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软软的“相伯”,驱散他的沉重,带来无法想象的甜蜜滋味。
今夜,正是周兰亭的大喜之日,也是,新后正式入宫之时。
一盏又一盏美酒,他要尽情欢娱。他微微眯起清亮眼眸,耳畔的丝乐声,令人有些许迷失的朦胧感觉,他的声音因为酒醉的缘故,听来多了几分属于年轻君王的霸道,他抬起手中酒杯,面对的方向,是那个一袭艳红色凤袍的端丽女子。
“皇后,来,这是新酿的贵妃露,试试滋味。”
举盏一饮而尽,周兰亭喝多了却无醉意,依稀记起,他知道节制,也从不贪杯,从来不在人前喝醉。
举着酒杯,一身珠玉华宝的李瑞欲言又止,这种喝法不是因为欢喜,更是要伤身的。可是她没勇气,挡下王上手中的新酒。
出嫁从夫,从这一日开始,夫君,是自己的天。
她点点头,陪一杯。
身旁的琵琶弦上,几声拨弄铮铮乐声,和着清甜嗓音唱出醉人旋律。
朝阳宫外,十二对宫女或手捧香炉燃点御香或手执雉羽宫扇一对对面面站立。
亥时过后,周兰亭执着新后李瑞的柔荑,一同走进朝阳宫苑。
他呼出一口香醇酒气,望向天际的那一轮金色弯月,眼神染上一抹幽暗的颜色,最终化为释然,淡淡一笑,走入其中。
树梢被不间歇的雨势拍打得沙沙作响,教人无法细分屋外所有声响是否全是单纯大雨带来,抑或别有其他。屋瓦上,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无数双步履在上头蹑足踩过,云际间隐约的闷雷声,犹如有人交头接耳在算计些什么。
“谁说在边陲发现了三年前的叛党?”
白羽急急赶来,踏入内堂,便见一名身着黄袍的男子交叠长腿坐在主位上,毋需任何华美精致的衣饰来衬饰,一股王者之尊的气势自那双罕见的淡色眼眸笼罩其身。
堂下的几位臣子,没有一人敢发言,他淡淡睇着眼前的大臣,冷漠尽显。
其中一位大臣蒙罗终于站向前:“是臣的手下禀告,看到一个与北贡王极其相似的男子在边陲出没。”
君默然闻言,无声冷笑,不以为然。“世间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朕不相信没有证据的话。”
他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一堂面面相觑的臣子,仿佛不耐到了极点。
“陛下,别误入歧途了。”蒙罗不甘,厉声警告,叫住了他的脚步。
“为了这件小事,纠缠朕这些时日,你们是太闲了吗?”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没有任何停留。“空穴来风,才是朕所不齿的。”
隔了三年之久,终于有了君湛清的消息了么?
他想到此,眼波一闪,俊美的容颜之上,多了几分幽暗的神色。
翌日。
“今日,立春了。”
伫立在窗前的女子,低低吐出这一句,刚从温泉起身回宫,身上的暖意还未尽数褪去,君默然离去约莫已经有十日出头,她听从纳兰璿的嘱咐,配合一切的料理。
身后的小侍女将红色的外袍替她披上,她微微挽唇一笑,望着已经恢复成往日景象的明月宫。
只见柳杏随风摇曳,带起春暖,水晶玻璃制的各色彩灯,点得如银光浪雪璀璨光辉;河中鸳鸯并游,波光粼粼,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道不尽太平景象富贵。
眼见春雨充沛,又将是一年好收成,百姓感天谢地,感恩上天降下明公主,让她为人民挣得百年平安富庶。
这是她从侍女口中听到的传闻,其实在住在明月宫之后这些时日,她的情绪愈发平静,她从未放弃过术国的政事。
她希望以一年勤政,代替之前三年的下落不明,疏于国事的结果。
“是的,公主。”
大部分时候明月希对外界消息不感兴趣,毕竟即使身处高位,也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太过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才会束手束脚。
所以,小侍女不常常听到她开口,经常是侍女自顾自说,她安安静静听,偶尔神魂不在,偶尔浓烈思念转入心底。
不大的雨势,湿濡着遍地绿茵。
她执意要在花园赏景,却没想到落下淅沥沥的小雨。
湿意飘上她的双眸,她径自陷入沉思许久时间,到底是何时停下,也不自知。
她最终抬起眉眼,一柄油纸伞,遮蔽两人,她抬起头,与执伞的他目光交会。
她微笑,神色一柔,说道。“回来了。”
“那些人又在后头嚼舌头,说在北方边陲,见到了君湛清。”
与她一同漫步在春暖花开的花径,即使是飘着小雨,却还是令他觉得心情愉悦,他的笑意染上眉眼,仿佛看不够她。
她面容之上的裂痕冻伤原本就比身上要浅淡一些,不过十余日,纳兰璿的功劳不可不说。她恢复大好,虽然脸庞还是一如往昔的苍白透明,却已经恢复了原本容颜七八分。
她早已除去了带着面纱的习惯,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即便无法彻底回到以前的面貌,她亦不会自怨自艾。
只要她的心没有破碎,没有残损,就好了。他会替她,拼补成真实的自己,容颜易逝,还不如铭记情意深刻。
那些细小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就察觉不到,仿佛只是雨丝落在她的脸庞之上,只要他伸手,触碰,就可以轻轻逝去,消失不见。
“即使是,他也不会再回到皇城了。”她淡淡一笑,由他牵引着自己的柔荑,十指紧扣,心头被暖意包覆,洋溢出异样的甜蜜。
他的温柔不再是她的负荷,她也不会再将他当成是心结与累赘。
他替她撑起一片澈亮的天空,没有阴沉,没有云霾,没有落雨,她的心仿佛也在瞬间转晴。她与他并肩齐走,她居住的是明月宫的偏殿,若不是纳兰璿告诉他,怕是无人可以知道她的正确方向。
想到此,她的笑意愈发会心。
“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皇孙,向来知道昔日的兄弟姊妹,可以在转眼间翻脸,站在对立面。”他顿了顿,转向她的方向,俊颜之上尽是温暖笑意,那散落的银丝,带着些许的湿意,不曾跟往日一般,显出寒意与不近人情的冷漠。“我给他生的仁慈,谁说得准,不会成为往后他杀回来的大好时机?”
她伸手,这次成功将他湿了的发丝,掠到肩头,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一个君王,可以对待女子,如此温柔。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半湿的肩头,将他的伞把持正,不要他偏袒自己,独自被雨淋湿。
“我劝过他,为帝为寇天命注定,不可违逆,我希望他改变心意。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年,你励精图治,泽被苍生,你的帝位已牢固,谁也抢夺不去。”她的语气平静,当年君湛清的不告而别,其实是她最大的希冀。挣脱了这些俗事前尘,或许他可以发现,余生有更大的惊喜,代替过去的悲恸。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展一段崭新的历程,认识之前不曾认识的人,熟悉之前不曾熟悉的事,蜕变成一个更有担当,更有勇气,更有才能的人。
那个人,可以是君湛清,却不可以是北贡王。
“你的蛊毒,这些时日,没在你体内作祟,令你不好过罢?”他问的恳切,轻轻握住她的柔荑,却握不住他的心疼。
她迎上那一双满满当当尽是关心的淡色眼眸,不要他担心,点点头,算作回应。“你看我,恢复的极好,或许不消三个月,身上的无数旧伤,全都可以褪去。”
他扳过她纤瘦的肩头,总觉得她太过瘦弱,仿佛弱不禁风的身躯,每每注目凝望,都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替她抵挡那风雨。
即使,他再清楚不过,她并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娇弱。
“其实伤痕还在也好,每一道伤,都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过往……”她轻笑出声,自嘲道,她可以一如既往地跟敌人厮杀,拼搏,不顾性命,为的只是守护自己真正在乎的人。
“看着那些伤痕,我会觉得心痛。”君默然不同意她的调笑,说得万分认真诚恳,明月希的笑意还未褪去,稍稍停顿,笑意愈发灿烂绚丽起来。
仿佛,温暖的月光洒落一身,她披星戴月而来,宛如在夜间才盛开的娇美花颜,带着清雅馨香,令人只消看一眼,便迷失了自己的心。
那一张笑靥,是他每一日,都不曾遗忘的。
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朝思暮想,想她的容颜。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他想要拥抱她,所以就这么做了,没有半分的突兀和深思熟虑。任由她安然地贴在他的坚实胸膛前,他的语气轻柔,宛如最贴心的抚慰。“那一日,对你伤害太深,你复原了吗?宽怀了吗?人死孽清,你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消除。别恨他,他活着的时候,亦不曾觉得快活。若有遗憾,留待来世弥补。”
君默然细诉这些话,他藏在心中好久好久,只是在等待,一个正确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