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漱过口,外头来了个小丫头,送来一根木杖,说是顾医女叫送来的。竹青既吃了人家的,又用了人家的,自觉已和姜婉成了“自己人”,不用她吩咐,便先答谢了一番小丫头,然后才将木杖拿给姜婉试用。
那木杖做得极为精巧,握手的地方更是打磨得圆润,姜婉握上去,撑着走了两步,居然有一种如履平地的流畅感,丝毫看不出伤了腿。
“我的天爷!顾医女真是神了。”竹青啧啧称叹,还拿手摸了摸那木杖,“这玩意儿做得可真是好。”
姜婉也很满意,伤了腿,难免行动不便,事事都要依靠他人,这让她很不习惯。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谁都不信,只信自己,所以能靠自己行走,她实在是喜出望外.
“可真是要多谢顾医女了。”不枉费她刚才的一番迎合讨好,还是很有效果的嘛。
当然此时的姜婉还不知道,她这谢意,有一大半是错付了。
顾翎虽有心,可对于木匠活计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她只是提了一句,真正做这木杖的,是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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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翎是来向乐阳长公主复述姜婉的伤情的,说完后顺便提了一嘴,徐熙在一旁接的倒是挺快:“那就让二哥做一把呗,二哥的手艺可好了!”
霍时低头抿了口茶,沉默的侧脸透着股隽冷的气息,像没听见似的,不作任何表态。
顾翎想起小姑娘连药都不敢让人煎,处处小心谨慎的样子,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其实婉儿很可怜的。”
徐熙也点了个头,让人暗算,还伤了腿,却都不敢说话,之前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次呢。
霍时撂下茶盏,朗眉微扬,“婉儿?”声音低沉,带着点令人心痒的喑哑。
顾翎的脸上泛起微红,她忙低下头,掩饰似的灌了口茶,含糊地嗯了声。
眼见身边两个人都还浑然不觉,一厢情愿地可怜人家,霍时就觉得头有点疼。是他们太蠢呢,还是小姑娘演技太好?他想到当时那小姑娘跌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杏眸含水,俏脸微白,看上去倒确实是我见犹怜。
但实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徐熙看不出来,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小姑娘这招顺水推舟,玩得确实不错。再看过朝月的表现,他就知道,此人害人之心早有,眼下被徐熙捅破,只能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所以霍时当时并没有揭穿姜婉。
有心计,能自保,这当然不是问题。但听过乐阳长公主安排她的用意,甚至给出了“软弱可拿捏”的评价后,霍时却觉得:问题大了!
说实在的,他有些难以理解,长公主和皇后这两位女性长辈,到底在想什么。她们一个是陛下的亲姊,一个是陪伴了陛下二十多年的女人,怎么会连陛下想做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陛下年少即位,平漠北,收盐铁,封令推恩,一定山河。如此雄才伟略,又岂会为区区美貌所折服?
李夫人荣宠加身,只不过是因为陛下需要一个人表明他的态度,而她恰好在此时出现,仅此而已。她的美貌顶多决定了出现的是她李夫人,而不是许夫人或者其他夫人。于大局,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
在他看来,皇后娘娘更因为思考的是陛下为何发作,是因为上次太子越过陛下直接免了海域延边赋税一事,还是再上次太子举荐徐赫接任大司马一事,亦或是,陛下隐忍至今,已经不想再忍下去了……
这些,远比她们送女人上去要有用的多。何况还是一个她们连底细都没有摸清楚的女人!
霍时背靠在圈椅上,手抵着太阳穴上按了按。这样的话,他上次在甘泉宫中,皇后露出献美意思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只是当时娘娘不听,甚至还对他之前反对徐赫接任大司马一事颇有微词。言语之间,还隐晦指责他过于忠诚陛下,不为徐家和太子考虑。
霍时闭了闭眼,实在无言以对。倘若娘娘自己就已然将陛下和太子分为两边,那么就只能证明父子嫌隙已深,无论从父和子哪一边来看,只怕都积怨已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徐家因是皇后母家,得封国公,子侄多在朝为官,平西侯又兼任大司马,连他这个所谓的少年将军,母亲也姓徐。如此煊赫之势,当朝还有哪家能比?可即便如此,皇后犹嫌不足,让太子举荐自家外甥徐赫接替平西侯,试图将大司马一职留在徐家人手上。换任何一个人到陛下的位子上,都会忍不住想,徐家到底还想要什么样的富贵?改刘易徐吗?
皇后原不是这样冒进的女人。她的聪慧机智,善于隐忍,在当年能从歌伎得封皇后时,就已然证明了。毕竟她入宫时,后宫可就坐着一位出身尊贵的皇后呢。
是什么改变了她,长盛不衰的恩宠,还是有了储位已定的太子?
只要循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就不难想到为什么陛下会突然宠幸李夫人,甚至封其兄长为骠骑将军了。他这是在敲打徐皇后,也是在敲打徐家。
可皇后对此的反应是什么呢?找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献上去,指望陛下能被枕头风吹倒?
霍时深吸了口气,将心底隐隐的烦躁压下去。他知道皇后的做法很蠢,但却无力阻止,即便他阻止了姜婉,皇后也能再另外找一个貌美的,他还管不到一国之母身上去。最重要的是,皇后已然将他视为外人,自然不肯多听他的话。
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能另寻他路了。
霍时再睁眼时,黑沉的眼眸闪过一丝锐光。姜婉这步棋或许没用,但绝不能添乱。他敲打不了皇后,却可以敲打敲打这位“可怜”的姜姑娘。
薄唇微微翘起,霍时坚朗的面容更显俊逸,像是高山雪顶积年未散的浓云,刷地一下被吹了个干净,露出背后明媚的风景。看得顾翎一呆。
“好啊。”他缓缓道,“我会为这位姜姑娘好好打磨一副木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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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这位姜姑娘能早日“自如”地和他相见,霍时动作极快地做好了木杖,让顾翎送过去。顾翎看他一改往日诸事不理的冷淡性子,不免心里有些嘀咕,酸唧唧地捅了捅徐熙:“霍二哥看到姜姑娘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徐熙丝毫没发觉她的称呼从婉儿改成了姜姑娘,拈了块最喜欢的芙蓉酥,边吃边道:“没什么反应啊,不过……”他吃着有些发甜,又去找水喝,端端几息的功夫,顾翎就一直催着他讲。
“少吊我胃口,快说!”
谁吊你胃口了?徐熙一脸莫名,嘴里的茶水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顾翎忍不住道:“你这仪态,全废了吧。”
“军营里要什么仪态?”徐熙哼了声,将手心里剩那小块点心一下子扔进了嘴里,几下咽了下去,拍了拍手心,将碎屑拍掉,然后才不急不缓地道:“不过姜姑娘被人推倒的事情,是二哥先看见的。”
顾翎心里的醋罐,砰的一声,彻底翻了。
徐熙看她沉着脸坐在那儿,不由暗暗叹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确实挺让人惋惜的。但就二哥那个性子,估计能让他放在心上的女人还没出世呢。
哪怕是今天那个貌若仙娥的姜婉,也没见二哥主动出去帮人家说话,说白了,他就压根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顾翎这一片痴心,也只能是错付了。
但这事,摊开来拒绝吧,太伤人心,所以霍时装不知道,他也就跟着装糊涂了,只是提点顾翎一句:“二哥的婚事肯定是圣上钦点,咱们就别操那份闲心了。”
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有多器重霍时,甚至比平西侯还要恩宠几分,他的妻子,定不会是寻常女子。
顾翎心里也清楚,可感情这种事,从来由不得理智做主。
若是看得穿,天下哪还来那么多痴男怨女?故而她郁郁了一下午,连木杖都交给了小丫头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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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婉这边有了木杖,出去时只消稍微注意着些,走路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当她一步步,艰难地走上云花台时,台上众人都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脚。
乐阳长公主原是点了九个人,九九合一,是吉数,也是为了方便安排。中间领舞得有一人的,两旁各四个簇拥着,看上去既赏心悦目,又不会觉得寥落。但眼下去了一个朝月,剩下八个人,实在不好分。
“领舞的必须要有。”蔡女官不管教舞的嬷嬷多为难,先定了调子。
不仅要有,还必须得是姜婉,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蔡女官也不好把话说得太分明。宫里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凡事得留一丝余地,话不能说死,保不准就是这一丝余地,能救你一条命。
因而蔡女官只道:“嬷嬷看着哪个合适,先叫她领着再说。”轻轻松松地就把难题抛给了教舞的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