而是一种决心的显示，是杀人的眼神，却夹杂着绝望。长安看着男人手已经放在了佩剑上，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紧紧握住了茶杯。
那年饥荒，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挺过来，村里的老人都说长安福气好，饥荒没饿死还捡来了个妹妹，长安知道自己命硬，自小就能认识很多草药，采来的药可以卖给城东的药铺；自小力气也大，提着两个水桶就能挨家挨户送水，十桶水一文，就这么凑合的过活着。但长安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偏财的命，自小也没有去出去谋财的心，看着前些年从小一起长大的王胖子，瘸了腿回来，双眼呆滞坐在院子里一坐一下午，长安看着都心疼，长安不是不羡慕李胖子口中外面的世界，只是他有妹妹，外面的世界再好，不见得就属于你。王胖子笑着说道，等你有了家，才是半步迈不开腿，等你什么时候舍下一切只想跑路的时候，那时候你才是一个侠客。胖子知道长安从小就想当个行侠仗义的侠客，故意这么说道。
眼前清瘦的男人开口说道，我是从很远很远你的南方来，来到这里，除了见你一面，也要和你做一笔交易。长安没有疑惑为什么是跟自己来做交易，这些年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长安知道这一切自己躲不过去，就只能正面应对。清瘦男人一身青色长袍，嗓音中正。长安见过城西卖对联的落魄书生，也见过城东说书先生胡先生，长安知道读书人需要折扇，需要玉佩，需要书童，需要背书箱来证明自己书生的身份。但长安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读书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东西来装饰，他是一个拿剑的书生，不文弱，甚至眼神中都有着力量。
雨声嘟哒嘀哒的打在石子上，长安的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书生声音越是平静越是可能会杀人，会暴起杀人的那种。
长安家出门走两个街本来有个卖猪肉的屠夫，前些年，他媳妇给他带绿帽，屠夫知道后拿起菜刀找到小白脸，数十步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就那么冲了过去，劈头就是两刀，回到家里又给他媳妇一刀，那天长安经过那个摊子，屠夫正好回来准备做掉自己媳妇时，长安恰好看到屠夫的眼神，就是这种眼神，屠夫是个软弱性子，小白脸则是官府的公子，屠夫知道惹了官府的公子便是惹了官司，自己有理也赢不了，便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两人，长安平日经过屠夫的摊子，屠夫知道长安不会买肉但会笑一笑和长安打招呼，那一天的长安还没打招呼，就看到屠夫那样的眼神，所以印象深刻，那种无奈又愤怒之后的绝望就是那样的眼神，长安后来知道后就后怕，一个把命都肯舍弃的人，有什么不敢做的。
青都的人就是这样，冲动中没有理智，但是冷静，屠夫的刀，是屠夫磨了一夜的刀，小白脸死前，屠夫都是笑嘻嘻的无害的，但拿出刀的那一刻小白脸已经无路可退。
长安不寒而栗，男人走到长安身后的桌子，将长剑放在桌子上，继续说道，交易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你现在立刻逃离这里，从城南跑，哪里有有人接应你，但是从此你这辈子见不得阳光，或者你选择留在这里，在我看来留在这里是最差的选择，之所以是交易，是我给你选择的权力。
长安没有父亲，母亲也不是青都本地人，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长安的母亲姓什么名什么，只知道来到青都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长安，在城西陋巷买了间不大的屋子，长安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可惜并不长命，长安五岁那年，长安的母亲跳了河，孤苦伶仃的长安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安从来没有怨恨自己的母亲，长安知道自己母亲有苦衷，长安的母亲笑起来很漂亮，可她从来不笑。长安的母亲留给长安的话就是不要给别人做奴做仆，长安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母亲没有照顾好你，不求长安以后荣华富贵一生，只希望长安以后的日子会平平安安，然后就丢下长安一个人留在这个世间。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安，安葬完母亲，也无痛苦，只是很难清楚痛苦是什么了，那种麻木，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上天给了他一个妹妹，那年闹饥荒的冬天，一个快要冻死的小女孩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长安摸着女孩冰冷的额头后，眼泪滴答滴答的落在女孩脸上，抱着跟着女孩带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碗生姜水救了女孩的命，就这样一个逃荒丢下的女孩成了他的妹妹，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个世上，长安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需要自己需要认认真真的活下去，有些事真是搞笑，有些人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另一些人需要认认真真的考虑，有时候就连活着也需要责任来维持，那时候妹妹也能吃上一碗饭，也成了长安活下去的动力，长安心想如果我死了，我妹妹会是怎样谁也没办法保证，我不信谁能保证我妹妹能一辈子活得开心。
本来阴暗的角落里面突然传出响声，原来一开始就有人在那里喝茶，只不过一直没有发出声音，长安望了过去，是前两天被自己揍得那个老头，老头喊道，小鬼别信他的，乖乖留在青都，你要是听他的，过年都能过错，他的也是一笔糊涂账没算清楚的，还想来安排你，我黄老头可是第一个不同意，我这个人很爱讲故事，我可以给你讲讲你眼前那个人的故事，不过只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现在时间有限，来不及扯这些，想听，我以后讲给你听。
长安转过头看了看清瘦男人，男人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流露，那只在佩剑上的手已经放了下来，长安知道老头说的可能没错，老头还是一只手端着茶碗说道，要搁以前，三个你都打不过我，现在嘛，我实力大跌，可能是两个你能打过我。柳青，柳家的男人自古就是侠客，哪里出来你这种多情种。清瘦男人冷冷一笑，一把握住长安的手，看着长安说到，我确实对你有过杀机，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白担忧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之前的交易看样子是不行了。
清瘦男人对着里面的老头说到，谢了黄老，等这件事情过后我到建安一定拜见您老人家。
清瘦男人对着长安轻声的说到，怪我能力不够不能带你离开这里，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一切的真相，但这个给你，说着将自己腰上的玉和佩剑摘下来，递到了长安手中，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今天之后你若是还能活着，是否离开青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了，没人能束缚的了你了。
长安从小就记不住陌生人的面孔，这一次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长安对事情不喜欢问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情如果探究起来让自己头疼，而且也很难解决问题，不如不问为什么，活的糊涂一点，倒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整天开开心心的总比解决不了事情苦闷让自己难受来的舒服。
等一下，清瘦男人身后有一个人从雨幕中钻了出来，年轻人气色比清瘦男人要好太多了，是和长安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边进来一边说道，这么大的雨，拿把伞都能被淋到身前身后，手里转着一把伞，扔给了长安，拿着，外面雨大，拿伞都能被淋到，不拿着伞，可能回不来，接着这把伞，长安，我手上这把伞可能救你的命。
长安嗯了一声接过来了伞，没有问为什么，谢过之后望着黄老头地方看去，黄老头已经没了身影，长安倒不是被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到，只是感觉再不走信可能真的要送不到了，转身冲进了雨幕中，他就那么走了，不再回头。
长安离开茶馆的时候，有话要跟那个清瘦男人讲，但没有说出口。他踏出的第一步的时候，以为日后还会遇到那个清瘦男人，可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有时候不是你要往前走而是事情逼着你回不了头，回头无岸。
年轻人扶着清瘦男人坐了下来，说道，我真没想到，你们家族的人竟然还没有放弃他。怎么样现在还能说话么?
年轻人揉着清瘦男人的肩膀，清瘦男人面色越来越差，脸色变成了惨白，年轻人隔空取来一支筷子，一振成了两截，再振筷子变成了像针一样粗细刺进清瘦男人的背上，说道，最多还能支撑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是死是活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清瘦男人问道。
你说我啊，说是个浪人你信么，年轻人顿了一下揉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说道，当然了，我都也不信，你是将死之人我说了也没事，我刚刚是确定你来做什么的，你要是把事情说了我可能就动手了。不过我来这里更多的是确定我有没有赌对，没错，我和你一样，我也看好那个叫做长安的孩子，别误会，我不认识长安的母亲，别看我年纪小说不定比长安还要小上几岁，但是我在那孩子身上押的不必其他任何人少，准确的说，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在这个孩子上面押注了。
你怎么可能比长安还要小，长安还没有出生，就有势力已经开始干涉了，你若不是那第一批人，也是第一批人的后代吧。清瘦男人开始咳嗽起来，轻声问道。
哦？什么势力不势力，你们家族不就是全天下最大势力之一？哈哈，你就别套话了，我劝你说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不是那一批人和现在那孩子的处境没有联系。其实我来是跟你确定一件事情，你来这里，是你们家族没有放弃，还是你没有放弃那个孩子。如果你没有放弃的话，这杯茶我就要敬你，敬中原第一剑客，剑客的侠和义你一人可就全占了，你可是当之无愧。如果不是，那我就只能祭天了，这世上柳家再无贵族可言，柳家的脊梁可就折了，对了柳家好像整个家族自有记载以来就是干着卖主求荣的事情的时候，偏偏天下第一剑客就出自柳家，天下侠客出柳家，那可就真的是天大的讽刺了。
呵，我柳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来评论。你这若是敬的是酒，我还能喝上一点，只是这茶我喝不下了，我这碗漏了。
其实你可以走的，我其实也希望你走的，不该来青都的，在青都的棋盘上，你活着，就多了一个变数，很多人希望你死，但不希望你死在青都，青都要死太多的人了，我都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之前天下第一的剑客，要这么窝窝囊囊死在这么一个茶馆，我要是你，到宁可死在那人剑下，你说是吧。年轻人喝下了手中的热茶看着清瘦男人说道，只不过，这一次，我希望所有人能在我能够掌握的程度，而你确实是一个变数。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六大家族会沦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连我都不能例外。可是我也知道我剑可断，身可死，唯独这一身剑意退不得半步，你若是想害那个孩子，我让你今天也走不出这个茶馆。清瘦男人的声音越说越小，越没有气势。
年轻人装作吓了一跳往后一跳，你这个人要讲道理啊，我知道你不讲道理很多年了，我又没有说我要害那个孩子。我也知道你们这种顶尖剑客，越是交战之前越会打磨那么一身剑意，你就是那么看着那个孩子，那么一天天等着死亡的到来，再说了我压的宝不见得比别人低，害他干什么。说句实话，六大家族，我最看好的是你对面那一家，可要论的最喜欢的人的话还是你，要是早些年，我估计就把宝押在你身上了，可惜了你大哥名气太大，要是你来做那件事情，世人只会记得你大哥的名字了，可惜啊，哎，不说了，别人用十年废了你，没办法，谁叫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没办法帮你但是可以帮那个孩子。我把宝压到那个孩子身上，这场比试我没办法干涉，这一次下棋人不是我，我在长安身上也押了重注，我们现在在城西，城东的那家茶馆，也会有人在押注，要是没想错的话现在已经前往城北了，城东的那个孩子，可比长安果断多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你把你身上那块玉给了他，哎，不见得是在帮他。
你说的城东那家是阴阳家吧，你和他们不同，我感觉的出来。
哦？是么，我送的那把伞的把手上刻着一个玄字，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玄？你姓葛么？不，不可能，你不可能那么年轻。此时清瘦男人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突然重重倒在桌子上。
年轻人看着没有气息的清瘦男人说道，其实嘛，我也是可以救你，但是也正如我所说，你活着棋盘上就多一个变数，对不起。柳家的脊梁，凌家的血，我也很好奇到底哪个更活下来。不过我也会信守诺言，今夜六大家族的势力进不了青都。年轻人合上了清瘦男人眼睛。从背后取出那支如针一样的筷子。
故人抱剑去，斩尽秋风不肯归，不肯归啊！
年轻人喝着茶望着雨幕，这乱世就要开始了，可是乱世本就不需要涉世未深的少年，需要的是可以兴霸一方的枭雄啊！长安别让我失望，这乱世的舞台上，我希望能看到你的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