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城门口的简易营地周围燃烧着九个大型篝火以防夜袭,各种拒马陷马坑栅栏一应俱全,负责巡夜的军兵们甚至将盾牌背在了身后,习惯了数十斤重棉甲,面对超轻的全身明光铠却反而缺乏安全感,患上防护不足恐惧症。有些壮汉甚至一手长横刀,一手上膛的短铳就这么走来走去的巡逻。
野战帐篷内,张锷和徐得时正在研究舆图,赵靖远吴克交替领队巡夜,彭氏兄弟在隔壁休息。
“西北方向三十里为宜,快马往返寷润县城不过三个时辰,彭遇扬说那里有个北陡南缓的丘陵,可五百人扎营,易守难攻,也是遵化南下的必经之路,无论建奴和溃兵大都从此南下。吴克他们夜不收再前出二十里地就可以探知遵化、迁安虚实。咱们目前经过筛查正兵九十有三人,辅兵百六十人,俱都是良家子。”徐得时趴在舆图上,抬头看着张锷说道。
张锷赞同的点头道:“奴兵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亡,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效阿骨打、兀术等行事。吾等虽着重甲,然遇大股建奴恐力有不逮,此处地势可防死兵骑马冲阵,火铳可防重甲冲阵,接敌后先挫死兵,再挫锐兵,则建奴必溃。”
徐得时嘻笑:“先生知奴兵骑箭凶狠,却要晓得这奴兵分两类,建州和海西。建州奴步战鲜有敌手,海西奴骑射强无双,故短兵相接大多是建州奴。”
确定了北上之后的防御地后,张锷正准备休息,徐公公仿佛想到了什么:“先生,你说袁督师会经过榛子镇或是寷润县城,果真如此他必然会召见于你,怕是要考校你的学问。”
张锷闻言愣了愣:“考校学问?我所学不通经义,怕是要惹督师不快。”
“无妨,能答便答,不能答便推脱给海外流亡,徒留血脉即可。想必督师大人不会怪罪于你。”徐得时想了想,不以为然的摆摆手。
一夜无事。
次日寅时黎明,吴克便已率夜不收十五人分两路先行出发,直抵30里外的河丘,一路继续前出侦探敌情。清晨,寷润知县张文涟以拜访故宋保康军节度使张公后人的名义来到了大营内,在张锷的指引下绕着J7重卡观览一番后得知队伍准备拔营北上,惊讶不已:“张公子,建奴来势汹汹,为何不依城而守,本官可安排公子在县中客栈安顿。”
张锷连忙婉拒,表示自己是为了更好的打探北面的消息,同时收拢溃兵难民。张文涟肃然起敬,拱手道:“先生大义,本官必然上奏朝廷为先生表功,但有不测,请先生不可轻弃此身,速速率队折返。”
“多谢县尊抬爱,锷铭记在心。此去凶险难测,若是袁督师率军驰援经过此地,还请县尊大人将吾家族谱转交督师代管。”张锷双手将族谱呈上,张文涟连忙接过,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一番客气后,张锷将张文涟礼送出营。
不一会,主簿和县丞联袂而来,又带了两头宰杀好的生猪和十筐马料。再次将两位县官礼送出营后,时间已经到了巳时二刻,张锷宣布拔营,数百人浩浩荡荡在大车的轰鸣声中沿河北上。
十一月五日午时三刻,张锷等人已经抵达舆图中的河丘地区。果然如彭遇扬所说,河谷南侧有一丘陵,南缓北陡,视野很好,非常利于防御,但缺点是非常醒目。
不过作为溃散军队和难民的接应点就需要醒目。待大部队靠近时,五名早已至此的夜不收打出了认旗接应,而吴克则早已带人继续北上搜索。张锷将重卡紧贴南坡停靠,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防御工事,众人便支起帐篷开始扎营,彭遇扬率一百名辅兵将丘陵北面百步之内遮挡视线的大树砍伐,剩下的辅兵由彭遇飚带着去河边打水以防水源被后金切断。
张锷取出长短铳和步弓各一百,在徐公公的监督下分发给聚拢过来的正兵们,用徐公公的话说,铠甲刀剑火铳这种军用利器不可滥发,须记下持有人的名字籍贯,丢失了就要行军法杀头,战后还要统一交还。张锷也知道徐得时的一片好心,乐的让别人去做恶人。
倒是徐得时的一手漂亮蝇头小楷让张锷非常惊讶,没有想到一个宦官的字写的如此之好,面对张锷惊讶的表情徐公公略显得意的笑道:“咱家入宫前也是耕读传家,要不是灾年实在活不下去了,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分发好装备后,近百名正兵分为三批,一批披甲警戒,一批用步弓调校落点射程,最后一批熟悉长短铳的操作和维护,每半个时辰轮转。一时间,乒乒乓乓的火铳射击声,军官口令声络绎不绝,打破了原本寂静的河谷地区,而火铳实弹射击冒出的白烟,几里外都能看见。
申时,也就是下午四点左右,陆续不断的有一些散兵和难民或是形只影单或是拖家带口循着声响和高高飘扬的认旗找到了这里,他们在山丘下被军兵们拦截后经过严格的审查,通过者记录了姓名籍贯以及逃亡细节后被安排进北边的大帐篷里休息,帐篷里有三个辅兵烧火做饭提供饮食,周围站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军兵以防不测。而被怀疑是奸细或者说不清楚来历的人被就地捆绑丢在北边坡下,同样有军兵看守。
许三德是石门镇的铁匠户,家中排行老三,左邻右舍都叫他许老三。许老三家距离遵化城也就十里路,后金军马进攻遵化时也有一支偏师突袭了石门,早在三天前就已经获得了入寇烽烟示警的石门开始并没有太当回事,大家该干啥照样干啥,唯有在山海关做过好些年司隶的许家老爹力排众议,坚持举家前往玉田城避难,而老大许纯显就在玉田城给官府打造兵器。
周围人都笑话许家胆小如鼠,弄的年轻气盛的许老三还和邻家从小到大的玩伴红了脸。都说破家值万贯,许老三的老娘恨不得把家里的吃饭家伙都带上,收拾了足足一整天,直到十月三十那天上午一家十几口人才出发,还有两户人家一块儿接伴而行。
谁料刚出镇子不远,雇来的几辆驴车还在山道上转着圈,就见镇子中浓烟滚滚,伴随着惨叫和哭喊声传入众人耳中。百姓开始四散奔逃出镇子,十数名后金骑兵高举着马鞭和顺刀兜头劈向逃亡的人群,一名军官模样的骑士大声呵斥阻止了其他后金骑兵的杀戮,骑兵们这才罢手,用绳索将哭喊的人们捆成一串串拖回镇子中,仅在镇子外留下几具血糊糊的尸体,其中一具就是嘲笑许老三胆小鬼的发小。
就当一家子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眼尖的后金骑兵发现了山道上的驴车,招呼着左右追了上来,这下众人不禁慌乱起来,驴车哪能跑的过战马。
关键时刻许老爹招呼着一家人抛弃驴车上的财物往山里跑,另两户人家不愿意放弃家财,选择赶着驴车逃跑。仅仅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驴车就被后金骑兵撵上,惨叫声响起,吓得一家人更是头都不敢回的往林子里钻。
慌乱中许老三带着五岁的老四许幺跟家里人走散,直到初三才和家里的其他人在山上的樵夫亭聚到一起,一家子清点人数,二哥受了重伤,二嫂被建奴拖走了,三个娃娃一个受了伤,挺了两天没挺过来,剩下两个也饿成了皮包骨。许老三的娘亲被一箭射穿了脖子,当场就没了,许老爹左手臂也被射穿。许老三的两个妹妹在许老爹的保护下有惊无险的存活了下来,大姐早些年嫁给了镇子里杂货铺老板做填房,估计也没了。一下走了四个亲人,让许老三一时间接受不了。
当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亭子中无人交谈,妹妹们搂着抽泣的孩子,二哥无力的呻吟,许老爹的叹息声都让仇恨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着许老三的头脑,天没亮,许老三就偷偷拿着射穿许大娘脖子的半截箭矢寻找建奴复仇去了。可是建奴都在石门镇和遵化,许老三没傻到要进镇子去送人头,思来想去决定到大家弃车入山的地方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落单的建奴。
石门镇的匠户很多,都靠着遵化城过活,冬日里许老三经常跟着猎户和郎中进山,凭借对山路的熟悉,很快的摸到了事发的山道附近,驴车早已消失无踪,但地上的几滩血迹和被山中野兽撕扯的七零八落的尸骸还在。不远处居然还站着三个手持顺刀的后金军兵,地上跪着一排十多个明军官兵,都被反绑着串在一起,已经有几个被砍了脑袋倒伏在一旁。
有一名后金兵嬉笑着走到道边伸手解腰带,看样子是要解手。另一名后金兵粗暴的扯起一个明军的头发,用生疏的汉语恶狠狠的问道:“你愿不愿降金国汗?”
被扯着头发的明军不到二十岁,尽管扭曲着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但是死死咬牙不语。后金兵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脸上,嗤笑道:“那就去死吧。”说罢松开扯头发,双手举起顺刀,作势就要劈下。
就在一瞬间,灌木丛中有一人暴起,将手中箭矢狠狠的刺向背身正在撒尿的后金兵,“噗”的一声,箭矢透颈而过。作势砍人的两人闻声回头,只见撒尿的后金兵捂着脖子发出嗬嗬的声响软软倒下,胯下屎尿涌出,身体还在扭动挣扎。许老三一击得手便毫不犹豫的远遁,撒丫子便往林中钻去,被突如而来的刺杀震惊的另两位后金兵顾不上跪地的明军,怒吼着朝许老三追去。
杀了人的许老三肾上腺素已经消退,此时山风一吹便觉得手脚发软,没跑多远就被林中藤蔓绊倒在地,两名后金兵已经追到身后,顺刀带着风声劈向许老三暴露出的后勃颈。
“噗、噗”闭目等死的许老三没等到人头分离的痛楚,就被提溜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铁面兽牙的脸孔,吓得许老三魂飞魄散,张口想喊时又被身后一只铁手捂住嘴巴。余光看到那两名后金兵身上插着数支箭矢,被几个如同画像上一样全身甲胄的武士夹住捂着嘴巴,几柄长刀捅入后金兵的身躯反复搅动着,两名后金兵颤抖了一会,便软软的耷拉下脑袋。眼见着死透了,脑后的辫子又被揪起,两柄长刀交叉插进后金兵的脖子,反手一绞,头颅落地。
许老三看着两个刚刚不可一世的后金兵如同鸡鹅一般被宰杀,身上的物件被人掏了个遍,其中一根造型精致的银钗被一名甲胄大汉捏在手上仔细打量,顺手揣进后袋。
许老三哭了,他不敢哭出声,只能把手塞进嘴巴里,鲜血从颤抖的口中不断溢出。
那根钗子他认得,是他老娘一直戴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