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头村到了,请有需要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很多年前,一次坐公车错了方向,当报站器报出这个录音时,感觉自己来到了城市的边缘。因为,石头村听起来很“山卡拉”。
时过境迁,如今石头村已俨然变成了城市的中心,而我却搬到了城市边缘的“山卡拉”居住。看来,当年不该嘲笑人家。
石头村,禅城区石湾镇辖下一个村,地理位置和世纪莲花体育馆隔河相望。至于为啥以石头来命名,资料查不到,问人也不知。看来传承中,有一段记忆断了或者被抹掉了。
虽然我爱突发奇想,但这次去石头村却跟它没关,而是源于一个缘遇。
上周游西樵山,在南山见到一块墓地,墓主是明代礼部尚书霍韬的夫人区氏。一查之下发现,霍韬竟然就来自石头村霍氏。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小的石头村竟然还保存了一组建于明嘉靖四年(1525年)的家族祠堂。
我,就是冲着它去的。
一个人除了要有一份维持生活的正规工作外,还应该有一份“不务正业”的工作,我似乎找到了。
二
傍晚7点多,城市喧闹依然,热浪扑面。
在一大片现代建筑的包围中,霍氏古建筑群在夜色下更显得古朴典雅。
四座祠堂一字排开,从左向右分别为霍勉斋公家庙、椿林霍公祠、霍氏家庙和霍文敏公家庙。
祠堂面前一片开阔,有地堂,旗杆台,再过去还有呈凹字形的风水塘,一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高楼和霓虹灯。据说,祠堂后面还有个山岗。靠山临水,好风水。
四座祠堂都属于比较规矩的形制,面宽三间,三进院落,硬山顶。相比之下,椿林霍公祠和霍氏家庙还是比较精美的。
大门上威武的门神格外引人注目。跟传统用秦叔宝和尉迟恭做门神不同,这俩是“哼哈二将”,来自于明代小说《封神榜》。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有趣的信息,1525年建祠堂时,一定还没他们。因为那时还没有《封神榜》,更没有哼哈二将。
既然是一个族的,怎么又称祠又叫庙的呢?
祠和庙,还是有点区别的。祠偏向于处理事务功能,家庙则偏于祭祀,只是后来渐渐就混淆在一起,不分你我。
更重要的是,庙只能是有功名的人才能建。从上古一直到宋朝都有严格的规定,“平民不得立庙。”霍家二世祖霍椿林只是一个商人,自然不能称庙。
然而,正是因为霍椿林,霍家才开始发迹并壮大。《石头霍氏族谱》记载,明洪武初年,霍椿林公以焙鸭蛋致富,人称“霍鸭氏“。
在轻商的古代社会,富有仍不足让霍家成为大族。直到第六世,霍家终于出了个人物霍韬,也就是霍文敏公。霍氏家庙和椿林霍公祠正出自他之手。
我猜这是两种崇拜,一种对先祖,另一种则是对财富。也因此,霍韬在世时,霍家的产业很大,涉猎了铸铁,木材,银矿,陶瓷等多个行业。这个意义上讲,椿林霍公祠就是霍韬创立的公司。
霍韬对家族的贡献是巨大的,然他的最大建树则是对社会的。
1536年,霍韬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保。也正好这一年,大明王朝允许民间“联宗立庙”,民间建立宗祠,终于获得了合法的地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历代的统治者只许民间按照《朱子家礼》的规定祭祀其上的三代祖先。“联宗立庙”就是取消了这种限制,爱祭多少代随便。直接影响就是亲族多了,家族抱团,力量更大。
好玩的是,政府对“联宗立庙”的予和否都是出于统治的考虑。“予”是加强控制,“否”则是打断连接。政策没有好坏,只有合适,合适特定的时代和人。
作为主持这项工作的第一把手,霍韬显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也由此而起,广府大地才大兴宗祠建设。
“勉斋”则是霍韬的儿子霍与瑕,明朝进士,历任慈溪县知县,鄞县知县,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广西佥事。
于是,后世又分别为霍韬和儿子立了庙。在霍文敏家庙右侧,还有两个年代比较近的:荫苗纪德堂和霍冰壶公家庙,肯定也是霍家的牛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看来,庙堂之高为人所向往。
本想围绕着建筑群走上一圈,可惜多个方向都被堵死了。沿着右侧边的小路走进去,山岗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狭小巷子,两边是见缝插针的“握手楼”。走了一段,觉得呼吸困难,就退了出来。
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两个孩子爬到了文物标示牌上玩耍,祠堂的台阶上不知什么时候坐着几个赤膊的男人,他们正操着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高谈阔论,地上有几个刚刚掐熄的烟屁股。来了个老女人,旁若无人地打开一扩音设备,扭了起来,噪音响彻上空。
回头再看看一众祠堂,寂寞得跟夜色一样。
三
这些年,祠堂被冠之以“精神圣殿”的文字见之于笔端。这其中既包含了一种需求,又寄托了美好的愿望。
然而,真是这样吗?一连走了两个地方,实地看了两座祠堂,感受了当地的人物风情,感触良多。
沙滘陈家祠除了宽大的院落,宏伟的建筑和精美的装饰外,诺大的祠堂能表现陈氏先祖精神层面的东西几乎没有。
唯一能有这方面意思的,恐怕是悬挂在高堂上的堂号——“本仁堂”。
所谓堂号,一是牢记祖先的郡望,二是彰扬祖先的功业道德,三是训诫子弟继承发扬先祖之余烈。
那本仁堂传达的是什么呢?有人知晓吗?或者说,有人曾想过去知晓吗?
衬祠里的香云纱展柜,中堂的顺德祠堂展览总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实话说,这些并不是作为一个祠堂要承载,能承载的。倒不如展出陈家的家谱或者家训来得合适。
石头霍家虽然留下大量的文字和牌坊,但这些又传递了怎样的精神呢?有人去总结和提炼吗?有人赋予这种精神时代的含义吗?霍文敏公的述著翻译成现代文了吗?
这些问题的实现都是我们更愿意看到的,而不它曾经的辉煌。
无意中,看到几年前记者对霍家传承人的采访,确实不敢恭维。
是记者采访能力有问题,挖不到更有价值的线索,还是我们的传承人沉默寡言呢?作为代言人沉默寡言又代表了什么呢?
祠堂要成为“精神圣殿”,就必须有一套能代言的东西和一个能代言的人,而不是一个空壳,一个徒有外表而毫无内涵的空壳依然是一片荒漠。
有了这两者就可以吗?不是的。
还需要一个合适的传承途径。
在这一点上,霍韬做得非常的完美。他通过“合爨”和“兴办书院”让家族精神得以传承。
霍韬建立石头书院和西樵四峰书院,把家族精神灌输给一代又一代的霍家人。
合爨(cuan,烧火做饭)就是共同于宗祠进食。由此,通过一些仪式,营造氛围,让族人耳濡目染,不断地感受、学习和模仿,使家族精神融入血液。
这一传统在今天仍保留下来,但更多在于食,而不在仪式。
更可怕的是,在城市化和市场经济的双重冲击下,宗族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用时髦的话说,祠堂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孤岛。
无论是在沙滘陈家还是石头霍家,都很难碰到一个本地人,住在周围的都是一些外来人员。
这些人和这里毫无想干,迫于生计而来,不明白也无意接受这里。而曾属于这里,最该传承的那班人却搬离了这里,住到了别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