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苏勒大人哼着小曲儿到花园散步,园子里已呈现满眼颓败景象。树木叶子差不多已全部落光,只有几株雪杉幼树像绿色哨兵,笔直的伫立在花园四周,为主人履行忠心看家护院的职责。
远处篱笆墙的阴影下,有几只花栗鼠正机警的在枯草丛中寻找橡果。
每年从深秋开始,夕阳就开始往南偏移,此刻,刚好在塔克图堡前露出半张脸,将原本黑灰的墙体染成一片金黄。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完全躲开城堡的阻挡,届时,落日的余晖能够直接照在乌尔苏堡上。
所以,苏勒特别喜欢冬天,那是自家城堡一年中唯一能彻底摆脱那个暗影的季节。
苏勒今天心情格外舒畅,欣赏着半个太阳带来的美景,在绚烂的晚霞中,隐约间看到一片欣欣向荣。
昨天,赫侗和阿希格率领三百铁骑连夜便赶赴蜿蜒河。
这一文一武,是苏勒最得力的两位下属,也是他眼中的最佳拍档。其实昨天下午舒禄果曾打算今天让叶赫凤喜带队去来着,但突发的不幸一下让大族长乱了方寸,直到几个时辰前,苏勒去塔克图探望他时才想起这事
到目前为止,局势的发展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下,并且出奇的顺利。这段时间,苏勒每天都陪着哈吉兰比到乌尔苏堡的神殿祷告,早晚各祷念一遍般哈拉比经,感恩万能的天神地母,虔诚得令他自己都感动。
苏勒度着方步,来到花园中央的亭子里坐下。向西正好看见塔克图堡的全貌。苏勒好奇的想象此时那个宏伟城堡里面的情形。
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苏勒清瘦的脸上,不由浮现一副意气自得的神情。
昨天下午,一队惊慌失措的乌拉铁骑从蜿蜒河狼狈返回。
当面目全非的古尔敦被抬下马车的那一刻,整个圣城都震动了,就像半个月前,图格沁的死讯对于黄旗堡一样。
比图格泌幸运,古尔敦保住了命,除了身体缺失了一小部分外,基本上还算完整。不过在舒禄果眼里,他已经死了。
古尔敦的一只胳膊,永远留在了蜿蜒河,那是他为自己的狂妄无知所付出的相应代价。
同时,他的脸被相柳烧蚀的面目全非。据说,他的心肝宝贝古尔吉面对那张脸时,一边惊恐的大哭大叫,一边将脸往额娘怀里藏。
“鬼啊!鬼!”奶妈偷偷对人说,每当小家伙刚看到古尔敦时就这么哭喊。
一夜之间,这个爆炸性新闻就传遍全城,百姓对此议论纷纷,谈论着恐怖的九头蛇怪,大家都为古尔敦感到惋惜。还有传闻说,其实古尔敦被相柳咬断的不只是胳膊。
“那是啥?”有人好奇的问。
“是这个!古尔大公子保住了命,但丢了......”说着,那人发出一阵邪笑。
“据说,那个蛇怪专吃男人......”这让一直苦于无计惩治花心老公的女人想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
中土的军司官对此也十分重视,今天是他押运贡品车队回中土的日子,早上临行前,他郑重其事的向二族长保证,回去会即刻上奏朝廷,请求圣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派兵入疆。
苏勒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浩荡的贡品车队,笑谢皇恩。
虽然古尔敦身居右都尉,大伙都明白那只是个虚职,他这个右都尉,连守备队司令都不敢惹。
守备队的士兵私下里一度盛传,将来,守备队司令一职,非古尔敦莫属。那个出身卑微的冷金树,只是暂代此职而已,他怎么能和血统高贵的大公子相提并论呢!
更何况,古尔敦还是大族长的霍其珲(“女婿”的意思)。
“备不住,将来北疆大族长的宝座也会传给古尔敦。”
“舒禄果大人的儿子死了,他只剩下两个姑娘,这个位置不传给他,还能给谁!”
当古尔敦身着艳丽的丹甲,威风凛凛地奔赴蜿蜒河的那一刻,这种论调达到了高潮。
只有苏勒大人知道那些传言的荒谬,而且从一开始就清楚。
绍布递交求助文书的第二天一早,古尔敦便出现在长老议会上。
“身为北疆的父母官,理当以臣民为重!如不能为自己的子民提供基本的保护,我会感到愧对这身铠甲!虽说蜿蜒河是乌拉人的藩属部族,但我们同样应该......”
站在圣鸦堡明亮的议事厅里,古尔敦一番慷慨陈词,获得了满堂文武官员的热烈喝彩和掌声。
对于儿子的打算,古尔甲一开始有些担忧,但舒禄果却说这正是孩子树立威望的好机会。况且,不过是一条长虫而已,又不是同终北人两军对垒,而且还派了其他副将协助。三族长只得同意了古尔敦的请求。
苏大人也认为机会难得。
“等我回来,这就是金的了!”出发那天,古尔敦拍着自己的红甲,对前来送行的舒禄文婧心高气傲地说。
事实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
灾难主要源自古尔甲的刚愎自用,古尔敦从小就为人狂妄,目中无人。
到达黄旗堡,他在圆石殿的接风宴上,就流露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当着蜿蜒永庆的面,对蜿蜒人连挖苦带打击,气得几个蜿蜒老将,差点当场离席。
要不是永庆和永福哥打圆场,给大伙找台阶下,场面非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兵贵神速,兵书上说作战讲究出其不意!”几乎没做任何准备,古尔敦就振振有辞地要求骑兵出击。
“神速是对人,现在我们的对手不是普通的敌人!”斯日古楞质疑到。
“蜿蜒族都这么胆小吗?怪不得地盘越来越少!”斯日古楞的话音刚落,古尔敦就尖酸刻薄地说。
幸亏巴图阻拦,斯日古楞才没当场跳起来同古尔敦理论。
甚至当刚从相柳口中死里逃生的慕阿青提出自己的想法,古尔敦也毫不客气,“我的手下没人知道逃跑是什么滋味!”古尔敦撇着嘴到,“要是先前同怪物打照面的是我,那么就没现在这档子事了!”
臊得慕阿青脸上发烧,一直红到耳朵根。
随后,古尔敦将一本中土兵书上的理论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居然说得条条在理,句句高明。
古尔公子一通侃侃而谈,直乐得蜿蜒永庆和永福哥俩嘴都合不上了,不停的连声称赞,外带殷勤向其敬酒。
众人一看这架势,知道要坏事!
这些年的经验证明,只要是这哥俩看不好的事,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保管错不了,可一旦这哥俩对某件事感觉良好,你等着瞧吧,一准儿是个大麻烦。
可那些蜿蜒武将都是大老粗,面对这个一套一套的文武全才根本无力反驳,鉴于对方身份特殊,大伙干脆全都装哑巴,谁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自己喝闷酒。
“这简直就是胡闹!”荣庆从圆石殿出去后气得直摇头。
“我绝不会拿弟兄的生命开玩笑!”巴图指天发誓,“要去也行,他自己打头阵!”
蜿蜒永庆哥俩本来就是没主意的人,而且还特别迷信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眼见古尔大公子英气逼人,又说得头头是道,当即委以重任,让古尔敦全权负责除掉九头蛇怪的事,还下令所有蜿蜒武将要无条件服从古尔敦调遣。并宣称,如果谁敢不配合行动,一定会严惩。对于自家人,这哥俩厉害着呢,且说到做到。
天下的窝囊废大多这样,在外面熊得像三孙子,就对家里人有种。
这下古尔敦更得意了,第二天便趾高气扬的率人马进驻六道湾,中军帐里,他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对大伙颐指气使。因为有族长的军令,蜿蜒将领全都敢怒不敢言,可大伙达成默契,谁也不说话。你古尔敦说啥,我们照做就是。
古尔敦豪不在乎这种冷对抗,但他根本不将蜿蜒人放在眼里,稍作准备便下令开进乱石砬子,甚至连充足的军粮都没准备。因为他觉得,此一去必将马到成功,根本用不了太长时间,杀个蛇妖,他大公子亲自来已经属于大材小用了。
事实证明,古尔敦估计的一点都不错,这场战斗确实没用太多时间。
在深入乱世砬子山后,相柳只是远远的刚一露面,古尔敦吓得说话都变了音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身边的人,“不说是长虫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就是我先前见过的!”慕阿青回敬到。
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古尔敦实在没脸掉头就跑。
最后,要不是荣庆出手相救,恐怕他连活着回圣鸦堡的机会都没有。但他手下的士兵就没那么幸运了,大部分葬身相柳腹中。不过正因为那些人让相柳填饱了肚子,才让其安静好长一段时间。
古尔敦的失利,让舒禄果和古尔甲双双遭受重击。
三族长一股急火,当晚就病倒在床,舒禄果则即要安慰悲痛欲绝的大女儿,还要慰藉情绪接近崩溃的霍其珲。长老议会他没心思主持,诸多事宜全交由二族长处理。
苏勒大人当机立断,立刻抽调精兵强将,连夜开拔赴蜿蜒河为民除害,为古尔敦报仇。雷厉风行的作风,让诸多文官武将纷纷称赞。
今天下午,处理完圣鸦堡的例行公事,苏勒带领其他几位族长连同文武官员,前往两位族长家探望,但没见到古尔敦,大公子拒绝见任何人。
舒禄果守在大女儿的卧室前满面愁容,当苏勒告知已派军队去蜿蜒河后,大族长沉着脸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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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年,苏勒可谓是喜事连连,几个月前刚过完五十大寿,随后又风风光光地将北疆最富有部落的千金迎娶进门,羡煞周围人。
玉文的豪华婚礼,至今还为圣城百姓所津津乐道,人们将这桩婚事戏称为“金枪戳金蛋”,不过也有刻薄鬼说成“金枪戳肉蛋”。
苏勒对儿子能够顾全大局的做法非常满意,暗自庆幸纳喇家后继有人。
最让苏勒高兴的是纳喇部这半年又增加了好几个盟友。
北疆各部族的主要产业是牧场,最早的时候,北疆所有牧场都归国家。但最近两百年,情况慢慢发生变化,一些肥沃的牧场开始被几大部族掌控,逐渐变成他们的私有财产。随后大家纷纷效仿,只是几十年的功夫,便将北疆的大小牧场瓜分完毕。
但凡涉及到利益的地方,肯定就存在矛盾。
眼见北疆所有肥沃尔的牧场,无一例外的全部归到五大部族名下,引发其他旺族权贵们的不满,不过是迫于实力,他们不敢公开反对。
而最近几年,随着黑水部的崛起,圣鸦堡最终决定将西南若干牧场还归,以换取部族间的和解。
那几个牧场均不是五大部族的产业,对圣鸦堡的决定,牧场的实际拥有者只能同意。
但毕竟那些牧场人家已经营了数代,如今说归还就归还,圣鸦堡连一点补偿都没有,自然引发强烈的不满。
当初明明是五大部族做的恶,如今却让他们还债,几个小部族不免怨气冲天。但却又无法发作,和黑水人说不着,最后便将不满转移到大族长身上。
本来就是这样,当初就是舒禄部的主要责任。
在纳喇玉文的婚礼上,巴山部、费扬古部和鄂伦部事先商量好,各自奉上了一份超级厚礼,一来想趁机同二号人物拉近关系,更有借此向大族长示威的意味。苏勒大人何等聪明,一眼便看出其中端倪。
儿子婚礼结束后,他在望江楼摆了一桌答谢宴,专门宴请几个部族族长,成功将几股力量纳入纳喇部阵营。
苏勒简直是欣喜若狂,虽然这几个部族实力同五大部相去甚远,但若有多个这样的部族聚在一起,力量也相当可观。
三个部族在议事厅都有席位,巴山部和鄂伦部在右班文官列占据“参赞”和“参从”两个席位,虽然没有发言权,但毕竟属于北疆的权利中心。
而费扬古部则在左班的武将列中有一校尉席。
这段时间的长老会,苏勒坐在台上暗中打量下面官员,他突然发现,这里才是最险恶的战场,每天的长老会,都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台下左侧武将行列,最前面的是冷金树,冷金树晋升为左都尉,完全是自己的一手策划,不过舒禄果始终拒绝将百夫长的称号加封给他,但这并无大碍。冷金树同时还身居圣城守备队司令一职,虽说守备队兵力不多,但却掌控着北疆的心脏。
赫恫在校尉行列,同列的还有费扬古部的两人。另外,桑阿布部和温茶部也被苏勒纳入视线,据苏勒掌握的情况,他们或多或少都和舒禄部有利益冲突。
右侧文班行列显得不太乐观,领头的左右参议,一个是叶赫部的人,另一个是札克善部,两个部族同舒禄部非亲即故,关系无法撼动。
倒是新近晋升的参事委赫图南让苏勒正积极争取。委赫部也是让苏勒不容小觑的力量,委二爷不仅在圣鸦堡有着极好的声望,同时在圣城百姓中口碑极佳。
但委赫图南对二族长释放的善意反应微妙,既不立马拒之门外,也不做正面回应,始终给苏勒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阿希格位列参从,那位刚刚变成亲戚的汪志斌属于参听,这两个职位目前在议事厅都没有发言权。
苏勒以加强同苦叶城的盟友关系为由,已向大族长谏言晋升汪志斌为参事,舒禄果听后脸上阴晴不定没有表态。
汪志斌长得一表人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实厚道,这也是富察部男人共有的特性。苦叶城近百年来始终阴盛阳衰,女人们气场强大,男人则畏畏缩缩。
可一旦远离那里,男人被压迫的雄性便悄然复苏,恢复正常。
汪志斌正是这种情况,他其实属于典型的厚貌深情性情。在那张伪善的面孔下,藏着一颗无比贪婪的心。参听一职在北疆属于督查的角色,负责对北疆下边各职能部门行使监督职责。
参听们有自己的线人,北疆人俗称点炮儿的,那些人平日里乔装打扮,在四处进行暗访明查,发现问题立刻报告参听,由参听证实后再呈报给参事,最后递交到长老院。
所以,北疆下面的职能部门,对参听十分忌惮,甚至过于大族长。
但若是参听不追究上报,有些事便能瞒天过海。汪志彬出身旺族,自然知晓其中利害,这几年没少借机敲诈勒索,搜刮钱财无数。
虽然参听一职地位并不高,且不好听,(有些官员背地里称这个职位是吃闲饭的)汪参听并不在乎,他对圣城的生活相当满意。
最近两年,汪志斌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搞得那些腐败的地方官有苦难言,他们间有句顺口溜说到:“不怕铁骑兵,就怕汪参听!”
苏勒对此略有耳闻,但他懒得理会,只要能增加自己的力量,积攒与舒禄部抗衡的本钱,他什么都豁得出去,何况汪参听还是富察女王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