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栅城坐落在山坡上,城市格局整体呈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一排排木板房错落有致地从山顶向下延展,直至山脚,被一道高大厚重的石墙阻断去路。
木栅宫是全城的最高点,巍峨的木制宫殿,飞檐雕栋气宇非凡,样式像极了中土天子的皇宫,不过是规模小了些。
宫殿后面紧邻悬崖,宫殿前有一间长方形的平顶大殿,那是黑水人的议事宫,因为议事宫完全用橘黄色的菠萝木建成,所以被黑水百姓称作菠萝殿。
此刻菠萝殿里气氛有些紧张,殿前侍卫手持刺盾长矛分立大殿两旁高度戒备。
“请族长下令!”布赫喜洞单膝跪在地板上,双手将弯刀托举过头顶,在他身后还并排跪着四个人。
布赫里里一脸愠怒,居高临下的在宝座台上看着几人一言不发,这是他就任族长以来第一次遇到部将血谏。之前老族长在任时也曾发生过,但他只是听说,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遇见。
“我已经说过了,”布赫里里强压怒火,低沉的声音里带有一丝警告意味儿,“现在不是发动圣战的时间!”
他不打算同下属做过多解释,作为族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自有分寸。要不是看下面跪着的那几人都是黑水赫赫有名的吉哈德勇士,他早下令殿前侍卫将他们赶出去了。
布赫喜洞闻言不为所动,坚持跪着不起来,托举着弯刀的双手微微抖动着,刀锋寒星闪烁,他曾用这把刀割断过数名乌拉人的咽喉。
跪在布赫喜洞后面的那几名杰哈德勇士没有拔刀,几人都低着头,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垂在胸前的长须随呼吸晃动着。
布赫花喇站在族长宝座旁边,看看下面几人,又偷瞥一眼布赫里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浓密的络腮胡子将脸色衬托得阴晦冷滞。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在族长生气的时候最好保持沉默。
布赫里里见规劝无用,有些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不可理喻!”他“嚯”地从族长宝座上站起身,不耐烦地瞪了那几人一眼,转身便往大殿后面走。
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布赫喜洞凄怆的干笑了几声,然后决然到:“好,既然这样,我就用鲜血来祭洒恨神!”
“请族长三思!”布赫喜洞身后几人闻言有些着急,双手抱拳齐声高喊到。
布赫里里迟疑的放缓脚步,黑水勇士血谏时弯刀出鞘,如果族长答应他的请求,要上前替他将刀还鞘,以示尊重。否则等同于对其的轻蔑,对方绝不会自己收起刀,刀出鞘就要见血,有血性的黑水勇士会当场自刎来维护尊严。
布赫里里身为族长,当然知道后果。布赫喜洞是黑水部数一数二的勇士,他十分舍不得失去这样的部下,但对方的请求实在唐突,他根本无法答应。
想到这,布赫里里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说完毅然离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听见脚步声远去,杰哈德勇士缓缓抬头,眼露绝望,宝座台上只剩布赫花喇,眼望族长离开的方向摇头叹息。
布赫喜洞站起身,一手握着刀把,一手指尖轻抚刀刃,仰面大笑,随后猛然掉转刀刃,在自己咽喉狠狠的割了下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洒在暗黄的菠萝木地板上,鲜艳无比,像一丛狼毒花,在荒漠中孤独的悲情绽放。
菠萝殿一片寂静,众人早料到这种结局,但事关杰哈德荣誉,没人进行劝阻。
对于杰哈德勇士来说,尊严是被摆在首位的,生命其次,没有荣誉感的活着,在他们看来不如牛马。
在场的人全都默不作声的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布赫喜洞先是摇晃了几下,紧接着弯刀脱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响声未灭,布赫喜洞的魁梧身躯已怦然倒下。
布赫花喇走下宝座台,阴沉的走到布赫喜洞身旁,“让恨神永祐他的灵魂!”他带领那几位杰哈德勇士一起说。
半个时辰后,布赫里里心情平复下来,他站在木栅宫顶楼的窗前向下眺望,四名杰哈德勇士正抬着布赫喜洞的尸体小心翼翼从菠萝宫前的台阶往下走。布赫花喇在后面跟着,始终低头不语。
布赫里里轻叹了口气,暗暗祈求这样的事别在发生。
最近两年来,族人的复仇情绪日渐高涨,几乎每天都有来菠萝宫请求开展圣战的族人,那些低级别的黑水勇士,有时能在杜利巴广场前跪上一整天。队伍中不乏老人和女人。
尤其是那些激进分子,每天聚集在杜利巴广场,对围观群众进行狂热的宣传,激情四射的演讲,热情奔放,常让人群陷入一种癫狂,人们手挽着手,齐声控诉着那些从没见过面的仇人的种种罪行,黑水部曾经遭受的所有不公平对待。他们大声疾呼着复仇,呼吁人们时刻准备圣战,“用愤怒的烈焰焚毁敌人的城市,血债只能用鲜血来偿还,我们无所畏惧,恨神的力量无穷!”人们情绪高涨,吟诵恨经中的复仇篇。
这是黑水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这样的聚会能让部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站在木栅宫顶楼能一揽无余地观望整个木栅城,广场上的口号声此刻格外响亮,那四名杰哈德勇士已进入广场,人群发生一阵躁动,人们纷纷围拢过来,自发地手拉着手围成圈,层层环绕着布赫喜洞唱颂歌。
“恨神同在,勇士不死,永生殿前光辉永烁!”
“让恨神见证,我们将用敌人的鲜血祭奠勇士,每一名逝去的杰哈德都将变成一颗明星,让恨神见证,每一名黑水人的鲜血,必将用十倍的敌人鲜血偿还,不死不休,请恨神见证......”
远处城墙的乌鸦和秃鹰被人群的声势所惊动,成群盘旋在木栅城上空,查看地面的情况。
眼前这一切,让布赫里里感到心情沉重。杰哈德勇士是黑水人心目中的英雄,每个人都有为数不少的拥趸者,布赫喜洞的死,不知道会在族人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布赫里里不知道刚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并不打算去询问老族长,老人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布赫里里不想给他增添烦恼。
接任族长的这几年,布赫里里越来越有一种失控的感觉,人前的冷静很大程度上是伪装出来的。
现在的黑水部好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正驾驶一叶小舟行驶在激流中,稍有不慎,随时有翻船的可能。
传统的仇恨教育,曾在关键时候拯救了部族,让黑水部渡过难关。但随着部族的复兴,人员的兴旺,这种教育方式也逐渐显现弊端。
仇恨更像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杀敌,同样也容易伤己。
特别是那些年轻勇武的族人,狂热激进,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只是每天嚷着报仇雪恨,消灭乌拉人,对族长议会制定的长远计划完全不予理睬。
仇恨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复仇是他们的全部生活。这种有勇无谋的鲁莽之举令布赫里里十分反感,可这却主导着绝大部分族人的情绪。
黑衣萨满对此也有些力不从心:仇恨滋养出来的部族,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来安抚!他说。
还有布赫花喇。
布赫里里对自己这个兄弟十分无奈,他从小就性情乖张,行事鲁莽,做事全凭头脑一热,从不会考虑后果。几年前,在他刚接任大族长时,布赫花喇趁新旧族长交接之际,竟纠集上千狂热族人,悍然出兵乌拉部。
消息传回木栅城,连老族长在内的数名黑水元老都大惊失色。然而,那次花喇运气出奇的好,正赶上舒禄果和苏勒内斗,大族长不想分心,便索性将那几个曾属于黑水人的牧场还给黑水部。
这一结果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花喇的威望大增,那些激进的杰哈德勇士更是将花喇视为精神领袖。每天鼓动花喇说服族长发动全面圣战,夺回本属于黑水人的牧场。
“消灭异教徒,北疆本该是恨神的世界。”
“黑水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呼喊着口号。
老族长及时出面制止了这种盲从的激动,更是对花喇定下了严格的军令,所有北疆军队和族人,均要听从布赫里里一人调动,花喇无权调度任何一兵一卒。自己的二儿子是什么秉性,老人心里再清楚不过。
老族长知道那不过是捡了个便宜,那几个小牧场对于圣鸦堡来说可有可无,但若是涉及乌拉人的根本,对方绝不会再让步,黑水族刚恢复元气,还没强大到同对方发生全面战争的地步。
老族长亲自出面,其他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布赫里里算是平稳度过了族长生涯的最初几年时光。
然而,随着老族长的渐渐淡出,最近这两年,族人心底的激动又开始复苏,而且似乎来势更为凶猛,一些激进分子,甚至日渐显露暴戾恣睢的趋势,他们对反对他们主张的人们进行残忍的殴打,甚至动私刑,一度搞得木栅城人心惶惶。
布赫里里闻讯,马上增加了木栅城卫队的数量,同时毫不客气的对那些胡作非为的极端分子进行了铁腕镇压,及时稳住局势,但民间对于圣战的呼声却始终没有停止。
布赫里里并不是不想报仇,他从小也是念着恨经长大的,对黑水人曾经遭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他比谁都了解,仇恨在布赫里里幼小的心灵深处早已根深蒂固,他小时候练箭的靶子,就是被画成乌拉人模样的。
但目前的黑水部,似乎只有他一个知道不具备复仇的条件。
几年前的那次交锋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首先,同乌拉人隔绝的这几百年来,黑水人大部分时间是在为生存而奋斗,从最初的堪堪亡族,到如今的逐步壮大,不过才上百年时间。
而乌拉人在祭坛大战后却迎来了长久的和平,并通过和中土的通商交往,学到很多先进技术,如今早已变得实力雄厚。那次对阵,乌拉铁骑显现出的惊人威力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几次冲锋,便给黑水队伍造成严重杀伤。当时,黑水人完全凭借杰哈德不要命的作风,敢打敢冲,再加上人海战术,才勉强和乌拉人打了个平局。
但己方却伤亡惨重,同对方的伤亡比例达到惊人的六比一,但这个惨烈事实很快被布赫花喇所宣称的伟大胜利所淹灭,那段时间整个部族都沉浸在巨大的容耀中,光环下的阴影没人能看到。
黑水部已压抑得太久,人们急需一个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强大,虽然这个胜利代价有些高昂。
那次战争催生了数名杰哈德勇士,其中就包括刚刚自杀的布赫喜洞。
杰哈德们有自己的荣誉法则,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这是他们眼中的无尚荣光。
但敢拼命并不代表实力。决定战争的胜负,武器装备是很重要的因素。
就目前而言,黑水人的骑兵规模简直同乌拉人无法相提并论,这几百年一直居住在山地,所以导致黑水人战马数量不足,传统的黑水人擅长步战,而不擅长大骑兵团冲锋,如果想发动对乌拉人的全面圣战,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应付对方的铁骑兵团。
几年前的那次冲突,乌拉人只是动用了守护牧场的一个小骑兵团,而那种规模的骑兵团,据说五大部族一共拥有数百个,这还不算地方小部族武装,战争时期,那些小部族全都无条件听从圣鸦堡调遣。
还有富察氏的金甲兵,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黑水人至今连一个盟友都没有,此刻同乌拉人开战,无疑等于以一己之力,同整个北疆宣战,布赫里里觉得那是极不明智的。
布赫里里上任后就开始积极的找寻盟友,黑水部地处偏僻,南边不远处是黑水河,西北紧邻恐怖滩,只有东北面有几个小部族,他先后派使者出使蜿蜒部和终北等部,但结果让他灰心。
终北人从不同别人结盟,使者回来描述,那帮人同野兽没什么区别,无论是性情还是外貌打扮,野兽是无法合作的。
蜿蜒人是另一番情景,虽然,蜿蜒人属于正常的人类,但蜿蜒人的两位族长却显得缩手缩脚,一听黑水人的打算,吓得赶紧转换话题,根本不往这茬上靠。不过他们倒是非常客气,同终北人形成鲜明对比。
“终北人像狼,而蜿蜒人更像羊!”使者说。
布赫里里并没有放弃,每隔几月便派使者去两个部族走动一番,他知道结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人和人的交往需要个机缘,部族之间的交往同样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即便不能结成盟友,万一有一天黑水人同乌拉人打起来,蜿蜒人能保持中立,对黑水人来说也算一桩幸事!
出使高车部和月氏部却有惊喜,这两个小部族虽不结盟,但却不介意偷偷同黑水部做生意,高车部的铁器和月氏部的大宛马正是发动圣战不可或缺的东西。
而且,最近几年,黑水部已陆续在外面开辟领地,建设自己的牧场,牧场主要繁育马匹,照目前的速度,再过个三年五载,黑水部便能拥有一支像样的骑兵团。
对已忍耐了上百年的黑水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要将黑水的步兵训练成骑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