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时间,走过他们之间,她不想看人再为她牺牲,即使,是眼前的老人。
或许是失去了,才想从过往的相处中重温;失去了,他的善恶好坏也不再令她反覆违逆。
他自然对她不算宽待,但愿意为她拼接起断裂的背骨,放任她扰乱他清静的生活,纵使常常恶言相向,到底不曾要她的性命。
她的拒绝,满满当当写在她的眼底,他却比她更难改写自己的心意,他明白失去妻儿的痛苦,明白被困在此地,不见天日的愤恨,明白孤独一生的时间,到底是多大的酷刑。
他猛地压住她的手腕,五指一并,将源源的温热的气息,沁入她的体内。
她的眉间紧蹙,紧紧咬住下唇,她强忍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但若是她此刻挣脱,对两人,都不是善终。
她无声闭上眼瞳,那原本在体内叫嚣着的莫名恶魔,仿佛沉睡一般,她在那等待之中,度过三年之中,最为平静的瞬间。
越来越多的祥和,占据了她的心,她仿佛是吸入世间最沉静的气息,吐纳也渐渐平和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她的手无声垂下。
她睁开双眸,眸光大盛,仿佛是久久陷入饥饿贫乏困境之人,那是一顿饱餐过后的餍足。只是奇怪的是,那过分的餍足,却不曾激起心中野兽的咆哮,她有些意外,这才留意到身旁的老人,面容依旧苍老,只是那度过真气的双手,却在袍袖之中无声轻颤。
他的虚弱,尽数落在她的眼底,她不忍,握住他的手,虽然说不出半句安慰,那老人却猝然扬起浅薄的笑意。
“别心软,杀了我,不是罪……”他的身影有些许摇晃,度了体内所有的内力,他变得愈发羸弱,声音变得低哑起来,他扶着木门,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只是想解脱了,要你帮我一把,我的时辰已到,就算你不在,我或许在今夜的睡梦之中就会离开尘世,不必将此事看的太重。”
是。她的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手上结束的性命,并不少。她不想装作陌生,却也不愿承认,她对杀人到底如何热衷熟络。
她眼波一闪,没有任何的动摇,握紧手中的长剑,在雪地之上,划出她最终的回答。
我不想让您留在这里,请容许我,陪伴你最后的日子,并带您回暝国皇陵。
“这样也好,说不定在皇陵,还可以继续跟那个女人斗下去!”
她听着老人的调笑,嘴角的笑意,愈发沉重苍渺。她不知自己是否该自私,却还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伸手,将老人扶入房内,他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只是迟迟不愿松开手中紧握的龙形玉佩。
那是……她见过老人面容之上,最平静的神色。
“相伯……”
纳兰璿微笑着看着那传出稚嫩童声的方向,灰色的衣袍在风中无声飘扬,他的笑意很浅,很淡,不用心不留意,似乎很难看出他是在笑。
但,他确实是出自内心的愉悦。
他伫立在屋檐下,观望着那个孩子一下午都在庭院嬉闹玩耍,已然太长的时间,他明明知道,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君洛的脸蛋红扑扑的,没有人与他陪伴,他一个人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这个是你父皇?”他噙着笑意走近君洛,指向一旁未完成的雪人,无声望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他没有任何的子嗣,所以不知该如何与这般大的孩童相处。但至少他也曾经有过这等的经历,当年的明月希,跟着他身后说长说短的时候,也不过六岁的年纪。
如今的君洛,只有当年的她一半大,却再度袭击了他心内最柔软的部分。
“不是。”孩子摇头,父皇他每日都见得到,也不必因为此刻的疑惑,而迟迟无法完成自己的作品。
“是我娘亲。”他扁扁嘴,继续俯下身子,在纳兰璿的左相府之中暂住不过三日时间,他却毫无陌生之感,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思。
“你不知娘亲的模样,所以觉得伤神?”纳兰璿舒出一口气,白烟最终散去,凝成彼此的沉默。
但君洛手中的雪球握着半响时间,最终还是松开,拍了拍发红的小手,望向纳兰璿的方向,迟疑地问下去。
“相伯,你见过我娘亲吗?”
纳兰璿不愿对孩子说谎,无声点头,算是回应。但之后复杂的故事,或许应该保留。
“相伯要帮我吗?”君洛眉眼之上,闪烁着好看的笑意,他往往在宫内追问任何人,都没有人愿意告知他有关娘亲的一切。
他一直觉得好奇,他的娘亲,该是个何等样的女子,是和在宫内见过的其他娘娘一样吗?
纳兰璿笑着摇头,不是他吝啬对孩子的帮助,而是……他径自陷入沉思,胸口迎来一片惊痛,却还是噙着笑意,缓缓说道。
“你娘亲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你闭上眼,就这样想象,就可以看到她的模样了。”
君洛听话地闭上眼,果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呢,距离渐渐拉进,他似乎当真见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
“君洛,该回屋休息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君洛猛地睁开眼,低呼不好,娘亲的容貌他还未彻底看清,又如何继续堆好眼前的雪人?
君默然淡淡地瞥向纳兰璿的身影,他知道她是美丽的,但那不干任何人的事,听到有人赞美她,他心情恶劣。
“父皇,你下次出去,一定要带我……”不满的抱怨声,终结在君洛的喉间,君默然安然地走向他,抱起小小的孩子,冷冷背转过身。
君默然无声走过长廊,面色莫辩,说不上是极其冷淡,却也说不上是有半分应允的宠溺,他空出一手,推门而入,最终俯身,将君洛放下。
“以后,离他远点。”他有些许不悦,却最终还是不曾发作,他在君洛面前,一向是温和的,鲜少有发怒的迹象。
“相伯人很好啊,父皇。”孩子的快言快语,不经过慎密的考虑,却令君默然的心猛然一沉。
君默然的眼神黯然,这是他唯一的珍宝了,若是君洛最终与纳兰璿走近,岂不是要令纳兰璿如愿以偿?
他不会放手的,一定要将君洛留在自己身边。
“父皇,你不要我跟相伯在一起,那我就不去找他。”君洛的心却万分敏感,他已然察觉,低声呢喃,小手穿透过君默然的银色发丝,环抱着君默然的脖颈,默默给予慰藉。
默默的感动,宽慰着他的心,他不知为何那么小的孩子,也可以令他觉得万分温暖。他话锋一转,神色一柔,问道。“以往这个时候,不是该睡午觉了么?”
“父皇陪我。”孩子的娇宠,在此刻毕露无疑。
他宠,点头,将孩子横抱着,走向红木大床,等待孩童在自己胸怀前甜甜睡着,他亦有些许的困意来袭。
日光下微眯的眸子,缓缓合闭,双手支着后脑勺状似沉沉睡去,只是镶嵌在唇边的笑意从不曾卸除。
他抬头,眼底一片清明,庭院之中的皑皑白雪,已然要幻化为眼底的轻雾。
“你如今已是术国的大将军了……”
三年的时间,早已物是人非,术国的左膀右臂,其一为左相纳兰璿,另一个,便是契右大将军周鹰。
君默然望着那一身黑袍,肃立在不远处的男子,嘴角缓缓扬起,那笑意因为他周身雪白的关系,仿佛更加的漠然。
鹰的心猛地一沉,他在昨日听闻君默然暂住在左相府的传闻,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回。毕竟他从明月宫消失之后,已经三年时光,不再踏入术国一步,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
“你还来做什么?”
鹰无声冷笑,若不是君默然,她可以获得更加圆满的结果,即便无法跟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但她身边有更多的人,会忠诚地陪伴她,不离不弃。
他不愿相信她已经死去,直到最后,他最终相信,上苍将她带走,是因为不忍看她在爱恨之中辗转煎熬,纠结断肠。
他只能这么想,否则,他生怕自己无法控制内心的恨意和愤懑,会要跟君默然动手敌对。
但她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君默然忽略鹰的敌视,满心的复杂情绪,却纠结成一声轻轻喟叹,落在鹰的耳中,却没有引来更多的神色改变。
每一日都如此失望,却没有停下继续守望的心。
鹰背转过身去,无声低下头去,凝视着那白雪之上的小小脚印,还未彻底融化,他曾经在数年前,与她调笑,只要她想见,他可以为她偷来任何东西,包括那个被万人宠爱,藏在深宫的大皇子。
如今,想必他就跟随着君默然,住在左相府,他却突然没有任何的勇气,推开门,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是孤儿出身,不堪回首的过往,令他的心生出些许的惶然。他生怕对君默然的愤怒,在见到那个同样失去了母亲的约莫三四岁的孩童之后,彻底分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