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一根蜡烛的灯芯上只有一点小小的火苗,风一吹可能就灭了,灭的无声无息。
少年郎看见李莫争神色有异,就默默退下了,宝旦被人丢出去的时候,他偷偷的给过一个暖炉,等第二天他去取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炭块并没有燃尽,大概里面进了水,早早的就灭了,
不多时,醉人倌的小爹爹扭着细腰过来了,松弛下垂的脸上,少见的没有抹上浓厚的颜值,但却意外的容光焕发,应该是生意不错。
“哎呀,你可来的真是时候,赵大夫的东西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好用的呀……”小爹爹的语调上扬,他与李莫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最近呀,来了几个生脸,都是西京来的,阔气的不得了。”
“恭喜了…”李莫争干巴巴附和了两句,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爹爹见李莫争有些魂不守舍,拿了东西,给了钱就把李莫争打发走了。
出了醉人馆,李莫争走到拱桥上,回首望去,白日里的醉人阁依旧那么富丽堂皇,她忽然想再进去一次,但那里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转眼便是炎夏,时光流逝的速度,就像李莫争在烈日下被蒸发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干了,然后额头又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酷暑与严冬都是最难熬的季节,李莫争整整黑瘦了一圈儿,不像赵家义,这厮自打娶了郎君之后,精神焕发,红光满面,走路都带着风儿。赵家义靠着和醉人馆的私密交易,赚足了银子后,及时收手,把制药的方子给了醉人馆,从此断了之间的联系。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和醉人馆沾上了关系,旁人难免就会多想,于一个大夫的名声更是有碍,不知道那里走漏的消息,来找赵家义看病的人少了,且来找她看病的人看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病。
什么花柳,阴宫……
赵家义那吊儿郎当的笑挂不住了,先是跟人打听了一圈,传言已经把真相变的面目全非,赵家义被传成了转为醉人馆看病的大夫。
还好,赵家义松了一口气,回家解释了一遍,任由外面传言去了。
明日是立食节,相传是神明赐于百姓第一口粮食的日子,也是百姓第一次饱食的日子。长者为尊,所有人明日都会聚在李莫争明蕊的家中,敬告天地神明,然后再热热闹闹的吃一顿饭。
明蕊时刻也没有忘记香山上的裴辛言,委托了自己的小侄女杨林树在听完裴辛言授课后,请他于明日来家里过立食节。
然而将裴辛言放在心上的却并不止一家,谢扬作为裴辛言的学生,早再半月之前就请裴辛言到谢府,但却被裴辛言婉拒了
杨林树下学后同明蕊说,裴辛言明日必来。
明日可就真的是热闹的一天了。
第二天,灶上才烧热,赵家义两口子就来了。
但李莫争走的更早,裴辛言居于香山,他来家里吃顿饭,必须得一接一送,礼数周到。这是李莫争刚醒的时候,明蕊说的。
头一遭,李莫争被明蕊叫醒,以前要么她睡到自然醒,要么她自觉早起了,从来没有被自家亲爹叫起来过。她迷离着双眼,精神恍惚地穿衣服,脑袋里还在想,她为什么要去接裴辛言,人家一个男的,又不是不认得路。半睡半醒间,李莫争走出家门三十丈远才想明白。
一会儿日头上来了,李莫争寻思要不要带把伞,给裴辛言挡挡太阳,免得人家被毒辣的太阳晒着。
发神经!
李莫争脸上露出苦笑,她双手向上,在头顶相握,伸了一个懒腰,路过一汪小潭,她侧头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说了一句:“粗糙!”
捻了一截翠竹的细枝,放进嘴里叼着,突然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可是上山的路走到一半,两个人在路上遇见了,李莫争说话又不经脑子了,她说了一句:“好巧!”
“有路一条,上下通达。”裴辛言说,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慢慢走向李莫争,“有劳了,辛苦。”
声音平和,驱散了李莫争被早早叫醒的烦躁,她摆摆手:“不辛苦。”
两人并行,不同于一个人独行时的寂寞,双方言语上的交谈,以及思想上的碰撞,让行走的时间变的短暂。
路上,两个人就立食节的由来以及神明是否存在进行了一番交流。裴辛言认为神明应该并不存在,而李莫争则认为神明存在。
两个人都不是情绪急躁的的人,谈话的时候都略略带上了中庸的思想,说起神明时,用的词都是或许,应该。
不同之中的相同,这样的谈话今人愉悦。
裴辛言说:“立食节起源于建朝前,没有国家,只有部族,部族之间,没有文字,部民的饥饿源于动荡的生活,饱食一次,可记永生,是为立食。”
李莫争说:“或许她们从来没有饱食过,但是她们却有了饱食后的满足感,这可能就是上天赐的一次恩惠。”
就像李莫争自己,死而复生,她感恩这个再活一次的机会,并珍惜无比。
步入官道后,宽阔的道路两边没有浓密的树荫可以遮阳,裴辛言撑开了一把纸伞,此时日光东斜,纸伞在地面上的投影刚好遮住了李莫争的脚面。
李莫争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自己好像礼数不周了,怎么能让一个男子的半个肩膀在外面晒着呢,她自发的接过了纸伞,顺着方向的变化,变换着位置。
伞下的一片阴影,一直都不偏不倚地笼罩着裴辛言。
还没有到正伏天,现在只是太阳比较晒,没有被阳光晒到的地方还是阴凉的。李莫争照顾裴辛言的步子,在汗流浃背之前,走到了巷子口,拐进去就有一棵老槐树,阴凉招风。
李莫争收了伞,小小舒了一口气:“前面就没有什么太阳,我们进去吧。”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迎面撞见了赵家义。
“干嘛呢!”
“打壶酒啊。”赵家义嬉皮笑脸,但走近李莫争的时候,她压低声音说,“有个人一直在门口,在你家门口打转,看他面相,很生啊。”
李莫争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人两眼,的确眼生的厉害,行踪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有点像是贼来踩点的。
有客在旁,李莫争看他两眼之后,记住她的面孔,和裴辛言一起进了屋。
小小的庭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明蕊让李莫争去取井里吊着的西瓜,他是大户人家出生,做事的时候会有些讲究,他将西瓜切成小块,摆在瓷盘里,旁边再放几根竹签,然后再端上来与众人分食。
这样简单却又精致的待客之道,是温水汀没有见过的,他一下子有点局促,可此时赵家义正好出去了,看着那诱人的西瓜,温水汀没有动手。
“你是现在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吗?”明蕊问了一下,男人在一些时候的确有忌讳。
温水汀微红着一张脸:“没有,只是第一次见,不知道怎么……”
“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喜欢的话就多吃点。”明蕊用竹签插了一块递过来,温水汀接过,一口下去,生津止渴,清凉舒爽。
这里聚在一起的都不是外人,小门小户的也没有什么讲究,也没有男女不同席的避讳,只是泾渭还是很分明的,男人们叽叽喳喳的聊的家长里短,讲一句笑一句,女人都插不进嘴,李莫争和明照互看一眼,闷头吃瓜。
裴辛言是里面出身最不同的,但他却很好的融入在里面。
等赵家义打了酒回来,瓜已经不剩什么了,赵家义小嚷了一句:“要给我留一块嘛。”
借着这句话,在男人们的话圈里插进去了一嘴,吧嗒吧嗒的就和他们聊了起来。
李莫争插科打诨的本事比不得赵家义,看着她那万花丛中一点绿的样子,李莫争是一点也不想凑合过去,只是时不时在一旁端个茶递个水的,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赵家义是个惯会耍嘴皮子的,明照也不差,两个人搭到了一起,逗乐了一圈人,李莫争也跟着傻笑。
眼睛往外面无意瞟了一下,那个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人还在,一直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那人和李莫争对上了眼,但却不躲不避,没有丝毫慌张之意。
“有事?”裴辛言注意到了李莫争的异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门外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李莫争把头靠过去:“你认识?”
“应该是在西京见过。”但具体在哪里,却记不得了。
“那应该不是个贼人。”李莫争小声说,“她一直在门口哪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鬼鬼祟祟?那些许是个贼人。”
李莫争语气笃定:“人以群分,你既然对那人有印象,应该是浅浅地接触过一两次,以裴先生的人际,会接触到的,应该不会有贼匪之流。……”
正说着,突然有人插了一句嘴进来:“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李莫争一看,正好对上赵家义揶揄的眼神,从地上摸了一颗小石头就丟就过去,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会儿。”
门口那个人在向李莫争招手,示意她出去,走近了一瞧,与她鬼祟的行踪相比,那人的长相却可以称之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她先是拱手行了一礼:“唐突惊扰,还望见谅。”
李莫争一愣,心里泛起嘀咕来,面上却不显,等着来人继续说下去。
“小人姓李,姑娘可称我老李。”其实那个人的面相并不显老,皮肤健康,不见皱纹,但身上那股沉稳的气质却是能够体现出岁月的沉淀,“这里有一副画,还请姑娘先看看。”
说着,那老李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是一副小像,与明蕊有七分相似,李莫争皱起了眉毛,抬头看向老李:“请直接说吧,我们可以开门见山。”
老李也就没有兜圈子:“画像中人多年之前曾与主人有旧,阴差阳错之下后分离,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苦寻多年。为避免惊扰到明相公,所以还请姑娘代为知会明相公一声,他日,小人再来上门拜访。”
“你主子……算了,你之前在西京有见过我爹吗?”李莫争问。
“小人的确是从西京来的,但并没有见过相公。”
那就没有什么好多问的,明蕊很少和李莫争提及前尘往事,这旧事找上了门,过去的事情慢慢地就会浮上来。
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李莫争并没有和明蕊一起度过,她是半个局外之人,关于祖宅西京的回忆,她半点也没有。
故人重逢的那一天,并不远。
那个时候已经到了正夏的三伏天,湿热,空气还有点闷,李莫争挑了一担子山货,一趟路走下来,汗流浃背,可她总感觉体内还有汗没发出来,被闷在了里面。
高高的日头,辣辣的太阳,青石砖的地面热的可以煎熟一个鸡蛋,李莫争如此想着,即使头上的汗都流到了眼睛里,辣的有点疼,她的嘴角也还弯了弯。
街上没什么人,李莫争挑着担子走的肆无忌惮,只图一个快,哪怕是横着走也没关系,前面路口拐进巷子里就是自己家了,李莫争更是走的飞快,到了巷子口,她还不忘和对面杂货铺的孟老板打个招呼。
走进家门,李莫争放下了担子,就立马把外裳给脱了,里面一个大马褂子已经湿透了,她到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灌了大半,才惊觉屋檐下站着一个陌生人。
而那个陌生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李莫争,黑色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深沉且复杂。
“你是……”,李莫争忽然发现自己问不下去了,因为这个陌生人长的与自己有六七分的相似,只不过,她的脸长些,两颊饱满,而那个人的两颊已经松弛凹陷,下巴厚了一点。
接着,明蕊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神情以及张张合合的嘴唇,让李莫争更加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这个人是李莫争的母亲。
“都先进来吧。”明蕊说。
三个人聚在屋里喝茶,这么大热的天,茶叶浮在滚烫的沸水上,李莫争一口也喝不了,她的大马褂子上的汗没干,鼻尖在出油,额头上还一脑门的汗珠子。
明蕊席坐的姿势比以往端正,后背挺的笔直,他清了一下嗓子,准备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但是李莫争抢先叫了一声:“母亲。”
明蕊很惊讶,马上又转而欢喜,泪珠子几乎都要落了下来。
说实话,不过是叫一声母亲,这没什么,只是不让明蕊为难。
然而,这个女人却并没有回应,她用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血缘上的女儿,这目光让李莫争感觉很难受,她有种被剥光一样的感觉,浑身不自在,李莫争此刻想去把脸上的泥印子洗掉,不,直接去沐浴,然后换掉身上这件汗津津的大马褂子,穿上一件体面的衣服,然后再坐在这里。
——差劲
李莫争感觉自己能读懂这个女人的眼神,她有些颓然,似乎自己的存在给明蕊丢脸了,他生出来的女儿应该更好。
好半天,这个女人才开了她的金口:“过两日,你和明蕊随我回西京,认祖归宗。”
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李莫争堵住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她转头看向明蕊,这个已经沉浸在幸福中的男人,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爹和娘是夫妻,夫妻本该在一起,李莫争感觉自己经没有必要说什么同意或者不同意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