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即便是那些寻常疏懒学业的学生也大多拉紧了心弦,开始忙碌起功课来。各科最后几节课必须参加并认真听讲,老师们基本上都会划定考试的重点内容。各个教学楼的自习室异常拥挤起来,学生们往往为找不到座位而发愁。在考试前,辅导员老费组织学生们在主教学楼的北阶梯教室开了一个吹风会,严词告诫道:“我不希望考试期间有任何事情发生!”待所有科目考完,整个年级到底是相安无事。这天下午从考场出来,已算是进入寒假时间。张振安没有参加老翟组织的包夜狂欢会,简单收拾行李,离开校园,坐上公交车,走进了位于省城一角的汽车站。长途客车准时发车,离开了这个古老而又现代的省会城市,开往相距两百公里外的省内北方小城。
家庭对每个人来说都有着独特的情感,关乎人生的历练,与个性变化成长有着莫大的关系。对张振安来说,家既是温暖的,又是沉重的。许多往事化作了记忆,伴随他从幼年到长大成人,有的让他感到欢愉,有的却让他时常感到压抑。“每个人的成长都是非凡的体验,人生的经历塑造了人性的形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引导人们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人们往往局限在自己的人生演出里,无法顾及演出是否精彩,不会去深刻地反观自己,去当自己及他人的人生悲喜剧的品鉴者。”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常会作出诸如此类具有悲观情调的自我审视,或是在读一本书,或者仅是无聊地躺在那儿。在忧心忡忡地自我审视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认为这样的思考过于频繁且缺乏正面意义。他觉得这可能与自己缺乏自信与勇气有关,与不够和美的人生经历有关,当然也包括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从高中住校开始,张振安每次回家,心里都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当考上大学以后,如此的情感越发强烈。他开始认为也许是父亲给与的压力,后来他发现更多的是来至于自身的内心煎熬。每次面对父母因操劳而苍老疲惫的脸庞时,他简直不知道将目光往哪里投放。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具有才华的新时代青年,为人正直,要求进步,对社会抱有责任感,思想独立,不喜随波逐流,更不会谄媚逢迎。然而,脱开这些思想上的包装,剥至内心的深处,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寻常农家的穷孩子。他明白不论走到那里,这是自己的本源,这是赤裸后自己的样子。当他走过那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乡间道路,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虚掩院门,柔和的灯光撞在脸上,内心纠缠的情感变得贴实起来,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少年玩耍夜归而饥肠辘辘时才会有的那种心潮涌动后的狂喜瞬间充满了整个胸膛,他立刻想到了家中火热的灶膛、油腻的蛋炒饭、紧实的老棉被以及屋后的小菜园,浓烈的柔情蜜意紧紧地包裹住了他。家中的大灰狗第一时间窜了出来,直往他的怀里扑拱。母亲从房门里走了出来,见是儿子,脸上漾起了笑容。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矮小却不算瘦弱,岁月过早地在她原本清秀隽美的脸上烙下了时间流过的痕迹,整个脸庞看起来黑黝黝、皱巴巴的,满是烟火气儿。这个乡下女人力体辛劳,节约持家,相夫教子,从来不会让人说出什么闲话,然而思想俗气,也会贪慕小便宜,比如在秤上做出一些手脚,以便出卖家里种植的蔬菜时多获得一些不当的微薄收入。这个女人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将两个孩子都送上了大学,这在整个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她为此感到骄傲,经常有意无意地向别人炫耀这一点。在小儿子看来,母亲对待儿子们严厉而兼具温柔,在是非问题上常能主持事理,极少冲动行事,这给儿子们树立了一些良好的榜样作用。父亲的脾气秉性与母亲却是完全不同。父亲是个泥瓦匠,一辈子与种植庄稼以及上瓦砌墙打交道,为人沉默寡言,正直爽快,对待儿子们却是威严与粗暴的化身。张振安记得小时候没少挨过父亲的揍打,有的原因算是合理的,有的却不甚合理。在他看来,这些野蛮的侵犯给孩子幼弱的心灵带来了阴影,这是他羞涩内敛的性格形成的主要原因。不过,张振安也承认父亲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父亲为人正派,比如他为整个家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比如他对待妻子很好,从来没有因为家庭琐事而动过手。张振安在房间里放下东西,第一时间去找父亲打照面,这是他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这个老男人半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发出阵阵鼾声,房间里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还开着。张振安坐在床头,偷眼瞥看父亲。父亲应是有一阵子没刮胡子,面相看起来较数月前更加衰老。家里存有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长着国字脸儿的帅小伙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过量的劣质烟酒早早地佝偻了这个男人的身体,黑瘦了他的脸庞,使得他的模样与照片上判若两人。“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活得那么歇斯底里?人说养儿防老,大量的现实证明这是站不住脚的。他过得幸福吗?一点儿也不。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生养,而且还是两个?自讨苦吃罢了。”张振安如此略发一阵痴想,长叹了口气,回到锅屋与母亲说话。母亲正在给儿子烧洗脚水,告诉外公瘫痪在床而缺少照料的事儿。张振安越发确信自己关于生儿育女的看法。母亲说老头儿身体原本一直很好,只在干活儿时不慎摔了一跤,便摔断了骨头,还伤到了神经,再也站不起来了。张振安认为这定是舅舅舍不得花钱进而耽误了治疗。母亲说舅舅刚刚盖了新房,又娶了媳妇,手上的确没钱,又说舅舅开始没认为有那么严重,甚至没有通知亲戚朋友,后来一看不行也带上医院去了。母亲还说为了给外公看病,家里出钱了,大儿子张振平也寄回来一千块钱。张振安责问怎么不跟自己说的。妈妈说跟你说有什么用,还耽误学习。张振安闻言哑然。哥哥张振平大张振安六岁,毕业后进了外省的一家研究院,收入不算高,工作却很忙,经常全国各地到处奔波。妈妈说哥哥今年不会回家过年,原因是单位接到了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他主动申请了留守,说是等到项目做完再回来。
在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母亲在张振安的旧自行车后缚上两只装满的蔬菜与粉丝的口袋。张振安骑上这辆自行车,径往舅舅家而来。他小时候喜欢没事儿往舅舅家玩耍,在这条乡间道上不知来往了多少回,路还是那条旧路,村庄的面貌每年都在变化,最明显的便是一栋栋花檐翘顶的小楼拔地而起,而且到处都有这样的变化。舅舅前年也翻盖了新房子,同样是一栋两层小楼。有了这栋小洋楼,舅舅老大难的婚姻问题得以解决。舅妈是个结过婚的女人,比舅舅大两岁。张振安赶到舅舅家时,舅妈正在堂屋里与人打麻将,身旁藤编的小卧床里睡着还不满周岁的小弟弟。舅妈见过这个外甥,堆起客气的笑容,说你小舅逮鱼去了,孩子生病也不问。张振安问舅爹呢。舅妈往后努了努嘴,说里边呢。张振安走进旁边的房间,见到了舅爹。老头儿躺在舅舅用过那张大旧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胡子有点乱,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外孙,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张振安虽然有所预料,见老头儿这等模样,再闻到房间里飘着一股怪味儿,心里还是很不好受。老头儿告诉外孙他能吃能喝,一时半会死不了,令外孙靠近一些,拉住外孙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从小外孙的学习情况到大外孙的工作生活,几乎无所不包。面对这位卧床不起的病人,张振安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一一予以解答。爷孙两人聊了片刻,舅爹说他想要小解,令外孙扶持一把。张振安掀开被子,发现病人的腿部异常细瘦,肌肉看起来已经开始萎缩,叫人不忍直视,心里越发难受。他服侍老头儿方便完毕,重新躺好盖上被子,坐在那里,越发局促不安。老头儿交代说过两天喊你妈再来一趟,被子衣裳都要洗了。张振安点头应诺。老头儿念叨一阵他的孙子,说小家伙这两天有些个发烧,最后说你小舅跟人家登南边大汪塘里逮鱼呢,到时候提几条家去。
张振安从舅爹房间出来,心里顿时觉得好受多了。他本打算立刻离开,碍于礼数,还是在小弟弟的卧篓旁边待了片刻。小家伙正在睡觉,小脸儿红彤彤的。他摇晃一阵卧篓,跟舅妈打过招呼,离开舅舅家,转往村南而来。那处大水塘一点也不难找,出了村口不远便到了。水塘四周围着一圈的村民,一台抽水机在岸上场边工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将水塘里的水抽调上来,放流到大场另一侧的引水渠里。水塘里的余水所剩不多,不少鱼儿翻腾的身影若隐若现,这番收获看起来定然丰厚。很多男女老少都是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的。舅舅头戴草帽,脚踏长筒雨靴,与一群男人踩在塘下的淤泥地里,看到了外甥,露出了外甥所熟悉的的羞涩而愉快的笑容。舅舅往岸边靠近过来,与外甥在塘边聊起了家常话。两人都显得有些拘谨,如心有灵犀似的,没人提及家中躺着的那位病人的病况。如此聊说片刻,塘下有人呼喊,舅舅应了一声,又转下塘去了。张振安在塘边上乱逛,遇到一些往日的玩伴,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或者扯上一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随着水塘里的余水越来越少,大大小小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情状蔚为壮观,惹得塘上塘下的人们不时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塘下的男人们有的穿着皮套裤,有的踩着长筒靴,有的干脆赤着光脚,围住四周水岸,将那些跳跌在淤泥上的鱼儿抓在手里,一条条地抛上岸来,有时故意往人们的身上抛丢。岸上的人们笑着躲避这些活体的投掷物,急不可耐的小伙伴们哄然上前,将挣扎的鱼儿摁在手里,放进几只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水盆水桶中。
张振安稍一转目,发现身边多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手扶着自行车,车后座的婴儿椅里绑坐一个睡婴。女人看起来只是刚好路过,见到池塘上下热闹的光景,这才饶有兴致地停下观看。张振安见这女人的侧脸颇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姓甚名谁。女人转头看过来,先是微微发愣,俏丽的脸上很快转出愉悦而狡黠的笑容。张振安一下子想了起来,这个女人名叫梅娟,是后庄梅痴子家的女儿。张振安曾经同情这个女人的遭遇,仰慕她惊为天籁的歌声,几年不见,梅娟看起来丰满了一些,也更加漂亮了,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青春动人的气息。与以前相比,这个女人看起来闲适而自得,这是变化最大的地方。张振安用试探的的语气跟女人说话,虽然他已经确认她就是那个女人。梅娟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拿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有些不太自在的年轻人,“你是刘五爷家外甥,啊,哈,你跟过去还挺像的,哈,有男人味了,更帅了!那个什么,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你...你怎么也在这里,这是你家孩子?”
“嗯呢!”梅娟整了整婴儿的小棉帽,“你登外地上大学?说话语气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刚回来,还不太习惯,”张振安腼腆地笑了笑,“你现在怎样?真嫁人了?”
梅娟神情稍暗,叹了口气,转而扬起眉头,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你不晓得,我脱离苦海了!以前天天割草作佣,还要担惊受怕,给老痴子还有他老婆打,”抚摸耳下至脖颈的一道红痕,“看见了啊?老痴子发疯,差些个给割死得了!”
“你现在还唱歌吗?你嗓子那么好。”
梅娟露出得意的笑容,“唱呀,怎么不唱!家里装音响了,就是音质不行,没得KTV效果好。你去过KTV?我没得事呀,就带小姑子还有小姐妹上街上浪去!”
“你老公对你很好么?”
“好什么好?好吃懒做,懒汉一个!不肯做事苦钱,说也没得用!公公婆婆没得本事,天天两手叉着,什么也不管,大事小事都要我问,烦死得了!”
“你老公酗酒赌钱吗?”
“他敢呀!他就这点好,不喝酒,也不好赌。我跟他说过的,他要敢耍疯打我,我就跟他离婚,这年头谁怕谁呀!我跟他说过了,要真离婚,彩礼钱我不贪他的,他要想等,我自己苦钱还他,不想等,找我死老妈子要去!”
“你结婚还是太早了,你可以...”话到这里,张振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梅娟莞尔一笑,问:“你登大学里谈女朋友了?”
张振安摇头说:“家里条件不好,还没考虑呢。”
梅娟说:“小伙子一表人才,小姑娘肯定都欢喜呀!要是两人真心,别谈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学校里面不交心,还等走上社会呀?”
两人说话的时候,有人关掉了抽水机,塘下的男人们开始下塘摸鱼了。更多的鱼儿被扔上岸来,水塘上下的气氛越发欢快热烈。有个男人过于匆忙,不小心歪倒在了泥水里,惹得岸上岸下的人们哄堂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两人中断了谈话,观看人们捉鱼作乐。过了片刻,梅娟说:“嘿,我不看啦!回去了,还有二三十里路呢。”
“你从娘家来的?”
“没得事看看他们死了没呀。”
张振安规劝说:“每个人都会做错事,人们应该学会尝试放下。”
梅娟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稍作沉吟,说:“我相信命运是公平的,”说罢,面带怜爱之色,凝看车篓里的婴儿。张振安从没见过女人如此模样,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梅娟突然咧嘴发笑,摆了摆手,也不说话,登上自行车,沿着塘边道路,缓缓离开,在前方路口拐向北去,消隐在了远处人家的院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