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塔娜,是一年后。
那时崖蛋已有了正式的名字,叫赫一哲。
名字是赫青山请圣鸦城最有名望的老先生给起的,为此,青山老汉送给老先生五张上好的雪狐皮,以及一大块儿野生黑蜂巢蜜当酬劳。
做为一名新晋的北疆铁骑兵,一哲入伍后才一个月,就被派到乌拉和黑水人交界的军营驻防,连带守护附近的牧场。
对于圣鸦堡的这次派驻,一哲额娘表现得十分抵触,在那个伤心的地方,老太太怕一哲步大儿子的后尘。一哲也是心情复杂,明明格外渴望,却同时还有些忧虑。赫青山没发表意见,只是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再拍拍一哲的肩头,然后劝一哲额娘别担心,说这一切都是天神旨意。
在过去的一年中,一哲几乎每天都在想那个嘲笑他的臭丫头!想她替自己包扎伤口时的样子,想她嘲笑自己时的表情,想她撕手帕时的神态,想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臭丫头银铃般的笑声,更是常常在他的梦里回荡。
有时候想着想着,一哲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冷静下来后,一哲会告诫自己,塔娜是黑水人,来自杀死大阿哥的敌对部族。虽说两个部族近些年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但恩怨并未了解,族人绝不会同意他和一个黑水女人来往,更别说对黑水人恨之入骨的阿玛和额娘。
但有时候,一哲又会反过来站着塔娜一侧为两人开脱,两个部族间的恩怨,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承担?上一辈的仇恨,凭什么要牺牲后辈人的幸福!
可是这些话他不敢对任何人讲,只是藏在心底,自己同自己理论。
一哲十分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处境,他若同塔娜相爱,无疑等于站在了所有乌拉人的对立面!这让一哲无比苦闷。
为情所困,大概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所受到的最早、也是最难耐的煎熬了,一哲深陷其中,苦苦挣扎。最让一哲难受的是他没有倾诉对象,连最亲的额娘也不能说。所以,在同塔娜重逢前的一年里,没有人能帮他缓解忧愁,哪怕为一说一句安慰话的人都没有。
有一段时间,一哲挖空心思的想忘掉塔娜,他一改喜欢独处的习惯,主动融入勇士团同伴们的群体,同他们一同外出狩猎,一同投入的练习箭法,一同胡吃海喝,直至酩酊大醉。
然而越是想要忘记,记忆反而变得越清晰,塔娜的身影愈发无处不在。
有一次,酒后一哲被同伴带到烟支巷一家妓院,在姑娘帮一哲脱衣服的时候,一哲半醉半醒中将那个姑娘当成了塔娜,他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情不自禁的放在面颊上摩挲,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塔娜的名字,眼泪夺眶而出。
“大人,奴婢叫…费馨!”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一哲如冷水泼头,猛然清醒,然后狼狈不堪地逃离烟支巷。
那两块蓝手帕被一哲笨拙的缝在一起,像宝贝一样时刻带在身上,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一哲将手帕贴在鼻子上,隐约间似乎闻到令他心荡神怡的发香。
成人礼后,额娘数次催促儿子相亲,却无一例外的全被一哲拒绝。面对其他女孩儿一哲没有一点儿感觉,这让老太太非常着急,但又无可奈何。
一哲额娘私下曾询问一哲是不是有了钟意的姑娘,每次一哲都矢口否认,他不知该如何同额娘吐露心事。
他想象不出,如果阿玛和额娘,要是知道他竟然在思念着一个来自杀死大阿哥的部族的女孩后,会是什么表情!每想到这,一哲会不自觉惊出一身冷汗。
一年的时光让一哲感到无比煎熬,刻骨的思念和难以割舍的亲情感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曾经一哲以为时间能够抹去一切,慢慢将塔娜从记忆中剔除,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塔娜的影子不仅没从他脑海中消失,反而牢牢占据着他的全部闲暇时光。
所以,当得知要进驻黑山牧场后,一哲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解脱了一样,不管即将到来的是祸是福,反正眼前这无尽的煎熬总算是靠到了头。他想起阿玛常说的那句话:一切都是天神旨意。
“如果注定要发生,那么不妨就尽情的来吧!”一哲在心底对自己说。
两人还是在那片山林中重逢。
仅仅一年时间,塔娜已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模样,亭亭玉立,灵气动人。她还是穿一身藏青色衣服,只是看起来更加娇媚动人。
经过一年的勇士团历炼,一哲也已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不过他见到女孩儿还是会脸红,说话也总爱不自觉的挠脑袋,尤其在面对漂亮女孩儿时。
两人的重逢少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戏剧性,更象是冥冥中被安排好了一样,相遇只是按部就班的结果。
那天一哲和同伴沿边界巡逻,中途一哲追一只受伤的小梅花鹿独自策马跑进树林,经过一番搜寻,一哲发现猎物倒在不远处,可是有个身影正蹲在幼鹿旁边,走近一些一哲才看明白,那人正在帮小鹿部包扎伤口,用的一块淡蓝色的手帕。
那是天空的颜色,是思念的天空。
听到声音,那个身影转过头,下一刻,时光似乎在刹那间凝结,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一回头,便是一辈子。
“塔娜!”过了良久,一哲先喊了一声,语调平静,仿佛两人昨天刚刚分别,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崖蛋!”塔娜略感意外,语调中带着一份惊喜。喊出这个名字后,塔娜脸露羞涩,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赫一哲!”一哲一本正经的纠正到,“我现在叫赫一哲!”他想起一年前塔娜嘲笑他名字时的情形。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女,难道真是那个活泼开朗,肆意嘲笑他的女孩儿吗?
一年前一哲因为对方的嘲笑而大为光火,但现在一哲心里却十分渴望听到塔娜的再次嘲笑,他感觉这个奇怪的念头十分好笑,难道一年以来,自己日思夜想,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臭丫头的嘲笑吗?
但期待的笑声并没传来。
眼前的场景,和一哲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甚至有些陌生。他曾在心中设想过无数个两人重逢时的情形,惊喜、流泪、夸张时甚至会想象,两个人互相奔跑着冲向对方,然后紧紧相拥......
一哲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回过神来发现塔娜正美目含情盯着他看,一如明媚的阳光。一哲感觉一阵窒息,灵魂深处猛然被那道光所照亮,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空空荡荡,那正是过去一年中让他痛苦不堪的根源,而自己的灵魂,此刻分明正站在面前看着他。
“赫一哲!”塔娜软语温纯轻声重复到,“我觉得还是崖蛋好听!”塔娜还是没笑,在以后的日子,塔娜始终都喊他崖蛋,但却再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嘲笑他。
“那是我的猎物,”获得重生的一哲指了指受伤的小鹿,“一会儿,伙伴们等着改善生活呢!”他挠了挠头。
“不!”塔娜目光坚定,“现在它是我的了。”
爱情的洪水一旦冲出堤坝,便再也无法控制。
从那以后,一哲不放过任何能见到塔娜的机会,或想法制造机会。巡境是骑兵团最苦的任务,但一哲总是自告奋勇的主动要求前往,阴雨天也不歇息,同伴们自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当一哲是积极分子。
再后来,连每月回家的休息日,一哲也开始在家里呆不住,额娘对他嘘寒问暖,他总显得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往往在家住不了几天便找借口提前回驻地,这种反常的表现让老太太莫明其妙,每次都不停追问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等老太太无意中发现那块残破的蓝手帕,确定儿子在同某位姑娘交往时,一哲已和塔娜发展到非对方不嫁,非对方不娶的程度。
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两情相悦。
两人约会的地方还是在那片树林,那是黑水同乌拉人的交界地带,所有很少有人前往。
两人最喜欢背靠着背,相依靠着坐在树下,说北疆的传说,谈中土的故事,倾诉上次分开后彼此的思念。
似乎是心有灵犀,开始两人都刻意避开双方的部族,那是两人心中的一道阴影。两人达成一种默契,只谈论眼前开心的事儿,至于未来,那似乎离他们十分遥远!
有时一哲会认真地想,他和塔娜,真的有未来吗?
每次分手前,两人会约定好下次的见面时间。这种甜蜜又幸福的时光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崖蛋最终向额娘坦露密秘。
那时,一哲已走出困顿,爱情暂时让他变得自信无比。人们不是常说,在真爱面前,任何世俗偏见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吗!”他打算亲身尝试一下。
恋爱是改变一个人的最好方法,这话一点都不假。
自从和塔娜热恋后,一向不注重仪表的赫一哲,突然变得的在意起自己的衣着来。以往单是换洗衣服,额娘就不知道要催他多少遍他才肯就范,而如今每次回家,一哲都会主动洗换。
儿子的变化,做额娘的自然看在眼里,老太太基本确定儿子在同姑娘交往了,心中暗自高兴,但却苦于一哲始终不肯承认。
赫青山倒是不太关心这事,他最盼望的是一哲有朝一日获得巴图鲁奖章。
日子一长,一哲的坚持否认,还是渐渐成了老太太一块儿心病,尤其是听到镇子里的人背后猜测一哲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时候。
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什么样做父母的最清楚,老太太虽然不在意那些流言,但却决定从儿子口中得到实情。
一次一哲休假在家,见屋里就剩下她娘俩了,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便问一哲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开始一哲还不承认,但老太太最后却笑着问他那块儿蓝手帕是谁的,一哲知道瞒不住了,便和额娘说出了塔娜。
“塔娜!塔娜?”老太太在脑海里搜索着,想着塔娜是谁家的姑娘。但遍寻记忆也想不起来谁家姑娘叫这个名字。
最后一哲鼓起全部勇气说:“她是黑水部的!”
老太太闻言大惊,当场跌坐到地上,睁大了眼睛瞪着儿子说不出话来。
一哲见状吓坏了,赶忙上前扶起额娘,将她扶到炕沿坐下。
半晌老太太才缓过神来,然后紧紧抓着一哲的手,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要他和塔娜断绝来往,无论和部落里谁家姑娘都可以,但绝不能和黑水部的人来往。
这是一哲预料之中的事,但额娘的反应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一哲尝试着同额娘解释,但老太太情绪险些失控,根本不听一哲的那些理由,只要求儿子和塔娜断绝来往,而且是马上!
“除非大族长同意!”老太太激动的说,“否则乌拉人知道了会生吞你!而且黑水人也不会算完。”
让大族长答应,一哲自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如果让族人知道这事,会给赫家带来灭顶之灾,这倒是是千真万确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阿玛这关他都过不了。一哲甚至觉得,要是阿玛知道自已的儿媳妇竟是黑水人时,只怕会当场拨刀杀死塔娜。
老太太气恼之余还十分担心,她害怕赫青山知道这事儿,那势必将引发赫家的一场灾难。
“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行不行?”老太太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一哲,“就算额娘求你了!”
看着额娘焦急的神情,一哲只好假装答应以后不和塔娜来往,但心里却从没打算放弃。
想来想去,一哲发现最靠谱的办法还真就是大族长答应。如果大族长同意,那么所有乌拉人都不敢反对,包括自己的阿玛!
真爱面前,所有世俗偏见都不堪一击。一哲默念着这句话。
后来,他想到了巴图鲁奖章!那是赫青山对他最殷切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