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应声答道,稍许艰难地撑起身子,站立起来。
此时我的气力已恢复大半,暗念心诀吐息运气,似乎已经并无大碍。但是,胸口那鲜红的创伤仍有阵阵刺痛,想到不久之前在黑暗混沌之中无依无靠、失魂落魄的自己,我不禁心有余悸。虽然胸口的血液早已凝固,但这朵在白色衣衫上肆意绽放的暗沉之花,或许将会成为我今生抹之不去的回忆。
我本已是黄泉之人,而将我从中拯救的,正是雨婆婆。我此刻还能在竹林萧瑟间呼吸天地之灵气,全靠雨婆婆那珍贵的替命符。如果我能早些知道竹蜻蜓就是替命符,我一定将它交还给雨婆婆,放入她的怀中,保全她的性命,即便我将面对黑暗沉沉睡去,即便她的容貌会转变成为我所陌生的模样。
但是江湖世事,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望着眼前的雨婆婆,她腹部的创伤似乎已经好上许多,面容也较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但她那坚毅动人的脸庞,那姣好挺拔的身姿,我实在难以将她与之前那位朝夕相处的雨婆婆相互共情。你真的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位雨婆婆吗?这十年来,你为何要对我隐瞒容貌,我又如何相信哪个才是真实的你?现在的我,又该如何面对你,这位众人口中所谓的烟夫人呢?
疑问与现实在我脑海中不断交织,我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乌鸦少年并未多言,扶起雨婆婆,兀自向小屋走去。我赶紧抽身上前,扶住雨婆婆的另一侧身子,一同将她扶入小屋之中,轻轻放倒在屋内的竹床之上。
“素儿,慕云,到我跟前来。”雨婆婆轻声唤道。
那乌鸦少年显然并非无名之辈,他的名字,原来叫做慕云。慕云慕云,羡慕云彩,也许他正像那温暖的雨后艳阳一般,羡慕着周身自由飘逸、漫步苍穹的云彩吧,我想。
我与慕云应声上前,端坐在床前的竹椅上。
“素儿,伤口还疼吗?”雨婆婆最先关心的,还是我胸口的刺伤。
“婆婆,不疼,伤口已经愈合啦。”为了让雨婆婆宽心,我收起悲伤,用力挤出满脸的笑容,“婆婆你呢,你的伤怎么样了?”
雨婆婆在伤口外围摸了摸,伤口上方仍可见到樱妤施加的水流真气在运转,较好地护住了气血的流失。然而被“幻雀引”灼伤的创口却始终无法愈合,还有着逐渐扩大的趋势,若非樱妤方才的治疗,想必现在的雨婆婆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烟夫人,还请您少言,以保体内残余气血。”慕云说道。
“今天也真是多亏于你及时赶到,我才不至于早早与素儿告别。”烟夫人看向慕云说道,“也许时运的车轮转动得还为时过早,但看来素儿今后,只能托付于你了。”
那时运的车轮,究竟是指什么?雨婆婆为何如此信任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居然想要将我托付于他?我看着慕云,他的面容严肃而诚恳,与初见时并未有多少变化。
“素儿,婆婆知道你此时肯定会有许多疑问,比如我为何会在今日将‘如意’交与你,比如我的容貌为何会突然改变,比如我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对你隐瞒身份。”雨婆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点破了我的疑惑,“但婆婆我已时日无多,无法为你一一解答。婆婆能做的,只是为你再讲最后一个江湖故事,你想听吗?”
“想,我想听。”我的眼眶瞬时润湿了几许。我急忙握住雨婆婆的手,急切回应道。
雨婆婆点了点头,开始婉婉道来:“正如方才胤礼所言,我正是御风朱雀前任掌门程鹏的妻子,烟雨离。而我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恰好也是起于烟雨之中。
“那是十年之前,如意书院神隐之日。皇城洛阳在接连几日的艳阳高照后气温骤降,不消半日,迷离的烟雨就已将这座千年古城笼罩了起来。洛阳城中有座烟雨楼,烟雨楼的楼顶唤作烟雨阁,这烟雨阁占尽洛阳城中的绝佳位置,只需从阁内向窗外观望,如意书院内门客满座、流觞曲水的景象,便可尽收眼底。估摸这洛阳城内,再没有比烟雨阁更能体会如意书院端庄宏伟的地方。
“当日,我与程鹏恰巧就入住在这烟雨阁中休憩。是日夜晚子时,程鹏早已睡去,我被凉风吹醒,睡意微微,便起身扶窗赏月。那夜圆月高悬,月光铺满整座静谧的皇城,如意书院也在月光铺洒下显得分外明亮。可就在我欣赏如意书院月夜之景的时候,忽然发现有道黑影从书院正堂前急速闪过。
“说来也是蹊跷,那夜如意书院之中竟没有一丝烛火的光亮,整个书院建筑都是昏暗无光,虽说已是子时,但回忆起来仍显得不可思议。整个如意书院就像沉沉睡去般陷入昏暗之中,而多亏有月光,我才能看清那黑影的动向。也许当年的我仍怀有侠义心肠,我急忙换上便服提起‘雷鸣’,自行下楼探查。我并未惊动熟睡的程鹏,事后回想,当时我若能叫醒他,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雨婆婆顾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烟雨楼和如意书院的围墙之间有条幽静的小道,书院在这条小道的边上开有一扇偏门,平日里主要供下人进出,倒也算是常用。我刚从烟雨楼中出来,便撞见那黑影从偏门破门而出。黑影与我相互对视,同时一惊。
“黑夜已为黑影提供了很好的保护,而月光又偏偏倾洒在围墙上方,黑影完全融入在围墙的阴影之中,我根本就看不清黑影的样貌。我的身旁高挂着烟雨楼的大红灯笼,许是将我整个照亮,黑影在暗,我却在明,形势瞬时就对我非常不利。我紧紧握住手中的‘雷鸣’,拼命将吐息压制在最为平缓的程度,静待对方的行动。”
我听得异常认真,仿佛自身已经附体于故事中的雨婆婆,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雨婆婆继续说道:“或许那黑影见我是女子又是孤身一人,便起了杀意,忽然持剑向我攻来。黑影的剑式极为诡异而锐利,我自幼在御风朱雀中长大,见识过无数种奇异冷门的剑术,但居然就看不出黑影的剑术来源。黑影的剑时而如凶猛毒蛇钻向我最不能防御的位置,时而又如破空利箭直刺我的命门要害,我疲于见招拆招,只能一边勉强避开对方的凌厉招式,一边思索对方的剑式路数。大约二十余招过后,我竟有些不敌于他。
“虽说是凉风四起的烟雨之夜,我的衣衫却早已被汗水浸透。单论剑术,我在御风朱雀之中也鲜有敌手,而这黑影却看似轻松地将我的自信无情击破。年轻气盛的我既有焦躁,又有愤怒,后悔方才没有叫醒程鹏一同下楼。情急之下,我唤出‘雷鸣’剑技,打算施展‘雷鸣动天’之技,一招定乾坤。
“登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乌云遮蔽了圆月,整个洛阳城瞬间就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雷电闪过的间隙里,我从黑影锐利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惊恐,他似乎对‘雷鸣’有些忌惮,身形急退数丈想要逃离。我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抽身便是追赶。
“那黑影翻过路边摊贩清晨营生的桌椅,翻过手艺人表演武术闲置路边的武器架子,随后又翻上说书先生街头讲演的那张高台。我紧随其后,追赶之间,发现黑影的背后似乎背负着什么重物,影响了他的步伐以及行动。我与黑影愈来愈近,剑尖直指,雷击就要顺势而下时,黑影猛然转身,竟开口喊停。
“我用剑尖抵住黑影胸口,厉声问其缘由。只见黑影将身后背负的重物轻轻放下,缓缓打开重物外包裹着的黑布,一位熟睡中的幼童赫然呈现。”
“难道那幼童,就是我么...”我喃喃道。
“不错,那熟睡的幼童正是素儿你。我喝问黑影幼童的来历,黑影告知我这是‘院长之女’。我又问其为何深夜将‘院长之女’偷盗而出,黑影未作回答,顾自感叹一声‘或许是天意’,然后将身后背负的另一件物品放在幼童身旁。那件物品用黑布缠绕,正是素儿你手中的‘如意’圣剑。”雨婆婆说道。
“那这黑影,到底会是谁呢?”我急切地问道。
“黑影放下‘如意’后,只留下一句‘此物是如意,此物非如意’,便施展轻功迅速离去。我欲上前追赶,但看着风雨之中熟睡着的你,像极了我那乖巧可爱的女儿,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报上名来!我在夜雨环抱下朝黑影厉声问道。而黑影早已远去,只用风雨传递给我三个字,谢无忌。”雨婆婆说道。
“谢无忌!原来他就是谢无忌!”我惊道。
雨婆婆说道:“不错,黑影正是谢无忌。我用黑布将你与‘如意’裹好,用手臂遮在你头上为你挡雨,然后朝着烟雨楼迅速奔去。当时的我还不清楚如意书院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院长之女’深夜被人偷盗,必然事出蹊跷,急着想要将此事告知于程鹏。
“我焦急地奔走在烟雨楼长长的楼梯上,各种有关如意书院的念想涌上心头。虽然如意书院与御风朱雀向来未有瓜葛,但若此事与其他三大神族有关,御风朱雀必然会牵扯其中。我感到身后有无穷的压力袭来,这日常上下轻轻松松的楼梯,竟忽然变得如此漫长而扭曲。
“也不知奔走了多久,楼梯呈现出了尽头。当我推开烟雨阁的门扉,急着想要叫醒程鹏的时候,却发现程鹏他满面是血,已经惨死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