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爸爸那里出来,张振安心乱如麻,只觉周遭景物全无颜色,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一条大河边上。这时,夜风习习吹来,颇有些寒意。他放目远眺,但见高悬明月之下,远山影如刀削,大河荧光闪耀,其景如画,与千里之外他家乡的大河夜景有些相似之处,不觉怅然若痴。他暗想这条河应该就是沽泺河了,石柔口中的母亲河。他曾特意上网查过,这条河属于涪水支流,全长只有一百多公里,河水清澈少泥,大多时水流和缓,而流量充沛,流态较为稳定,流域内矿产资源十分丰富,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这些水文知识枯燥无味,在理解上颇为抽象空乏,他却一字不落地全都记在了心里。在石柔的故事里,这条大河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带有令人悲怆欲绝的属调。对石柔来说,这条河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既是归宿也是起点。他沿着岸边小道漫走,将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某种庄严的朝圣,心中同时充满着感伤与柔情。他尝试去勾勒石柔踏过脚下小径时的样子,她是否会欢快地跑来跑去,将银铃般的笑声撒向河中间?她是否会在感物时扶栏远望,让晚风拂理鬓角的头发?她是否会对着静静的河水细语倾诉,向思恋的人们表诉衷肠?她是否也曾后悔,是否也曾彷徨?她是否明白人生或许有时是灰色的,应该对多彩的未来充满希望?
他在河边流连了许久,直到夜色已经深了,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没有选择在小县城继续待下去,第二天便踏上了归程。从下涪回来不久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对方自称是一位检察官,说是干勇的案子即将开庭,希望他作为重要人证在法庭上露面。张振安开始以为这是一通不怀好意的诈骗电话,在得到检察官的邀请并去了一趟检察院,最终信以为真。开庭那天,张振安按要求来到法院,被领进了一个像是会议室的大房间。正在这个房间里,他一眼看到了石柔。这个久违的女人不仅剪短了头发,面相也清瘦了不少,穿着一件极为朴素的灰色上衣,看上去却是依旧的美丽动人。张振安既高兴又心疼,心中涌动千言万语,最后说出来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最近还好么?”石柔看了过来,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提醒说证人开庭前不要私下交谈。张振安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将贪婪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希望可以从那里找出想要了解的一切。石柔面色阴郁,大多时垂着眉头,对男人投来的灼热注视不作任何回应,即便偶尔对射过来,目光也是冰冷的,且不作任何停留。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说那边已经开庭,证人做好出庭准备。过了好一阵子,有人通知石柔先出去了。张振安掏出手机翻看,心中越来越焦躁,直到十一分钟后,石柔才返回了房间,眼圈红肿,看来是哭过了。张振安想要讯问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接着,有人进来通知张振安可以出庭,张振安便跟着那人出来了。他穿过一条长走廊,来到一扇关闭的双开红木门前,可以隐约听到里面有话音传来。他有些紧张,也有些茫然。突然,红木门被打开了,有人小声说:“证人可以进去了!”张振安机械般地迈动步子,进得门来,虽有所心理准备,瞥见偌大的法庭现场以及许许多多的陌生人脸,还是忍不住地两腿发紧,感到行走困难。他不敢乱看,被指引来到一个隔间,站在那里。法官表情异常严肃,具有威严及压迫感,提醒证人说了一些话,证人全都照着去做了。等到了问询环节,张振安已不那么紧张了,匆匆看过几眼受审的犯人。这个干瘦的男人站在被告席,歪着脑袋,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除了头发短了点以及穿上了嫌疑犯的马甲,基本没什么变化。整个作证流程进行得比较顺利,有人询问什么,张振安便简要地回答什么。在法官询问是否亲见干勇枪杀盛可程时,干勇表现得较为激动,辨称死者是个奸夫,有错在先,同时证人跟自己老婆也有一腿,有着串供的嫌疑。不过,法官看起来并没有予以采信。没花多长时间,法官大声宣布证人可以退庭。张振安被人带领离开法庭,回到那个小房间,依旧坐在石柔对面。又过去大概半个小时,工作人员拿着文件来让证人签字。张振安以为审判还没结束,询问还要等待多久。工作人员说已经判了呀,你们签完字就可以走了。张振安问是什么结果。工作人员说案子很清楚呀。张振安得知干勇被判了死刑,不过他当庭选择了上诉。工作人员说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翻案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从法院出来,张振安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石柔的脸色却是异常难看,怎么也不肯搭话,并肩走了一阵,她突然停下脚步,蹲在路边,埋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像个泥塑人一般。张振安知道女人心里难受,却也不知道安慰些什么,便陪着她蹲在那儿。过了片刻,张振安担心女人憋出毛病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石柔歪着脑袋看来一眼,面上满是泪水。
张振安见此情形,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结果没什么好意外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了片刻,石柔站了起来,看起来情绪已有所好转,用男人递过来的擦拭眼睛,“我说我不哭的,又让你看笑话了。”
“你肚子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石柔摇了摇头,“我爸爸还有宝儿都在招待所,我们下午就回去了,”
“叔叔他们也来了么?”
“爸爸说我不能只为自己,跟我讲了好多大道理,道理我都懂,只是...”
“坎儿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提了,”张振安说,“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办?”
石柔叹了一口气,“我最大的心愿,好好把宝儿抚养成人,还有爸爸不要再为我吃苦受累了。”
张振安犹豫半晌,问道:“还有我吗?”
“小安,你不要再说这个,”石柔停下脚步,看向车来车往的马路,“我心里很清楚,今天这个局面,所以的罪,都归结于我...”
张振安激动了起来,“怎么能怪你?要错也是我的错,还有干勇!”
“不,我知道我做过的一切!”石柔坚决地摇了摇头,“要是我不那么幼稚,不去找干勇,要是我没有把这种事情告诉玲子,要是我能够忍受生活的挫折,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打扰你们,要是我可以坚强一些,不要那么软弱,要是我当初放弃可笑的幻想,不到这个城市来。干勇说得很对,这一切都是我亲手造成的,他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才是罪魁祸首!”
“他干那么多坏事,你全不知情,你有什么责任?”
“我不想到处流浪,我想有个安稳的家,是我太心急了,高估了一些东西,又低估了一些东西!”
“你不能这样想!”张振安说道,“女人对自己男人提点要求怎么了?赚钱方法千千万万,违法犯罪,杀人放火,这是人能干出来的?畜生,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你不要再说了!”石柔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很痛苦,“我原来以为我离不开谁,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为了活下去,为了宝儿,我可以自私,我可以违心,我可以放下任何东西!”
“我也可以,只要可以跟你在一起,”张振安一把抓住女人瘦弱的肩膀,深情地看着她,“我们可以放下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不要,不行!”石柔几乎是尖叫了起来,“这不可能了!来到这里,看到你,我脑子里都是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这儿的空气都在提醒我,我曾经犯过的错,我的罪孽!我不配站在这个地方!我还有什么可以幸福的权利?这辈子剩下的,只有赎罪,只有赎罪!”
张振安听得心惊肉跳,胆怯地打量着女人,“你不用给自己揽那么多事儿,你做得从来没有不对的地方,那个...那个正常人都可以理解接受啊!”
“小安,你要是真心在意我,就放我走吧,我需要解脱,不然我会痛苦死掉的,”石柔再次流下了眼泪,“我想过好多很多,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知道吗,人心是会变的!你可能没经历过,我却经历过!刚从家里出来那会儿,我恨死了干勇,想给他下毒,然后再自杀,后来也不想他死了,愿意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他骂我打我,我也没再想过害他。警察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没什么不好理解,因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我考虑过我们的关系,也想了很多很多。小安,我们以前不合适,现在更不会合适了。我不愿看到岁月浇灭爱的火焰,不愿时间磨平思恋的棱角,我不愿看到因为家庭琐事歇斯底里的样子,我还不愿看到你变老变丑,你看你多漂亮呀!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得,珍藏在记忆深处,它会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我无法理解!”张振安急慌得不行,“我们可以活得自私一点,我们还活着啊!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就像我爸爸对妈妈那样!我要是对你不好就是小狗,我已经...”
“小安,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石柔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心情很乱,需要好好静一静,请你不要再说了!”
张振安看到了一丝转机,立刻转忧为喜起来,“小柔,我相信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石柔却是依旧愁眉不展,“你好好完成你的学业吧,这是最要紧的。”
“这个还早,需要两年时间。”
“我们做一个约定吧,”石柔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两年后的今天,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再见面吧。”
张振安不由得喜上眉梢,“你保证?”
女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保证。”
“好,没问题,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石柔稍稍地挤出一点笑容,“小安,让我再抱抱你吧!”
张振安张开双臂,将女人轻轻地搂在怀里。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两个人依偎了许久才分开。张振安再次提请吃饭、索要号码以及去火车站送别,都被女人给拒绝了。他并没有在意这点小挫折,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