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到来,白日里暑气颇重。秦韫玉生性畏热,便叫白芨领着小宫女们每个时辰都向院子里洒水。好在刚入宫时在院子里搭建了凉亭,宫人们种了藤蔓和蔬菜,枝蔓吱吱呀呀地缠上了柱子和屋顶,郁郁葱葱的叶子倒是撑起了一片荫凉。秦韫玉煞是喜欢,连每日用膳都要摆在亭子里,就着瓜果的清香,连胃口都好了些。
萧元怿某日到云罗宫看秦韫玉时,对这个荫蔽的小凉亭也甚是喜爱,赞道:“你这小凉亭不仅能避暑,还能食用,真真是一举两得。”
秦韫玉撒娇道:“皇上既然喜欢,那就经常来看看呗。”
萧元怿看一眼秦韫玉,端了茶杯起来,“朕近来政务繁忙,得了空便来看你。”
秦韫玉得了萧元怿的金口玉言,喜滋滋道:“那说定了,皇上若是不来,我可不依。”
萧元怿道:“朕如何能骗你?只是最近灏儿身体有些不适,朕少不了得去庆妃那里多陪陪灏儿。”
“小儿不适,若是父亲能陪在身边,必是极好的。何况大皇子身份贵重,皇上多去陪陪也是应该的。”秦韫玉如同解语花一般,温言以对,又取了团扇轻轻地为萧元怿扇风。
“庶子而已,若是皇后所出,才是真正的贵重。”萧元怿向来恪守礼法,对于嫡庶尊卑看的颇重。
大楚历来以嫡长子为尊,若无嫡子,才在庶子中则其贤能者立之。先皇在世时,皇后无所出,未立太子。萧元怿虽养在皇后跟前,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是以继位之时也经历了一段颇为艰难的时光。他并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像自己当年一样,所以对于嫡子是颇为看重。可惜继位十余年来,皇后仅诞下一名帝姬,皇太后与萧元怿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颇为着急,然而碍于裴家,又无法废后。所以皇太后长年在西山玉泉寺念佛,祈祷上天早日赐大楚一名嫡子。
“子嗣的事情,皆是缘分。臣妾相信皇上定会如愿的。”秦韫玉手上仍帮萧元怿扇着风,心里却不自主地感叹皇后的境遇,坐拥天下女子至高的荣耀,裴令仪也未必开心,起码,在子嗣上面,她所能做的也确实太少了。
“令仪,她是极好的,若是能为朕生下个皇子,就完美了。”萧元怿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那一年初见,和风细雨中,一袭锦衣的裴令仪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裴府花园里的小石桥上。整个天地成了一轴缓缓铺陈开的画卷,白墙黑瓦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佳人款款而行,似是画中仙。衣袂飘动间,转眼消失不见。
当时还是宁王的萧元怿远远地看着,心里暗叹,世上竟然有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耳边传来裴慎远略带抱歉的声音:“那是老臣的独女,不懂规矩,让王爷见笑了。”
萧元怿背过手,转身深深地看着眼前恭敬的裴慎远,许久,才道:“久仰裴府大小姐之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目光相触,彼此的意愿都心领神会。裴家绵延百年,家大业大,背后的财力、人脉更是雄厚,如今虽不胜往日那般煊赫,到底还是颇有家底,萧元怿若是娶了裴家长房独女,相当于把裴家的资源都收入囊中,为自己夺嫡增加了筹码。而裴家,看中了萧元怿的潜力,孤注一掷,打算全力匡扶其上位,换得日后裴家的兴盛。
后来先皇赐婚,萧元怿风风光光地将裴令仪娶入宁王府。裴令仪并不是一个绣花枕头,她克己持家,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于自己的夫君也是温柔和顺、知冷知热。每每忙完公事回到府中,裴令仪总是亲身相迎,又亲手烹制萧元怿爱吃的食物,焚上凝心静气的香料,用以解乏。婚后的几年,萧元怿对裴令仪是满意的,作为妻子,她已然做到了最好。那些年的温柔缱绻、举案齐眉,萧元怿都一一记在心上。及到成功继位,皇太后为萧元怿择了几名女子以充实后宫,一时间后宫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既有倾国美貌的李晏如,又有诞下目前唯一皇子的庆妃,而裴令仪依仗着萧元怿的疼爱与敬重,中宫之位坐得稳当妥帖,无人能撼动。可十几年来没有一个嫡子这件事,如今却成了萧元怿和裴令仪之间的心结,仿佛一件完美的瓷器出现了裂缝,若是不及时修复,日后恐成破碎之势。
萧元怿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烦扰,转身一看秦韫玉一言不发地为自己扇着扇子,就像当年裴令仪一样,心里有些动容,只伸了手去,揽了美人入怀。秦韫玉发间的桃花香气让人沉醉,萧元怿闭着眼闻了许久,才松开手,道:“朕去看看灏儿。你想不想去?”
秦韫玉想着入宫数月,除了近来去皇后那里晨昏定省时见过庆妃,其余时间皆不曾与其接触,此次与萧元怿同去,倒也可以看看这个庆妃何许人也,便乖巧道:“臣妾愿与皇上同去。”
萧元怿吩咐王隽备了轿撵,便携了秦韫玉一同前往庆妃所在的永福宫。
永福宫的规格在后宫里算是比较高的了,自庆妃入主后,并未怎么改动陈设,只皇太后和萧元怿为大皇子赐了玩物摆件,所以透着些许童趣。
待王隽亲自去宫里通报后,庆妃带着宫女们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了。
萧元怿很看不上庆妃如此慌张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轻斥道:“堂堂一个妃位,接个驾都怎么不稳重!朕过来看看灏儿,他怎么样了?”
庆妃行了礼后,秦韫玉也向她施了礼。庆妃这才注意到萧元怿不是独自前来,便有些不悦,但这表情在脸上稍纵即逝,加之刚才被萧元怿呵斥,只得回道:“灏儿比前两日好些了,刚服了药,这会子在屋里歇着呢。”
萧元怿并不回答,抬脚便往宫里走去。庆妃赶紧跟上,秦韫玉也低眉顺眼地默默跟在了最后。
一路无话,萧元怿只径直往内殿走去。见皇帝都不说话,庆妃也只好掩了口。原本萧元怿是很少踏入永福宫的,庆妃难得面圣,本想好好展现一下,可仅迎驾这事就被萧元怿不轻不重地嫌弃了一下,庆妃心里少不得有些失落,后悔刚才自己的冒失。
还没踏入殿内,一行人就听见内里传来小儿的哭闹声:“我要母妃!母妃去哪里了!?你们都滚出去!母妃!我要母妃!”接着是有宫女在回话:“殿下,皇上来了,庆妃娘娘去接驾了,很快就回来,殿下稍安勿躁。”
小儿听见宫女如此说,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愈加焦躁不安:“接驾怎么接了这么久!你们骗人!我要母妃!让母妃回来!你们都滚开!都滚开!”
萧元怿停了足,示意众人不要通传,只在院里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庆妃窥见萧元怿面色凝重,大气也不敢出。而秦韫玉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貌似可以看一出好戏,便好整以暇地摆了轻松的心态看着萧元怿。
只听屋里宫女仍旧耐心地安抚着萧文灝:“殿下,皇上和庆妃娘娘马上就过来了,您先不哭了好不好?”
“哼!你闭嘴!再说话小心我让母妃叫人掌你的嘴!”声音透过窗子传出来,飘飘荡荡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还带着瓷器摔碎的声音,很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六岁孩童嘴里说出来的。秦韫玉心想,这大皇子,年龄不大,脾气还真是不小。
果然萧元怿听到这里,面色已经极为阴沉,想必是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他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庆妃,对着王隽道:“朕还有几本折子没有批?”
王隽是何等乖觉,忙躬身回道:“回皇上,湖广总督呈上来的折子您还没有看,还有今日户部和兵部呈上来的折子。”
萧元怿越过庆妃,径直走到秦韫玉面前,挚了她的手,道:“随朕去紫宸殿看折子吧。”
庆妃见此情形,已慌乱地跪下喊道:“皇上!臣妾有罪!望皇上降罪!”
萧元怿也不理庆妃,走了两步,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庆妃这些日子便在永福宫好生看管灏儿吧。旁的,不用理会。”
盼了许久的龙颜,就这样如一阵风似的到来,又如一阵风似的离开。庆妃颓然地跌坐在石板路上,本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灏儿平时性子明明不是这样的,皇上也是知道的,怎么这次就拂袖而去了呢。庆妃想不明白,最后只得冲进屋子里,先对着屋里的宫女怒道:“出去!”待屋内仅剩下母子二人时,她对着还在抽泣的萧文灏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叫你不争气!把你父皇气跑了!叫你作死!”
萧文灝冷不丁地挨了一耳光,早已呆若木鸡,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而庆妃此时怒火中烧,已然失去理智,“啪!”对着萧文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整个殿内陷入了死一般地沉寂。
萧文灝连着挨了两个耳光,吓得毫无反应,只呆立在庆妃面前,举起右手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眨眼便顺着红肿的脸颊滑了下来。
而庆妃,坐在椅上,胸口起起伏伏,华贵的衣袍因着刚才的失态有些不整,然而此时她并不在意。母子二人就这样维持一个姿势了许久,庆妃终于平复了心情,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一下儿子的面庞。
萧文灝看着母亲伸过来的手,突然有些烦躁,赌气将身子转向了一边,避开了庆妃。
庆妃并不在意,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对着萧文灝怜爱地道:“还疼么?”
萧文灝鼓着腮帮子并不作答。
庆妃只得起身,蹲在萧文灝面前,轻抚着他的脸颊道:“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而且是长子。你要在你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不要惹他生气。将来说不定……罢了,你要记住,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必然不会伤害你的。刚才是气急了,你不要介意,我错了,一会让嬷嬷给你敷一下吧。记住,日后见到你父皇,一定要恭敬谦和,你父皇最不喜跋扈之人,何况你是皇子,身份贵重,明白了吗?”
萧文灝听庆妃如此说,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完全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可怜巴巴道:“方才……父皇和母妃是在门外吗?”
庆妃正在为刚才自己的冲动而自责不已,心里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一样痛,忙不迭地温言道:“你父皇准备来看你,结果……在门外听见你对宫女发脾气,便拂袖而去了。依我说,一会你去紫宸殿向你父皇请罪吧。”
萧文灝点点头,虽然年岁尚幼,可他明白,此时必然要留给父皇好印象,只要皇后不生下嫡子,他身为皇长子,按大楚的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后宫再无皇子诞生,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到那时……
夏日傍晚的凉风徐徐吹进殿里,吹进萧文灝的眼里,吹进庆妃的心里。“轰隆…轰隆…”雷声阵阵,一场暴雨似乎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