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祭天歌戛然停止,高大的索伦杆晃悠悠向广场南侧倾倒,随后重重的砸在地面,发出轰然巨响。杆顶横梁顿时四分五裂,碎木块儿四下飞扬,锡斗也被摔得破碎变形,里面的敬鸦粮和猪下水散落一地。
值得庆幸的是,南边人群见竖杆绳断掉都心有警觉并及时躲开了,因而没造成大的灾难,只有几个人被飞溅的横木擦伤,并无大碍。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成群的乌鸦在广场上空盘旋,不是发出嘎嘎的叫声,人们一脸惶恐的盯着地上的索伦杆,然后再齐齐看向老萨满巴尔达。
巴尔达也愣住了,这是他做大萨满几十年以来,头一次在立索伦杆的环节发生意外,弟子麻鞑在旁边搀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竖杆绳断掉后,北侧的竖杆队伍几乎全部摔倒在地上,几位族长也在现场,并目睹了整个过程。舒禄果一脸凝重的注视着事态发展,其他几位族长相互窃窃私语着,天神这是要向北疆传达什么旨意?众人有些担心,无论如何,索伦杆倒掉绝不是什么吉兆。
巴尔达很快便恢复正常,他环顾一下四周的人群,“神鸦这是嫌今年的神享不丰盛咧!”老萨满声音低沉,周围人屏息静气仔细倾听,“神鸦神鸦你莫怪,神享重新摆上来……”巴尔达说完摇动羊皮鼓重新吟唱起来。
麻鞑听后心领神会,在老萨满停止吟唱后对神仆们大声道:“兄弟姐妹们,别愣着,赶紧收拾一下,重新给神鸦准备神享!”说完他松了口气,“神鸦嫌神享不如去年的丰盛咧!”麻鞑故意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众人闻言如释重负,消息从广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安抚着远处人们的疑虑。
随后那些神仆们围拢到索伦杆周围,开始收拾狼藉的地面,一些百姓也纷纷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有人收拾那些碎木头,有人帮着重新拴紧竖杆绳。
麻鞑则小心翼翼护送着老萨满回神殿休息,巴尔达似乎越来越虚弱,老萨满的健康状况让所有人都觉得担忧。
有几名红衣扎列也跟着回到神庙,他们要为神鸦重新准备神享,索伦杆倒地后不久,几只乌鸦居高临下的发现地面食物,纷纷落下啄食。来参加祭天仪式的民众都随身带着敬鸦粮,见此情景便将粮食撒在地上,引得更多乌鸦飞来享用。
一时间,神庙广场重又热闹起来,神鸦不时在人群一哄而起,随后在另一处食物丰盛的地方落下,人们争相向天空抛洒五谷杂粮,希望将神鸦吸引到自己所在之处,据说神鸦绕顶能带来好运。
乌鸦泡的助威团声势浩大,差不多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他们坐在颁奖台不远的地方,今天有自己镇子的人上台领奖,大家兴高采烈的前来助威。
几天前,舒禄满就在镇子里广泛发动群众,他下令只要没事的今天都得来,整个乌鸦泡天天盼年年盼,现在总算盼来个巴图鲁,这是全镇人的光荣。
“去的人越多越好,给崖蛋子长长脸,在声势上决不能输了,让旁边几个屯子都好好瞧瞧,特别是依山镇。”之前舒禄满没少受那个挫巴子镇长的冷嘲热讽。
舒禄满早就想报复一下那家伙了,俏皮嗑他都准备好了,单等领完奖去拜访。
“得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乌鸦泡的威风!”临出发前舒禄满对大家说,“崖蛋子领奖时,都给我扯开了嗓子喊!谁的嗓子喊哑了,回来我有重赏!”
还有委赫部,部族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怎么说委赫一哲是自己的族人,整个部族都觉得志气大振,老族长临出发前特意下令让部族的年轻人来,“委赫一哲就是你们的榜样,”莫昆达一脸骄傲,“以后都要努力,争取在你们中间再出一个巴图鲁!”
一哲和阿玛等人坐在一起,根缓寸步不离的陪在旁边,这几天数他最开心,每天在一哲家帮一哲额娘跑里跑外,忙的不亦乐乎。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根缓就赶到一哲家,“臭蛋蛋快起来!领奖咱们可得积极点儿!”
刚刚索伦杆的倒掉让一哲心头一紧,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预兆,赫青山也收起了笑容,只有根缓兴致勃勃的在人群中搜寻美女。
“难道会是最糟糕的结果?”一哲忐忑地想,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想今天的事,他听见额娘不停的翻身,老太太比他还担心。
如果今天失败了,无疑对赫家是个重大打击,可就这么放弃他真是心有不甘。几天前曾有人和他提起大族长保媒的事儿,据说有一年,一位巴图鲁获奖者看上了部族仇人的女儿,结果大族长一句话,两个部族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两人有情人也终成眷属。这极大的鼓舞了一哲。他们行,我为什么不行!一哲想。
和塔娜的匆匆一面,随后便是一年多的单相思,直到重逢,一哲认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去蜿蜒河之前,两人度过了一年左右的快乐时光,可随着感情的升温,现实的烦恼随之也摆在面前,让两人痛苦不已。随后一哲便开始绞尽脑汁想主意,终于想到了巴图鲁,又经过将近半年的等待,终于等到机会,在六道湾历尽九死一生,总算是梦想成真,为此,一哲还失去了好朋友特日盖。
回想起这些事,一哲觉得十分感慨,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就连讨个老婆这么简单的事有时竟然都如此艰难,更要冲破重重阻碍去征求他人的批准,自己的幸福为什么需要别人同意呢?一哲有些愤然。
但想到额娘忧郁的表情,一哲立刻心软下来,特别在早上离开家时,额娘送几人出门。临走前,老太太拉着一哲的手叮嘱:“崖蛋子,记得额娘的话!千万要记得啊!”老太太不敢多说别的,昨晚赫青山已经开始怀疑了。
“大喜的日子,你咋了?”躺炕上赫青山问,“崖蛋子明天就领奖了,你咋总拉个脸子?”
走出去好远,一哲还能看到额娘提着油灯在大门口目送他们,那一阵一哲真想跑回去告诉额娘,他什么都不会说,他更不会和大族长提出娶塔娜的事,但他终究忍住了。
将近三年的时间,一直折磨自己的心事,期间的所有纠结和痛苦,不都是为了今天吗?况且,事情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的,难道却要在最后一刻放弃?
这可关乎到自己一辈子幸福啊!如果娶不成塔娜,自己还会再喜欢其他女孩子吗?这几个问题在一哲心中不停的循环响起。
还有阿玛,连着几天睡觉前都要念叨一遍大阿哥的事,就在临来的前几天,赫青山有天在半夜将一哲叫了起来,然后领他进入大阿哥的墓室。
那里曾是一哲小时候心中最神秘的地方,大阿哥的墓是个空穴,当一哲沿狭窄的墓道进去后,他在墓壁上第一次看见大阿哥的模样。那是张年代久远的画像,一哲觉得大阿哥和阿玛并不是很像,大阿哥长得清秀,而阿玛有些微胖,自己也和大阿哥不同,大阿哥是方脸,自己是圆脸。
画像是赫青山在圣城找画师凭借自己的描述画的。画像下面有个石桌,上面放着几件图赛生前的衣服,衣服已经泛黄散发着重重的霉味。
赫青山在石桌上点燃了几炷香,然后面对画像静立了一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随后两天一哲心情格外沉重,阿玛让他见到大族长后说大阿哥的事,额娘怕他乱说话,可一哲只想请求大族长同意自己娶塔娜。
根缓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不知道这个巴鲁鲁奖章到底代表什么,但自从崖蛋子得了这东西,感觉整个镇子都震动了,为此,根缓认定巴鲁鲁一定了不得,说不上比大族长还好使。而且前几天崖蛋子又被赐了贵族姓氏,想必自己的青楼梦很快便能靠崖蛋子实现,这让根缓开心得好几天睡觉都笑醒。
等两颗索伦杆重新准备好时,已经接近中午,天空也变得晴朗起来,广场已是人头攒动,神庙附近的百姓几乎举家出动,汇聚到广场看热闹。
仪式按部就班重新开始。
巴尔达在弟子的陪同下回到广场,夹杆石前摆起一个供桌,巴尔达在供桌前先燃香祷告一番,然后左手捧米碟,围绕夹杆石左右各转三圈,边走边撒米,同时口诵祝词。
撒完米后,神仆们一起唱起祭天歌,祭天歌词大致是:“雪花飘起立神杆呐,有请神鸦落上边呐,神鸦常住我平安呐,北疆的幸福高过大山呐……”
于此同时,四条竖杆绳同时展开,在人们的号子声中,索伦杆缓缓竖立起来,祭天歌同时也更加嘹亮,广场上一片肃穆。巴尔达手敲羊皮鼓,唱起祷词,祈天神保佑人们远离灾祸,祈求地母保佑北疆来年有好收成,祈求圣鸦神保佑北疆平安。
几位神仙分工明确。
当索伦杆直立,根部安全插入夹杆石中后,广场上所有人都跪下向神杆磕头,几位族长也来到巴尔达身后,一同下跪。
两颗索伦杆刚立起,一直盘旋在上空的乌鸦便迫不及待的落了上去,挤在锡斗周围贪婪的抢食,有几只直接落进锡斗里。想必它们对重新更换的神享十分满意。
无处落脚的乌鸦则不停在上方焦急的鸣叫盘旋,偶尔看到地面人们抛洒的敬鸦粮便又成群结队飞下来,今天是它们最盛大的节日。
祭天仪式完毕后,巴尔达同几位族长登上高台,下面便是激动人心的颁奖时刻,
首先颁发的是其他嘉奖,有北疆勇士奖、还有几名获得新头衔的铁骑兵塔思哈,色堪一脸喜悦的登上高台,二族长亲自给他披上右都尉披风。
人群时不时发出阵阵欢呼,但无疑,巴图鲁才是今天的焦点。
历次巴图鲁奖章都由大族长亲自颁发,本次被授予巴图鲁奖章的共有两名士兵,当老萨满嘶哑地喊出一哲和另一个小伙子的名字时,人群发出阵阵欢呼。
赫青山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虽然一哲获巴图鲁奖的消息早就证实,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带来的巨大喜悦还是让老头有些不能自持。亲眼见证过这一幕,老人直觉得自己就算死都值了。
只是根缓不明就里,“你哭啥?前几天你不是不让窝克(婶)哭吗!”
“委赫一哲!”
“委赫一哲!”
“委赫部赫拉!”
......
伴随着台下的阵阵掌声,台下的委赫族人和乌鸦泡人全体起立,他们不停的欢呼着,喊着一哲的名字。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哲站起身,缓缓向台上走去,但他脸上没一点笑模样,就在刚刚,一哲已做出痛苦的抉择,不能让阿玛失望,更不能让额娘伤心,他决定放弃原来的打算,一会到台上只和大族长说大阿哥的事,其他的一个字都不提。
来到高台下,一哲仰头向上看了看,说是高台其实也不算高,只高过一哲半头,但上面的那些人,却可以决定台下无数人的幸福,甚至命运,权利就是这个高台吗?
默默的想着,一哲在众人的注视下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走的无比沉重,一段不长的阶梯,对他来说却无比艰辛。
“臭蛋子好像有点儿不高兴咧!”根缓有些奇怪。
赫青山也察觉到一哲的异样,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想起这几天一哲额娘的反常表现。
另一名巴图鲁奖获得者已在台上等待,一哲上台后礼节性的回应了一下对方的招呼,然后面对台下站在那人身旁,他两眼空洞看着远方,似乎穿越了时空,看见自己正与犴达罕搏斗。
“北疆以你们为傲!你们是所有北疆年前人的学习榜样!你们为家人和部族赢得无尚荣誉,你们的故事将永久在北疆流传!愿天神之光永远眷顾你们的心灵!......”老萨满念着热情洋溢的赞美词,一哲全程没有表情。
巴尔达宣读完颂词后,舒禄果起身离席,来到两人面前,两名身着盛装的乌拉女子,用木盘端着巴图鲁奖章走上台,奖章是用纯银精心打造的三足乌形象,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
掌声和欢呼声在台下此起彼伏,舒禄果亲手把奖章别在二人胸前。
发完奖章后,舒禄果照例夸奖两人一番,一哲什么都没听见,“说还是不说呢?”只有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交战着。
舒禄果讲完话,同两人分别拥抱一下以示祝贺,随后那两名乌拉女子示意两人下去,另一名巴图鲁获得者兴冲冲的跑下台,一哲迟疑着跟着往下走,刚迈下一级台阶,一哲突然停住了,然后他神情复杂的回头看着大族长,。
舒禄果早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奇怪,便眉头上扬笑了笑。
只见一哲突然收回脚,快步返回台上,台下响起一片议论,众人莫名其妙的盯着台上,不知道这位巴图鲁想干什么。
赫青山在下面见状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刚刚他见儿子要直接下来真有点急坏了,眼见崖蛋子全程都没和大族长说话,老头甚至有些生气,怎么能错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呢,要知道,普通百姓并不是随便能见到大族长的。
来到大族长面前,一哲努力地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大人!”他的声音因紧张变得颤抖。
看着一哲涨红的脸,舒禄果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和善的示意一哲不要紧张。
“大人,我想请您允许我娶塔娜!”一哲鼓足全部勇气说。
台下前排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在巴图鲁颁奖台上,请大族长保谋的传统由来已久!因为这是求婚者最辉煌的时刻,由大族长出面,成功率基本上百分之百成功。
“塔娜?”舒禄果恍然大悟,笑着重复了一遍,“塔娜姑娘今天来了吗?”他转身对台下大声问到。
台下一阵骚动,人们左顾右盼,四下找寻。
舒禄满正带头鼓掌叫好,几个族人想起奖励的事,也纷纷扯开嗓子喊个不停,赫青山看见一哲窘态十足地同大族长说话,但周围嘈杂却听不清两人的讲话内容。
“臭蛋蛋要讨老婆咧!”根缓兴奋的告诉老人。
看台下没人回应,大族长回头问一哲:“塔娜姑娘是哪个部族的,她姓什么?”
“布赫塔娜!”
大族长闻言脸色突变,怔怔地看着一哲问:“什么塔娜?”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黑水族的布赫塔娜。”一哲平静地说。
台下一片哗然。
“叛徒!”一声咒骂从奖台最前排的人群中传出!随后开始有人往台上扔东西砸一哲,愤怒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臭蛋蛋说要娶布赫塔娜!”这回根缓一个字都没说错。
青山老人听到这个名字后,仿佛遭电击一样先愣怔了一下,随后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