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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的羁绊

回去的路上,周子康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后座男子的神色,等车子抵达大厦楼底,司机别过头来看他,奇怪他这个贴身秘书怎么还不下去给小老板开门。

等周子康回过神来,打算下车时,仲寅帛却已经早他一步先下了车,脸色难看地像吞了一只苍蝇。周子康也是一抖,默不作声地跟在浑身散发着寒气的男人身后进了电梯。

去年,滟水市城市规划部门公布了市立博物馆项目。

这是一个地标工程,项目负责人周克成要求投标公司至少承建过五个以上基础建设项目,“中天”自然是具备资格的,只不过两次内部会见,周部长对“中天”呈上的图纸都不甚满意。

“中天”本身其实并不热衷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到了仲寅帛接手,这方面就更荒废了。仲寅帛留美近十年,讲究真材实干,思维和习惯都是美派作风,加上他本身有银行和投行方面的背景,在不缺金援的前提下,自是不必花精力在官场边缘游走。

但作为集团继承人之前,他首先是个人,他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哥哥。他也有诸多要承担的责任。

“中天”下季度的重点是鹿湾区项目,他们不但要建造一幢高达两百六十米高的滟水第一高楼,还要发展周边地块,进入集团全盛阶段。

这块价值十亿的地块,从立项到谈成,用了十个月之久。当时仲寅帛尚在国外,项目的主事人是他的父亲仲王生,但其中的促成人却是他的弟弟仲卯卯。

仲家兄弟性格极为雷同,都是“万年臭脸族”的王子,性格都不讨人喜欢,偏偏天赋过人,做什么像什么。就像人活一辈子总会遇上一两个这样的人——高傲地像个神经病,偏偏他又有这个资格。

仲卯卯那时还是个医学系学生,因为父亲身体不适才替父出征参与了谈判,只能说龙生龙凤生凤吧,仲卯卯不但谈成了项目,还差点被提拔成集团继承人。

那时仲寅帛在哪里呢?他在纽约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因为还有一个弟弟,对父亲的事业并无多大兴趣。

巧的是,他弟弟与他想法如出一辙,想着上头不是还有哥哥顶着嘛,干了漂亮的一仗后,又没事人一样回学校上课去了。

仲卯卯的突然消瘦让身为母亲的仲太太十分心疼,她以为这是由于那十个月的劳累所致,但紧接着卯卯胃病发作,送医治疗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误诊为腰肌劳损,直到他的导师给他做了一次细胞切片检查,巨大的悲剧突然就降临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至此,仲寅帛将美国的事业草草收场,回国顶替父亲,担负起整个“中天”。

仲卯卯已于去年秋天过世,年底时,仲王生正式启动了鹿湾区项目。

市立博物馆对“中天”而言本可有可无,但仲寅帛却不惜从鹿湾区分神也要拿到这个项目,而要拿到博物馆,就必须先用作品把周克成部长征服,但周部长又指定了岑润荩的作品,然而岑润荩却不接受任何诱惑,事情一下陷入了迷局。

仲家门铃响得时候,仲太太正在厨房准备丈夫和儿子的晚餐,遥遥吩咐保姆去开门,保姆关掉客厅的吸尘器,放在墙角摆好。开了门将人迎进来,朝厨房知会了一声:“是您儿子回来了。”

仲寅帛一边扯着自己的领带,一边往客厅沙发走去,仲太太穿着围裙出来,身上带来厨房中炖汤的香气,毫不在意脸色不善的儿子,精心保养的脸上堆满了溺爱的笑容:“你回来啦,我正在给你炖牛骨汤,待会儿就可以吃了,你先上去洗洗。”

当儿子的在外面受了气,也不好给母亲看脸色,转过脸来打算上楼洗漱,仲太太却眼尖地看见儿子嘴角的伤口,紧张得立时抓住他的手:“你的脸怎么回事?”

站在一边不吭声的周子康紧接着就听见一个成年男子技法生疏地对自己母亲扯谎:“不打紧,意外。”

仲太太杀人的目光朝周子康射去,周子康默默地低下头去,心里欲哭无泪,谁都知道她儿子一张嘴巴得理不饶人,蘸白那一拳还算轻的呢……

然而,自家孩子再如何不对,母亲也要护短,仲太太显然也逃脱不了为人父母的本性,心疼地扶着儿子的脸左右细审一番,检查没有别的伤口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妈妈……”当儿子的在外人面前被母亲这样拨弄,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不耐。

仲太太紧忙说:“好了好了,你上去吧。”

仲寅帛被放行,当即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周子康看着年轻的老板过分冷硬的背部线条,心里七上八下。目送完毕,正打算开口告辞,仲太太却抢先一步开口:“子康,你过来坐,我有话要问你。”

周子康被那声“子康”电得浑身一阵酥麻,内心哀嚎一声,慢吞吞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的伤是怎么回事?”

周子康吞了吞口水,老实交代:“是因为博物馆的事。”

仲太太一听,当即皱眉,“怎么又是因为博物馆的事?”一个小项目罢了,怎么就值得他耗那么大的心力了,这回还被打伤了脸!

仲太太百思不得其解。

回房间的仲寅帛初时脸色尚可,但下一秒却是脱下外套砸在床上,双手叉腰,像困兽一般在卧室来回踱步,然而任他踏穿地板,胸中的那口恶气仍旧难以抒发。

良久,他从抽屉中取出换洗衣物进了浴室,热水潺潺洒下,将花洒下结实精壮的身体淋得透湿,很快皮肤从肌理中透出一层粉红,嘴角刚刚结痂的伤口被热水一沾,再度融化开来,一股咸痛流入他紧抿的嘴角,惹得他愈发狂躁凶狠。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世上已经难有什么可以激怒他的人。商场上所结识的人中,令他击掌叫好有,令他佩服的人有,但可以激怒他的却没有。

每次与人群产生交集,他都能遇到无数带有可笑气氛的人。那些号称“精英”“人才”的陌生面孔,被模式化地套用一则固有的介绍流程,一个一个安插进入他的人脉线络,像是工厂出来的产品,有些挤上货架待价而沽,有些堆进仓库自此尘封。

适者生存,是他的法则。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配被他丢进仓库。

这些年,不管他要架构一个多么庞大艰难的商业版图,还是直接把对手送入必死无疑的绝境,他都觉得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专业而合格的强者的角色,冷静地进行着这一切。

正如找不出什么人能激怒他那样,更难再有什么人能打动他。事实就如周子康私下做出的评价一样,这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就像一个结满坚冰的深渊,无论你丢什么下去,都不会听见一丝回应。

然而,凡事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刻,任何评价都只是个人的妄加揣测。

就在这一天,就在那一刻,这个倔强无理的年轻人,先是莫名其妙被眼泪打动,再是被云淡风轻地一句话激怒。

我要我的黎阑活回来?简直可笑,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这般的好事!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当时的愤怒,那么,靠近他的人,当时一定能够听到他胸膛里轰然的爆炸声。

所幸的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气氛太可怕,根本没人胆敢靠近他。

因为儿子被人打了,这天仲王生一回家,仲太太就迫不及待得朝他告了一状。

吃完晚饭,父子二人进了书房说话。“听子康说,你们今天去了岑家的葬礼?”

这么大的事,自是瞒不过仲王生的。仲寅帛并不回避,他知道这种做法并不合适,但不这么做,恐怕岑家人也不会明白他的迫切。他就是想让岑润荩知道,他对博物馆势在必得。

仲王生看着他嘴角的新伤,眸光尽敛,“我知道因为卯卯耽误了你很多事,辛苦你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何尝看不出长子眼中的疲惫,更何况,他的一举一动还时常遭到母亲的质疑。

“你妈妈不知道各中缘由,虽然嘴巴上总说你分心不顾卯卯的事,但其实是心疼你的。”如若不然,也不会在一锅汤前一站就是四小时,只为了让他回家时能喝上一口。

仲寅帛沉默不语。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成全卯卯的固执,所以也就没想过要回头。

出了父亲书房,仲寅帛致电周子康,既然所有人都有软肋,那不如拿彼此最重要的东西交换吧。

“你派些人盯住岑黎阑,我这一拳,不能白挨。”

挂了电话,他看了一眼窗外,从这里眺望得到滟水整幅夜景,急遽变动的灯火要烧起来一般,营营飞着一窠红绿的星子,俯仰之间,难堪的心事悉数化为灰烬。

黎阑的骨灰最终将会送回老家安葬,期间德珍一直发着低烧,让人很担忧,送行的任务只好缺了她。

稚巧被妈妈喊醒时屋子外头才半亮,因为姐姐的葬礼,她已经在学校缺席数天,早起憔悴,而时间却在妈妈的反复催促中到了最后的警戒线,她急匆匆将书桌上的几本书塞进书包,在妈妈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中咬着面包仓促地出了门。

早晨的惊雀巷已经有些热闹,邻居们和她打招呼,她还来不及回应,人已经跑出去老远。到了巷子口孙婆婆的家门前,她抬头放慢脚步,婆婆养的猫在墙头悄悄跟了她几步,就懂事地停住脚步,蹲坐在墙头的迎春花丛里,默默地注视着少女奔跑的背影,直到她又一次消失在它琉璃般的眼仁里。

这天中午的时候,送行的淳中和蘸白往家里打了电话,他们的人尚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老家了。岑润荩挂了电话,问稚巧的妈妈慧珠德珍起来了没有,慧珠答说德珍还在睡,但烧已经退了。

岑润荩疲惫地看了一眼儿媳,“你多照顾她一些。”

慧珠灿然答应:“那是当然的。”她也希望病怏怏的德珍快些好,那样她就能马上回英国去了。

这家最小的孙子礼让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下扑在爷爷身边,抱住爷爷的大腿。岑润荩正奇怪他怎么没去上学,小家伙腮帮子鼓鼓的,一脸的不高兴,又往上爬了爬,搂住爷爷的腰不撒手,他妈妈在旁已经生气了,喝他:“岑礼让,你给我马上下来,谁教你没大没小的?!”

淘气包叠声还击:“我不我不我就不!”

岑润荩摸摸孙子的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爷爷,你能带我去学校麽?”

“岑礼让!”慧珠用加重的语气重申自己的立场。

儿子回头瞧了母亲一眼,又轻轻钻回爷爷怀里,奶声奶气道:“爷爷,我想姐姐了。”

说完这几个字,小家伙自己的眼睛先湿了。

慧珠怒其不争,私下计较一番,也不好当着老爷子的面拾掇这臭小子,暗自先给忍下了。

“爷爷也想你姐姐了。”岑润荩如是说。

礼让拉过爷爷苍老粗糙的手,用自己嫩嫩的小手捧在心口,“姐姐都会牵着我送我去学校,还会给零花钱。爷爷,今天我不想去学校,就想呆在家里静静的。明天你能带我去上学麽?我可以不要零花钱。”

岑润荩感到一丝欣慰,觉得这孩子没有白疼,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爽快地答应他:“好的,明天爷爷带你去上学。”

见他们爷孙有商有量的,慧珠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自己那粉嘟嘟讨人喜欢的儿子,撇撇嘴,走开了。

德珍是下午一点钟醒的,早春的太阳在这个点才暖和些,僵硬冰冷的身体也随之复苏。她看了眼时钟,并不打算继续睡下去。此时慧珠不在家,她进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简单的面,爷爷和礼让正在客厅玩跳棋,老爷子便问她:“你爸爸的腿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在餐桌边坐下。

老爷子沉吟一会儿,“叫他以后不要再去爬山了。”

德珍停了一下筷子,看着白发苍苍的爷爷,咬了一下唇,答应道:“好。”

事实上,德珍一直认为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论是前半生经营的事业,还是后半生经营的家庭。然而,老天爷总是在考验他,令他体会了丧妻失子的痛后,又让他失去了一个孙女,那个几乎在他膝盖上长大的孙女。

毋庸置疑,黎阑是这个家中的快乐制造机。

你该如何评价一个女孩呢?

可爱?善良?纯真?率性?还是无理取闹?任性妄为?毫无教养?出离叛逆?

形容一个人的词汇有许多,但黎阑就是黎阑。

德珍无法评价一个快乐的灵魂,它不能用尺子度量,也不能用天平去称重,除了被那份毫无所求的快乐感染之外,她别无选择。

德珍很爱这个妹妹,见到她,烦恼就会少去。别人依靠智慧和技巧去博取他人的关注,脑子里储存着一系列的障眼法来迷惑人,黎阑却不一样,她似乎天生就是个魔法师,清楚何时该让帽子里的兔子消失,又从里头掏出一对鸽子来换取观众的掌声。

黎阑,是她了不起的,值得被疼爱一生的妹妹,她应该一直那么幸福快乐地活下去。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那样慌张的死去了,连一句遗言都未曾留下。

想到这里,德珍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岑润荩知道自己孙女的眼眶又湿了,他没有出声,只是扳回孙子好奇的小脑袋,不让他去看长姐强忍哽咽的样子,“该你下了,宝贝儿。”

礼让撅着嘴,只好将视线挪回彩色的棋盘上,懵懵懂懂的感受着家中悲伤的气氛。

接近傍晚的时候,德珍接到了蘸白的电话,蘸白的语气掩饰不住的气愤而着急,却硬是要让德珍把电话交给爷爷来听。若是换在平时,德珍或许二话不说就去把爷爷找来,但今天,她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似的,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哥,你和爷爷是否有事瞒我?”

蘸白倒吸一口凉气,答不上来这问题。

“果然有事情是吗?不能告诉我吗?”

蘸白忍了忍,说道:“没有什么事。”

“那我打电话给大嫂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还没等她说完,蘸白抢断了她的话:“德珍,我们葬不了黎阑了!”

“什,什么?”德珍以为自己听错了,紧张地绊了一下嘴。

蘸白沮丧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今天我们不能给黎阑下葬了。”

当德珍得知有人出手阻止黎阑下葬,借以逼迫爷爷促成生意上的合作时,连耳朵都觉得荒谬,整个耳廓红了起来。

不光如此,对方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按照蘸白的说法,对方竟然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几度上门拜访,并且,交易的价钱也随着拒绝的次数越来越高。

最可恶的是,对方罔顾岑家正在举行白事,在这个节骨眼上上门挑衅,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德珍气得连话也说不出!

当晚,王槿鸢亲自来电询问女儿的归期,德珍被那桩荒唐事给弄得又气又笑,待她和母亲解说一番,随即做了决定:“妈妈,我先不回去了,我得看着黎阑下葬了才行,那群人太蛮霸了!”

王槿鸢不放心德珍去应对这种事,因此拉来了丈夫一起来做说客,她毕竟是女儿家,大可将此事交给她的哥哥和叔叔。

刚在少女峰上摔了一跤的岑慎其拿嘴功一流的妻子没办法,逼得拿出了杀手锏:“德珍已经长大,既然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就不应去干涉她。”

王槿鸢忍不住嚷嚷起来:“难道你放心让她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岑慎其十分淡定,“我信任德珍,更信任你,我坚信我的妻子没有将自己的女儿培养成那种令自己置身险地的愚蠢女子,更坚信我的女儿对姐妹拥有无限爱意,如今她愿意张罗黎阑的后事,这代表着她以后也会为我们劳心劳力。我的太太,要知道我可不愿意孤独的死去,当我离开这世上的时候,或许会惹我们的女儿哭,但我仍然自私的希望她来送送我,因为那会让我一想到就很安心……”

王槿鸢看着丈夫还在康复期的腿,着急地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由于父亲替她谋取到了延迟归期的时间,德珍顺理成章地在爷爷家住下了。

她迫切想知道爷爷打算如何应对守在老家的那群恶徒,更迫切地想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无奈岑家的男人一个个嘴巴死紧。那日蘸白在胁迫之下透了口风,回头当即被淳中教训了一顿,回家后又被爷爷一顿训斥,此后不管德珍如何拿大嫂来要挟他都不管用了。

蘸白那张鲁莽的嘴巴,此时就像一只河蚌,紧紧的把守着男人们的秘密。

而这个家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操心黎阑不能安稳下葬一事,这其中也包括慧珠。家里死了亲人,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忌讳的事,不管淳中如何安慰她,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淳中是黎阑的生父,可她并非黎阑的生母啊!

这个家中,除了她和稚巧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和黎阑有着血缘上的羁绊,作为两个“外人”中的一个,慧珠拉来自己和前夫的女儿稚巧,轻声问:“巧巧,你晚上睡那个房间怕不怕,要不要妈妈把房间……收拾一下?”

慧珠吞了吞口水,声线十分紧涩。

稚巧正在整理邻居从乡下带回来的小野鱼,黎阑喜欢吃油煎小鱼干,但不喜欢吃鱼头,因为她不喜欢死去的动物的眼睛。

虽然现在黎阑已经吃不到了,不过稚巧却异于往常地认份地摘着那小小的鱼头。

听到妈妈的问话,稚巧依然进行着手里的事情,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她‘回来’我也不怕,我倒是指望她‘回来’呢,好叫我看看这世上真的有没有鬼。”

话才说完,慧珠掐住了她的腰肉往里一拧,把小姑娘疼得丝丝倒抽冷气,“妈!你做什么!疼死了!”

慧珠指指她的嘴,严肃地嘱咐道:“小孩子不准乱说话!很灵的!”

稚巧想起从前自己和妈妈一起合伙做的事儿,不由得噤了声。

瞧着滤水篮里的那些小鱼,撇撇嘴,心道:“你这个傻瓜,赶上了这个时节倒是吃上一顿再走啊!……真傻!”

慧珠扭头出了厨房,教训抱着电视机不撒手的儿子去了,她并没发现自己带进这道家门的女儿,正不争气地掉着眼泪。

黎阑头七那日,家里给摆了祭桌。或许是匠人出身,岑家始终保持着一些古旧的传统。家族中那些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认为,死亡是需要仪式去坚固成记忆的。

德珍非常赞同这样的想法,但心中也有撇不开的隐忧。

那个“生意人”至今没将那荒唐的想法作罢,派人守在岑家祖坟。蘸白火冒三丈,甚至提议爷爷干脆将黎阑安葬在滟水公墓中。

爷爷没同意。

眼见着事情一日一日拖久,德珍的想法也随之越来越多。岑润荩一把老骨头,委实耐不住德珍从早到晚找他商量计策的劲头,私下里给后辈打了电话。隔了一天,家里来了一封信,收件人是德珍。

“您要我去教书?”

“我在电话中特意为你美言了几句。”老爷子的语气很得意。

“爷爷……”德珍沮丧地看着他。

“好了,你明天就去述职吧,省得整天缠着我这个老头子。”

德珍回去细细想了想,或许她是该为自己找一份工作。

前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蘸白习惯性地在黎阑的位置上放了一碗米饭,德珍发现时,眼泪簌簌地直落,其他人也没说话,爷爷也是神情黯淡。

昨日,蘸白还是下意识地盛了饭,碗还没放在桌上,便后知后觉地抓抓头,责怪起自己来:“我怎么又……”

爷爷打断他:“算了,放下吧。”

礼让坐黎阑旁边的位置,往那碗无主的米饭里夹了许多菜,“姐姐你吃好好的啊。”

淳中看着儿子,笑着流下泪。

长年累月的习惯,怎能一朝一夕说改就改?在座的每一个人,想忘记那个人却又舍不得忘记她,在大悲之后的过渡期中挣扎,说出来全是煎熬。

德珍最终去了学校。

负责接待她的是位女老师,等会儿她还有一节雕塑课,所以并未对德珍详细介绍。学校考虑到德珍的情况,安排她教授西方艺术史,一个礼拜五节课。

她刚开课第一天,来上课的同学寥寥无几,第二天,教室竟然满了。

春天的雨水很多,连绵的阴雨天气让她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伦敦。下了课,学生们涌出教室,她不爱被学生们提问,即便是再好学的学生,她也从不在课后留下帮助他们答疑解惑。艺术是一种感知,并没有答案。

她是个有些清高的女老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男学生们喜欢她。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子经常拿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讨嘴皮子便宜,她不予理睬,反倒使那份年轻人的俏皮尴尬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对她太放肆。

“德珍,你还没去吃饭吗?”蒋雨薇和同事吃完饭有说有笑地回到办公室,绕到办公室这头准备泡咖啡,不成想被隐没在书堆后头的德珍吓了一大跳。

这阵子蒋雨薇一与人说起这个新来的同事就直摇头,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阆苑奇葩,原以为是哪里掉下的降落伞,但共事几天,竟鲜少看到她不在工作的时候。

德珍听到蒋雨薇的话,恍惚抓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三刻。

蒋雨薇不由自主地叹气,打开抽屉取出海鲜杯面放在她手边,半是无奈地说:“我看你还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好了,总比饿着强。”

德珍接过杯面,用一种恍惚而可爱的神情仰头看着蒋雨薇,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了句“谢谢”。

短短的两个字,心脏犹如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一般,蒋雨薇心中警铃大作,瞬间失掉了理智。“我这还有两桶,要不都给你吧!”

德珍仍然有些愣愣地,歪头想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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