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其实霍将军不过问了我几句，原早也该回来的。只是路上碰到湘儿姑娘主仆，被迫听了场戏。”轻叹了口气，“那丫头也是可怜，听着好像挨了一巴掌，殿下赐下来的伤药不少，你替我匀些给她。女儿家面容最是娇贵，可别留下疤才好呢。”
屋里为了节省，只点了一盏铜灯，堪堪照亮桌案方圆几寸，她的面容在这样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不妨碍竹青从她的语气中听出的恻隐之意。
竹青听得心潮澎湃，不免激动地喊了句：“姑娘。”
“嗯？”
“姑娘真是、真是仙女下凡！”她憋了一会，憋出来这么一句夸人的话，倒叫姜婉啼笑皆非。
小丫头真是天真的可爱。也是，长公主府里头即便有勾心斗角，上乘手段也都是在长公主身边用，她们这些小丫头顶多互相拌嘴几句，哪儿有什么深重心计呢。
她微微一笑：“御赐的东西上都有印记，你记得找个不显眼的瓶子，装一些，悄悄给她也就是了。省得惹了旁人的眼，再招出旁的是非来。”
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人发现她跟阮湘的侍女私底下有什么接触，免得将来下手的时候不方便。
“是，奴婢知道了。”
竹青福了福身，心里感动的不行不行的，觉得这位姜姑娘实在是心善的没边儿了！
她打小进了府，因是外头来的，不比家生的婢子们，便被安排在了园子里伺候，园子里设宴，来得那些贵人们，哪个把她们这些人看在眼里？
也唯有这个姜姑娘，自己有点什么东西，都能想着给她们分些。
她感动之余，给荷青送药的时候便使劲多夸了姜婉几句。
“像姜姑娘这样和善的主子，真是再难得了。怪不得婶子们都说相由心生，姜姑娘心地善良，果然生得跟天仙似的！”不过说完就反应过来，阮湘长得也很美，但是心肠嘛……
她怜悯地看着荷青脸上的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还有指甲刮出来的几道伤口，在伤口周围碰了碰：“好在刮得不深，你这几日小心着些，勤擦药，等结了痂就好了。这药是殿下赏给姜姑娘的，想来是极好的，应该不会留疤。”
荷青眼角就有一道伤口，只要眨眼动作稍微大一些，牵动了周围肌肉，就嘶嘶地疼，所以她只能尽量木着脸，低声道：“多谢姐姐，也请姐姐回去替我谢过姜姑娘。”
荷青也是外头买进来的小丫头，跟竹青一样，无父无母，无根无基，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好了，咱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竹青大咧咧地一摆手，起身道：“姑娘那还等着我去打水洗漱呢，我就不多留了，药你先用着，若是不够了，我再给你拿。”
荷青看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眼角的泪水又浮了出来，她忙拿帕子擦干净，免得伤口上沾了水，化了脓。
第二天起来时，挨打的半边脸肿的更加厉害，还有点发紫，她自己看着都觉得可怕，更别说旁人了。
去端早膳的时候，膳房的王嬷嬷都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谁打你了？”那眼角额头上齐整整几道伤口，明眼人谁瞧不出是指甲刮破皮肤留下的印子。
荷青垂着头不说话，但想也知道，能打她的，除了她现在伺候的那个，还能是谁。
“真是太过分了，咱们府里头若不是犯了大错，也从不下这样的狠手啊！”王嬷嬷愤愤地道。
打人还不打脸呢。荷青好歹是公主府的人，又不是她自己的丫鬟，竟也敢这样糟践！
王嬷嬷原有一个幼女，养得粉嫩可爱，可长到三四岁时一场风寒没能留住，她至今都难以释怀。因而对于荷青她们这些打小就入府的丫头很是心疼。平日里还会经常给她们添点油水。
现在荷青被打成这样，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左思右想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端起蔡女官的早膳，亲自送了过去。
蔡女官见是她端着早膳来，还有些奇怪，等王嬷嬷把事情一说，她便有些不以为意：“既是拨过去伺候她的，她想怎么管教都是应当的。”
蔡女官自己心里也有杆秤。这些选出来的乐伎们哪怕不能得宠于陛下，将来也都是有用处的，价值肯定比这些丫鬟们要高。她自然不会为了这些小丫鬟，去为难湘儿。
但既然王嬷嬷亲自过来了，蔡女官便从善如流地道：“我待会见了，会好好说说她的。”
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了。
王嬷嬷大失所望，只能悄悄给荷青煮了两个鸡蛋，让她消消肿，摇着头叹道：“蔡女官是个面冷心冷的，那个秦嬷嬷就更别提了，都不是什么好的。可怜你们这些丫头了。”
荷青扯了扯嘴角，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
她按着脸上的伤，眼中闪过冷光，既然旁人给不了她公道，那她就只有自己去讨这个公道了！
*
昨晚伺候姜婉泡完澡，抹玉露膏时，姜婉又硬塞给她一半。竹青拒绝不了，只能歇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美滋滋地抹了一脸，气势昂扬地去了厨房，还给姜婉抢到了一碗小馄饨。
“这可比白粥有滋味多了！”她献宝似地端上来一个白瓷碗，还蒸蒸冒着热气，汤底晶莹，里头浮着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馄饨，皮子白透，能看到里头包裹着的肉馅，粉乎乎的，一看就令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夹杂着肉味的香气了。
姜婉舀起汤尝了一口，那汤底是用猪骨吊出来的，一口下去，鲜嫩的滋味从舌尖窜到天灵盖，又暖乎乎地开胃，吃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小馄饨大约就半个小指那么大，外头的馄饨皮煮的软嫩，入口即化，里头的肉馅更是鲜香味美，吃着又有嚼劲，再配上一口鲜香的汤，吃完都不禁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小馄饨的做法像是吴国那儿的，倒是比长安的好吃些。”姜婉吃饱了有些犯懒，却不敢坐着，自己拄着木杖站起身漱口。
“是呢。”竹青边收拾碗筷边道：“吴王是陛下的长子，只可惜生母去的早，早早就分封出去了。殿下从前怜惜他年幼失恃，对他多有照拂，所以吴王赴封国后，常有东西进献上来，做早膳的这位嬷嬷便是吴王送过来的。”
她说着咦了一声：“姑娘怎么知道这是吴国的做法？”
姜婉小手指微微弹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笑道：“从前仿佛听乐坊里头哪位嬷嬷提起过，也记不太清了，原来真是吴国的呀。好吃是好吃，只是怕日日这么吃着，这脸都要圆润的不能见人了。以后还是拿粥吧，也省得和旁人争抢。”
唉，说来说去还是怕和别人起矛盾，就这个软弱怕事的性子，可怎么好呀！竹青在心里默默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大不了她以后悄悄拿就是了。
反正姑娘性子软，也不会罚她。
*
早上在碧云阁学规矩，姜婉来得尚早，阁中只有阮湘和怜香、惜玉两姐妹。因是学宫里的规矩，大家都穿了一式的曲裾深衣，朱色镶边雍容端庄。
姜婉才刚进来，就听惜玉的笑声：“荷青你莫骗我，这伤口怎么可能是自己不小心弄得呢，倒像是谁打得一样，湘儿姐姐，你说呢？”
“是我打的，又如何？”阮湘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不耐，瞬间把气氛降到了冰点，连惜玉故作的笑声都是一僵。
“管教下人这种事呢，叫做御下之道，惜玉妹妹出生微贱，没有学过也是正常的。只是……“”阮湘嘲讽地瞥过去一眼，“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犯不着显摆的人人都知道吧？”
“你！”惜玉被她气得直接站了起来，被怜香拉住了，柔声安抚了几句，把她劝坐下了。
阮湘嘴角的笑意更深：“妹妹的仪态可真是差，今日记得跟蔡女官好好学学，否则都可惜了身上这件衣裳。”
从前阮湘性子清冷，不常开口说话。却没想到一开口就是如此的戳人心肺。惜玉气得脸都发涨了。
怜香拍了拍惜玉的手算是安抚，然后看向阮湘，浅笑着开口：“早听说湘儿妹妹从前是官家小姐，原来竟是真的。那可真是好极了，如今咱们姐妹在一道学规矩，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请湘儿妹妹多指点呢。”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算你从前是官家小姐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身份，大家平起平坐。
但她的手段无疑又比阮湘高出一层。
伸手不打笑脸人，用这样柔和的口气，讲出这样杀人诛心的话，还仿佛态度很谦卑一样，让你想发作都没办法发作。
阮湘的脸色顿时也变了。
在三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之际，就已然悄悄在末座坐下的姜婉，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们的动静，要不是顾着在人前装的软弱形象，她还想抬起头，捧着脸仔细看看她们的变脸呢。
啧，真是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