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话来,仔细打量着长公主,她的眉眼之上添了几分属于妇人的成熟妩媚,只是那巾帼飒飒之风不减一分,想必当年雷厉风行的性子,还是未曾褪去。
“我可是个急性子,在京城住了两日,就想着进宫来见见皇上。”她快人快语,脸上爽朗笑意愈发明显,皇宫的礼仪束缚,她似乎早已脱离,先行坐入一旁的红漆雕花木椅之中,望入皇帝的眼眸。
“长公主嫁作人妇之后,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皇帝坐在她的身旁座位,眼神一暗再暗,语气轻描淡写,却不令人轻易察觉其中的疏离意味。
“人怎么是那么容易,就改的了本性的呢?”她仿佛以为是调笑,轻扶鬓角簪花,轻笑出声,当年二九年华的自己,在宫中无意间看到了意气风发的长孙无间,便心生情动,好几次央求着老祖宗为自己做主,才有了自己的美满姻缘。
一见倾心,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那么,皇上呢?”她顿了顿,转过脸去,声音不算沉重,却压在皇帝的心上,他径自陷入沉思许久,才回应道。“该不会长公主一回来,就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罢。”
的确,长公主听到了那个传闻,一个即将成为暝国皇后的女子,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在后宫。
一个女子,愿意背弃皇后的位置,背弃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皇裔,那么背后的原因,自然不简单。
长公主噙着笑意看他,眼神平和。当年的七殿下,如今的暝国天子,或许十余年的岁月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添上的是不同的遭遇。
“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他眼波不闪,耳畔传来这一句,却并未停下品茶的优雅动作,他抿下一口清茶,语气戏谑,笑道。
“在长公主的眼中,朕变了吗?”
“或许是十多年没有回京了,有些生疏罢。”长公主笑而不语,沉默之后,才一句带过,若是皇帝不曾投入真心,那么,如今的后宫也不会闲置在身后,后位也不会虚位以待,即使表面上,那像是真相,却永远都不是皇帝的真实一面。
皇帝的笑意稍稍消失几分,眼眸深沉,情绪莫测,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已然令人无法忽略他的威严。“长孙无间还未到告老还乡的年纪罢,竟然与朕上书,想要退出朝堂的位置……想必后面说服他的功劳,也属于长公主吧。”
“这次回宫的目的,也没有那么简单。朕的身边正需要有人扶持,他也算是朕可以真正信任的人,长公主何必如此自私?”皇帝无声冷笑,就在咫尺之间,长公主却似乎看不透他的唇角,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到底是何等的情绪。
他似乎话中有话,她却又听不到真正的用意,那不确定,不安忐忑的感受,已然令她深深蹙起眉头。
“朝廷就像是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久居其中,自然感受不到那危险,到底有多骇人。我是置身事外的妇人,眼光或许浅薄,但如今三个孩子正是长成的阶段,一个小小的风浪,就可以将一个家族覆灭的经历,我并不是没有亲眼看过。”心口一急,长公主猝然站起身来,神色之上,染上厚重凝色。“此次朝堂之上,私受贿赂的案子,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你必当杀贪臣,助廉风,却不知数日来,我的心底,到底有多惶恐。”
君默然眼波一沉,依旧是不掩笑意,只是再也令人无法察觉其中的和煦暖意,他说得平淡,却不是因为不解。“长孙无间何时变成了同流合污之人?连长公主都不信任他了么?”
“他是个何等样的臣子,我清楚,皇帝也该明白。”长公主心中信念不改,眸光大盛,与皇帝的谈话,似乎并无太多希冀,但是她还是愿意为此一试。“但是此次牵连甚广,他的同僚,与他走近的好几个大臣,都被打入大牢,按照祖宗先法来看,都是要杀头的大罪。”
“这件事,与长孙何关?”他的态度反复迂回,长公主的解释惹不起他的半分恼意,却也得不到他的轻言宽容。
“独善其身,承担着众人的质疑和复杂目光,是我与无间的烦恼。”长公主压低声音,眼底柔光转瞬即逝,她说得已然万分艰难。“他是王朝侯爷,而我是皇帝的姊妹……”
“这件事,要长孙无间亲自来跟朕说明缘由。”他冷冷的回应,已然是最残酷的回绝。长公主的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这等浅显的原因,皇帝如何会不知?官场仕途难行,招惹上祸端的话,又该如何自处?
早日脱离那噬人漩涡,才是保住一家和乐无忧的源头,她此刻不想懂什么家国天下,不想懂什么责任,她早已卸去了自己的皇族身份,只想简简单单做一个妇人,做一位妻子,当一个母亲。
“皇上真的要做到如此绝情?”长公主的心中一沉,苦苦一笑,那笑意僵硬而苍茫。
“长公主,朕是公平的,若他无罪,朕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太多太多的血腥,他并未说出,他的神色冷静,没有半分冲动。
“我可是记得,皇帝是个宽仁之人……”她的神情有些许恍惚,笑意显得无措,她常常舒出一口气,轻笑出声,仿佛是自嘲。
君默然闻言,俊颜之上再无任何笑意,他安然地转身,走上金色阶梯,稳坐与书案之前,淡淡说道。
“长公主在朕的眼中,向来是个潇洒的女子,敢于说爱说恨,朕对你自然欣赏。但朕却厌恶,明明知道保住那个人,是对自己的残忍,却非要这么做的情意。”
他说得似乎是眼前的长公主,或者说……是那个人。
长公主察觉到皇帝的寓意,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眉眼之上,染上清愁。“这么做,在皇帝看来,很傻吗?”
皇帝的唇角翻卷出苍白笑意,直接坦然道:“是,很傻。”
“我想是那个女子,改变了皇帝这么多罢。”长公主终于明白,那不是多年不见的生疏,而是她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男子,她的希冀,让她奋不顾身,也让她失望而归。她不再多做努力,直直转过身,神色清冷,徐徐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奉劝皇帝一句话,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留也没用。”
“朕会记得的,长公主慢走。”他没有任何的挽留,若是她真心回京探亲,他自然欢迎,但是若是为了那件事,他不会给出任何的承诺。
他没有起身,目送着她一步步离开龙乾宫的身影,渐渐萧索,他垂眸,重新提起朱笔,轻叹一声。
“就只有你还蒙在鼓里了,长公主。”
他的手中,正是刑部得出的名单,此次受贿犯案,总共九位臣子,目光划过第三个名字,正是长孙无间。
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邃,口是心非的罪人,却值得长公主放下自己的尊严,为他求情,深以为忧,甚至一如既往相信他是清白之身。“他早就变了,你说错了,一个人的改变,其实很快。”
“他再也不是你心里的那个长孙无间了。”他提起朱笔,在那九个名字之上,画下一个鲜红刺眼的叉,他们眼中无视王法,扰乱朝堂风气,私相结党……
罪状太多,死罪难逃。
书房里,几盏明烛照出一方明亮,屋里静悄得宁幽。君默然的笔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发怔着,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写下批状。
不知是长公主的请求引起了他的思绪,还是深夜的安谧,令他无法回避身侧的清冷,他淡淡一笑,吐露一句。
“你以为独活于世,是朕贪恋的幸福吗?”
她要他放手,甚至用真气逼他松手,保住他险些就与她一同坠下的身子,她以为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冷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她眼底最后的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毋需动起干戈伤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来自于无情的话语。
这一夜,太长太长……
翌日之后。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却没有看到皇帝銮驾的踪影,时值正午,虽有微风吹佛着,却无法佛去众人满身的大汗与疲惫,因为他们可是打从天未亮便来这儿等候了呢!
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之际,远远地来了一列威风凛凛的大内侍卫,在这些侍卫后面,跟着十六面大幡。六面大旗,随后四十名侍卫,护送着一顶九龙明黄车辇浩浩荡荡而来,那便是暝国天子的车驾了。乍见皇帝的车驾来到,闹烘烘的佛香寺外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文武百宫下跪静候着,没有人敢抬头。
终于……君默然走出车驾,神色平和地走入佛香寺,这是母妃生前最频繁前往的寺庙,纯良女子的虔心,在她身上到处可见。
她为先帝祈福,为皇子祈福,为这世间子民祈福,她不止一次跟他提起,人要心存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