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堂前厅
东扬远端起茶杯,用杯盖缓缓刮着茶沫,似是漫不经心,心里却对面前之人愈发提防。
这自称“日月先生”的人,应该就是昨日望月提到的那人,样貌身形与望月说的丝毫不差,只是样子比预想的略微年轻,衣着也并非穿旧的袍子,而是颇为华丽的淡蓝长袍,前后襟都绣着流云图,只是正面有一轮红日,背后却是一弯明月,倒像是为了彰显身份。然而东扬远观察良久,却依然对这人的来历、背景和意图一无所知。
“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东扬远放下茶杯,恭谦地笑道。
日月先生淡然一笑,反问道:“东老爷昨夜休息得不太好?”
“呵,睡得有些晚,不碍事。”东扬远嘴上随意敷衍,笑容却无声地散去了。
日月先生也不看东扬远,自顾自地悠然说道:“那个标记,你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东扬远面色凝重,微一挥手,正厅内的几个下人便会意离去。
东扬远郑重地一揖,沉声道:“敢问先生到底是哪路神仙?又为何知道东大海身上的标记?”
日月先生端起茶杯,静静地品了一口,声音却愈发悠长,倒像是在讲故事;“想当初,断剑之役后,东西武林决裂,江湖纷争不断。不过东武林身后有朝廷相助,加之西武林的前辈多在断剑之役中死于朝廷鹰犬之手,自然不敌东武林,最后只得零星四散,几乎退出中原。”
“不过……”日月先生望向东扬远。“西武林退走之时,一部分人假意逃回东武林,实际上作为西武林的内应,在后来的东西交锋中,立功颇多,逼得朝廷介入大肆清洗,错杀了不少人,但也令这些内应死伤惨重,身在敌营的他们本就互相之间难以联络,这样一来,更是相对不识,最后为了认定身份,所有人都在自己身体的隐秘部位纹上鸟纹。”
东扬远面色凝重,点头道:“这我也有所耳闻。”
日月先生微微一哂,目光斜睨,道:“若是让人知道名扬天下的武林三大家之首,东氏分家的家主东大海居然是西武林的内应,恐怕对东氏来说,是大大的不便吧?”
日月先生此言一出,东扬远便知此人绝非善类,就算不是来与东氏为难,也绝对不是来帮东氏渡过难关,最可能的,就是虚张声势,趁机勒索,这样的江湖痞子,有时最是难办。
东扬远沉吟再三,又一次在脑海中将东大海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却依然难以相信东大海就是西武林奸细的事实,而且这东大海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奸细的?潜伏于东氏到底都做过什么于东武林不利的事情?再联想到先登村归贤馆聚会时,西武林那几人真假难辨的易容,是否也说明,这个死去的奸细,实际上并不是东大海本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真正的东大海又在哪里?
对这些问题想的越深,东扬远愈是惊心,然而眼下最大的问题正如日月先生所说,东大海实为西武林奸细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会对东氏甚至整个东武林产生怎样的影响,实是无法估量。唯今之计,只有先封锁消息,再细细探查背后究竟。
想到此处,东扬远起身低头对日月先生郑重一揖,敛容说道:“先生既然知道,扬远便代表东氏,恳请先生不要声张。毕竟此事非比寻常,一旦泄密,武林上必将生出无数是非,我东氏遭难尚不打紧,只怕最终会弄得武林中血雨腥风,生灵涂炭。所以先生若能对此守口如瓶,扬远必不胜感激,日后先生若有难处,我东扬远义不容辞,必当全力办到。”
日月先生闻听此言,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转头望向门外。
东扬远没想到自己一番诚心恳求,竟被如此蔑视,心中一股怒火“腾”地窜上心头,然而形势逼人,他也只得强压怒火,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愈发谦恭地俯身施礼。
忽然门边一声轻响,东扬远循着声音望向门外,却有一个小脑袋在门边探头出来,马上又缩了回去。
正是东望月
东扬远心中一惊,赶忙直起身来,又见刚才便望向门口的日月先生嘴角轻扬,似乎是在微笑,虽不是他是何意,但从昨夜望月的言语中,能感觉到他与望月应是有些交情,想必也不会有敌意。
于是东扬远负手而立,朗声叫道:“望月,父亲正在会客,你鬼鬼祟祟的是在干什么?”
这一声威严有力,带着两分怒气,躲在门外的东望月只得低着头走入前厅,低头说道:“孩儿……孩儿不知道爹正在会客,冲撞了贵客,孩儿这就告退。”
说着,东望月施一揖礼,本想赶快退走,但是又对此事满心好奇,不知这自称日月先生的奇人到底为何而来,不由得看了看安坐在椅的日月先生。
那日月先生却和善地笑笑,对东扬远说道:“小孩子活泼点也是好的。”
随后他又转向东望月,道:“我和你爹一见如故,东氏有难,即便你爹不说,我也当义不容辞。”
东扬远全没想到这人竟又应承了他的请求,一惊之下,却依旧放不下心中大石,只觉得这人反复无常,喜怒不定,全然猜不透这人的想法。
“其实我来到这里另有请求。”日月先生毫不理会东扬远诧异的目光,只是温和地对东望月说道。“东氏四剑,名扬天下,我也是心向往之。今日来此,正是想拜祭一下东氏四剑以及东氏一族已然仙逝的武林前辈。”
东扬远心里又是悚然一惊,心道:“这人为何要提出这个要求?”
东氏作为延续了八百年的武林世家,不仅出现过无数威震武林的前辈高人,传自东氏祖师东凌鹤的“东氏四剑”,更是东氏一族的传世之宝。
东凌鹤仙逝后,其好友鹤顶文承东凌鹤生前之请,曾暂时保管四剑,在四剑归还东氏之时,四剑之上却分别多了四把奇异的铜锁,并留下四首半通不通的歪诗,声称开锁之密就在诗中,只有勘破诗文,并修炼东氏武功直至解其真意,方能解开于己相称之锁,使用相合之剑。
但是随后的几百年来,东氏后人之中,竟无一人能解开剑锁,只在宋朝时有人解开了歪诗之谜,点出了四剑真意,然而却依旧无人能够开锁。直到东扬远曾祖父,江湖人称“散道人”的东旭清一辈,才先后解开了静夜、万壑两把剑锁。
由于四剑的威名早随东氏祖师东凌鹤扬名四海,之后四剑被锁,无人能启,却又令四剑愈发显得神秘,几百年来,武林中各路豪杰都想看看东氏四剑,很多人未尝不是抱有解开剑锁,取得宝剑的想法,尤其随着静夜、万壑的开锁,近些年来拜会四剑之人更多,久而久之,到东氏祖堂拜祭东氏四剑和东氏前辈已然成了一种礼节,往往只有江湖名宿或者东氏的贵客,才有机会拜祭四剑,很多江湖侠士,都以见过东氏四剑为荣。
所以说这日月先生想要拜祭东氏四剑,原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
东扬远脑中思绪急转,心道:“这人来历不清,敌我不明,又在这非常之时,提出拜会的请求,却是教人不得不防。”
虽然东扬远面上不动声色,但是迟疑之状,那日月先生却看在眼里。
“怎么?”日月先生剑眉一挑,道:“扬远兄闭口不答,难道我刚才的承诺,说得不够清楚?”
东扬远一愣,随即听出这人话语暗中相逼之意,连忙接口道:“不不,先生之前所言,深得我心,杨远感激不尽。”
日月先生微微一笑,霍地起身,长臂一挥,道:“既然如此,还劳烦杨远兄带路。”
说是带路,日月先生反倒先行一步,径自向后堂大步走去。
东扬远看着日月先生背影,情知此事已避无可避,只得拉过愣在一旁的东望月,附耳吩咐道:“叫你小叔来凌鹤堂,要快!”
随后东扬远便快步追上日月先生,直往后堂而去。
东扬远所说的凌鹤堂就在后院花园旁,是专门供奉东氏先人牌位和东氏四剑的祠堂,由于一开始只有祖师东凌鹤一人的牌位,故称凌鹤堂,历来只供奉东氏历代家主和东氏当中的卓越人物,而一生庸碌,无甚贡献之人只能在普通祠堂受后人供奉,所以对于东氏子弟来说,死后牌位被摆在凌鹤堂,也是莫大的荣幸。
那日月先生似乎对东氏祖堂的布局甚为了解,一路上竟毫不犹豫,似是信步游玩,却直向东氏的后院而去。
日月先生脚步轻快,心情甚好,路过花园之时,更是连连夸赞此处匠心独具,景色甚美。
“真与我当年听说过的一般无二。”日月先生指着花园,嘴角含笑。
东扬远本就内心惴惴,一听此言更觉惊心,连忙问道:“不知先生从何处听来。”
日月先生笑而不答,只是加快了步伐,东扬远跟在身后,几次旁敲侧击地试探他身份,他却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