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此次并无人随侍在帝后身边。裴令修早在夏佰禾拦驾后的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消息,他此时正焦头烂额,明明一点小事,怎么就成了如今这个局面?他们裴家,堂堂国公府,皇后母家,何时丢过这么大的脸,让个商人告了御状。同时,他也怪自己太过粗心,闹出人命了都不当回事,若是自己早日上心,就不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过,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了。
他将宣州前来复命的人唤至跟前,问道:“夏钦之死,确是管家所为?”
来人回道:“夏钦从府中饮茶而去之后,便死在了自己家中,死因是中毒。得知夏钦死后,管家便留下一封遗书自杀了。从表面上看,确实是管家所为。”
“从表面上看……?”裴令修一下子听出了来人话中有话。
“是的,但我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了,就我对管家的了解,他上有老下有下,府中那段时间虽然受到夏钦的骚扰,但管家应该没有胆子杀人,他平日里性格软弱,喜欢息事宁人的……”
裴令修点点头,示意那人继续往下说。
“至于那十六人之死。难道不是老爷您授意赵哥杀的吗?赵哥这事干得倒是极漂亮,没落下把柄。黄有为查了许久,也只能不了了之。”
听到这,裴令修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所以人是赵林文杀的,他对你们说是我授意的?”
“对,他说老爷您觉得留着那十六人夜长梦多,日后恐有大麻烦,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而且这也算是给夏府一个警告。只不过那夏钦也是块硬骨头,十六条人命根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助了他在宣州造势,到头来都是咱们的错处了。”
“赵林文人呢?”裴令修问。
“他见宣州无事,便说要回来复命了。之后就走了。”那人说道。
裴令修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可以肯定是赵林文出了问题,自己的这个属下,定是背叛了自己。可他却没有想到,赵林文其实没有背叛,因为他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出现在宣州裴府的,是魏荣。
不管怎样,将来萧元怿调查起来,无论如何他裴府都脱不了干系了。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把裴府从中摘干净。
裴令修又唤了人进来,问道:“夏钦之子,叫夏佰禾是吧?他现在在哪里?”
“皇后娘娘说,夏佰禾跟着他们在西山。”
“我若是想见他,能否见到?”裴令修又问。
“皇后娘娘的意思,怕是见不到。他本来告的就是我们裴家,皇上又怎么会让我们接触到他呢?”
“也是,瞧我都急糊涂了。此事有关裴府清誉,得想个办法才是。这样,你去把令儒叫来。”
裴慎远此时正在南方的一座山水小城静养,这点事,裴令修不想去惊动他。所以只叫来裴令儒来商量。
裴令儒早就听说了此事,一见面便抱怨道:“大哥也真是的,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堂堂国公府,连个商人都摆不平?”
“你以为他们夏家是个软骨头?是我小瞧他们了。”裴令修也很懊恼,“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找出真凶,还我裴家清白了。”裴令儒道。
“要不要我派人去西山……”裴令修想了想道。
裴令儒轻笑:“大哥是急糊涂了么,你这时候杀了夏佰禾有什么用?他死了,人们理所应该地会觉得是我们裴家杀人灭口,到时候更说不清了。”
裴令修一拍脑袋:“瞧我都糊涂了,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要我说,赶紧去宣州,找黄有为。案子都是他经手的,问问他也许能知道些什么。”
“现在过去怕是晚了,皇上难道就不会派人去找吗?”
“大哥,皇上这几日无暇查证此事,这才给我们回旋的余地啊。不过事情紧急,还得速速去办。另外,皇上那边能拖一日便拖一日,这就得看皇后娘娘的了。”
裴令修点点头,命人前去给皇后稍信,而自己则亲自快马加鞭赶往宣州。
秦韫玉此时在宫中也收到了消息,知道夏佰禾告御状之事,她也知道裴家应该也又有所行动了。她阴恻恻地问苏木道:“你说这一次,他们裴家会有什么下场?”
苏木依然淡定:“这点事情,顶多让他们丢个官或者丢个爵,动不了根基的。”
秦韫玉仰天长叹:“就这么些事,都已经很难了。”
苏木拍拍她的肩:“是很难,可是也不是毫无办法,不是吗?我们都会帮你的。”
秦韫玉用商量的口气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看你怎么选择了。要么杀了夏佰禾,把之前我们拿到的刀鞘留在现场,这样,皇上会认为裴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是挑战了他天子的权威,若是问罪,定会罪加一等,但若是嫁祸不成,我们便失去了证明刘太医是裴家所杀的证据。要么就留着夏佰禾,且让皇上去查,目前我们的证据,也足够让皇上以为裴家手握十七条人命了,不过以裴家的权势,摆平这个倒是容易,皇上不会严惩。”苏木略一思索,说道。
秦韫玉再一次长叹一声,信步行至珍宝架前,她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抚摸一尊青花灯笼瓶,红色的指甲从素色的瓷器上划过,如同冰天雪地中绽放的几朵红梅,美的触目惊心。
她倏然收回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苏木姐姐,请帮我跟哥哥说,找机会看能不能杀了夏佰禾吧。”
苏木听了,似乎并不意外,她提醒道:“若是失败了,我们手中的证据便只有裴令倇和李晏如的血书了。”
秦韫玉苦笑一下:“我知道,我也在赌。如若失败,我认了。”
次日清晨,萧元怿很早就起身了,近来他甚少出宫,所以想呼吸一下山里清新的空气。他只带了王隽,在幽静的山路上散步。此时他脑子里想的,是昨日夏佰禾拦驾一事。他登基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有百姓拦驾,他自然上心一些。王隽已经将基本情况向他禀报过了。夏佰禾,宣州巨贾夏钦之独子,夏钦死于宣州裴府老宅管家之手,而一切的起因是裴府强行占了夏家的地要盖园子。裴府不给赔偿,还杀人放火,实在太过嚣张。
想到这,萧元怿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大家世族,都应该韬光养晦,裴慎远老了,居然纵容家里人如此放肆,仗着有皇后做后盾,如今敢杀人放火,若是如此下去,会不会就敢弑君篡位了呢。
他忽然转身往回走去,吩咐王隽道:“带夏佰禾来见朕,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过了一会,王隽果然带了夏佰禾到了萧元怿面前。他跪在地上,萧元怿看见他微微有些抖动,但是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
“你说齐国公府杀了包括你父亲在内的十七口人?此事可当真?”萧元怿问。
夏佰禾深吸一口气:“回陛下,是的。草民在状书中已经写明了事实。”
萧元怿抬手接过王隽呈上来的状书,粗略地扫了一眼,白纸黑字,句句泣血。他点点头,把状书放在桌上:“朕知道了,可是以朕的了解,齐国公不是这样欺压百姓的人。”
夏佰禾依旧努力地再让自己平静:“可是陛下,他们强抢我家的地,杀了我家十六个前去理论的家丁,最后甚至心狠手辣的毒杀我父亲,这也是事实。还请皇上做主。”
萧元怿问:“齐国公府用你家的地,给了多少赔偿?”
夏佰禾答:“五千两。”
萧元怿颔首:“倒是不少了。那你为何说他们强行占了你家的地。别人家为何没有闹?”
夏佰禾被问的一时语塞,说白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事情最根源还是在他们夏家贪得无厌罢了。他想了一会,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家宅子是老宅,占地也比旁的人家大些……”
萧元怿轻哼一声:“所以五千两不够是吗?”
夏佰禾战战兢兢地伏下身子,坦白道:“就算是我父亲不满他们的赔偿,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他们却杀了我家十七口人,放火烧了我家一处院子。陛下,裴府乃堂堂国公府,皇后娘娘母家,竟是如此没有气量吗?”
王隽见夏佰禾口气不善,忙喝道:“放肆!”
萧元怿摆摆手:“无妨,让他说。”
夏佰禾见萧元怿并没有愠怒,胆子略大了些:“家父手下那十六人,那日去裴府要钱,可是裴府仗势欺人,不仅不给前钱,还打伤了他们,难道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就能如此目无王法不讲道理了吗?本来家父见他们那样嚣张,想要息事宁人的,可是他们却追着不放,竟然大晚上去我家杀人放火……”
“你说是他们去你家杀人放火,可有证据?”萧元怿问。
这个问题戳中了夏佰禾心中的痛处,那一把火烧得太干净,那里还有留下什么证据。“陛下,这事显而易见,上午他们去裴府理论,晚上就被杀了……除了裴家……还能有谁?”夏佰禾顾左右而言他,只一味强调这事只可能是裴家的人做的。
“罢了,你再说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萧元怿懒得在纠结于这个问题,便转了话题。
“我家死了十六人,可是黄有为与裴家沆瀣一气,硬是把案子断成了意外,我父亲气不过,亲自去裴府,找他们的人,可是他们总是避而不见,每天让我父亲在正堂里等着,就是不让父亲见他们主事的人。我父亲是个倔脾气,坚持了快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从裴府回来,一进门就开始抽搐,还没来得及请大夫,就……”夏佰禾说到这,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我父亲死得冤啊……他是被裴府管家下药毒死的,那管家后来也自杀身亡了……”
“这件事倒是简单,凶手已经自尽,你为何还说你父亲死不瞑目?”萧元怿盯着夏佰禾,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说话有些真真假假,所以对于他的状书,还是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那管家留了遗书,是裴令修指使他杀我父亲的。裴令修才是幕后黑手,他也应该偿命!”夏佰禾理直气壮。
“你可知裴令修身份?他要解决这事,何须杀人?”
“草民知道,可正是他这样的身份,杀人才能逍遥法外,不是吗?”夏佰禾越说越气,就算面对当今圣上,也是直言不讳。
萧元怿讥笑一声,反问:“你的意思是,朕有心包庇自己的大舅子?”
夏佰禾终于听出了萧元怿语气中的不悦,忙磕头道:“陛下,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萧元怿心中对于此事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向椅背倒去,合上眼,示意王隽带夏佰禾下去。
殿中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山间鸟鸣。
萧元怿倏然睁开眼,唤了钱路来,问道:“母后晨起了吗?”
钱路颔首回道:“禀陛下,太后娘娘已经起身了,方才还差人来问陛下是否要一同用膳。”
萧元怿伸了个懒腰:“走吧。”
太后居住在玉泉寺上风上水的一处院落,虽比不得长乐宫正殿的规格,但在这山中,已是最尊贵的地方了。萧元怿踏入院中,闻得一阵令人心静的佛香,院中栽了几株海棠并几盆剑叶金鸡菊,那几盆菊花开得正好。太后身边常伺候的戴嬷嬷亲自迎来,笑道:“皇上可算来了,太后娘娘在里面候着您呢。”
戴嬷嬷将萧元怿引入正堂,只见太后正端坐在桌前,闭目安神,她听见了脚步声,缓缓睁开眼,萧元怿见此,忙躬身请安道:“问母后安。”
太后点点头,“你我何须多礼,快来坐吧。”
萧元怿环视屋内,问道:“皇后怎么没来?”
“她已来请安了,哀家打发她走了。”太后平静道。
萧元怿扫一眼桌上摆的菜肴,皆是朴素的斋饭,实在觉得有些寒碜,便道:“母后受苦了。”
“是哀家自己要来的,何苦之有?”戴嬷嬷摆了一碗莲子羹在太后面前,太后轻轻搅动着银匙,忽然换了话题,“裴慎远老了,许多事情顾不上了,竟然纵容府中人做下那等丑事。”
萧元怿面前摆了一碗红豆膳粥,他盯着那碗粥,沉思道:“这事吧,儿子问过那人了,其实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可那又一家子就是揪着裴令修不放。如今他拦了朕的车架,百姓间传得沸沸扬扬,而且皆是对裴家不利的传闻。这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怕是……”
“你顾及皇后的面子,想保下裴家,可舆论又皆是偏向那受害人的,一个弄不好,百姓会对皇帝的威信和公允失去信心的。”
太后这句话,说到了萧元怿心里,萧元怿点点头,喝了一口粥:“皇后替朕打理后宫多年,恭顺自持,谦和有道,并无大错,若是此事真如夏佰禾所说,那按照律例,裴令修必有牢狱之灾的。若朕有心要保他,定不能服众,将来皇后如何管束后宫妃嫔,朕如何治理天下。”
“你重情谊,哀家很欣慰。可就此事而言,裴令修是保不住的了。你大义灭亲,反倒是好事。”太后道。
萧元怿想了想,说道:“那就按母后的意思办。”
太后慈爱地看着萧元怿,那安然的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