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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定西笔记(上)

哎哗啦啦,祥——云起呃,呼雷儿——电——闪。一——霎时呃,我——过——了呃——万水——千山。

这是我在唱秦腔。陕西人把起念作且,把响雷叫呼雷儿,把万水又发音成万费,同车的小吴也跟着我唱。秦腔是陕西人的戏,却广泛流行于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小吴是甘肃定西的,他竟然唱得比我还蛮实。

亏了有这个小吴当向导,我们已经在定西地区的县镇上行走十多天了。看见过山中一座小寺门口有个牌子,写着“天亮开门,天黑关门”,我们这次行走也是这般老实和自在,白天了,就驾车出发,哪儿有路,便跟着路走,风去哪儿,便去哪儿,晚上了就回城镇歇下,一切都没有目的,一切都随心所欲。当我们在车上尽情热闹的时候,车子也极度兴奋,它在西安城里跟随我了六年,一直哑巴着,我担心着它已经不会说话了,谁知这一路喇叭不断,像是疯了似的喊叫。

在我的认识里,中国是有三块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块是山西的运城和临汾一带,二是陕西的韩城、合阳、朝邑一带,再就是甘肃陇右了。这三块地方历史悠久,文化淳厚,都是国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刚健而文明,却同样的命运是它们都长期以来被国人忽略甚至遗忘,现代的经济发展遮蔽了它们曾经的光荣,当人们无限向往着东南沿海地区的繁华,追逐那些新兴的旅游胜地的奇异,很少有人再肯光顾这三块地方,去了解别一样的地理环境,和别一样人的生存状态。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生命里或许有着贫贱的基因吧,我喜欢着这几块地方,陕西韩城、合阳、朝邑一带曾无数次去过,运城、临汾走过了三次,陇右也是去过的,遗憾的只是在天水附近,而天水再往北,仅仅为别的事专程到过一县。已经是很久很久了,我再没有离开西安,每天都似乎忙忙碌碌,忙碌完了却觉得毫无意义。杂事如同手机,烦死了它,又离不得它,被它控制,日子就这么在无聊和不满无聊的苦闷中一天天过去。2010年10月的一天,我去一个朋友家做客,那是个大家庭,四世同堂,她们都在说着笑着观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我瞧见朋友的奶奶一个人却坐在玻璃窗下晒太阳。老奶奶鹤首鸡皮,嘴里并没有吃东西,但一直嚅嚅动着。她可能看不懂了电视里的内容,孩子们也没有话要和她说,她看着窗台上的猫打盹了,她也开始打盹,一个上午就都在打盹。老太太在打盹里等待着开饭吗,或许在打盹里等待着死亡慢慢到来?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这次行走的计划。

我对朋友说:咱驾车去陇右吧!

朋友说:你不是去过吗?

我说:咱从天水往北走,到定西去!

朋友说:定西?那是苦焦的地方,你说去定西?!

我说:去不去?

朋友说:那就陪你吧。

说走就走,当天晚上我们便收拾行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我为“行走”二字笑了。过去有“上书房行走”之说,那不是个官衔,是一种资格和权利,可也仅仅能到皇帝的书房走动罢了,而我真好,竟可以愿意到哪儿就是哪儿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次到定西地区大面积地行走要干什么。以前去了天水和定西的某个县,任务很明确,也曾经豪情满怀,给人夸耀:一座秦岭,西起定西岷县,东至陕西商州,我是沿山走的,走过了横分中国南北的最大的龙脊;一条渭河,源头在定西渭源,入黄河处是陕西潼关,我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国文明的血脉啊!可这次,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偶然就决定的,决定得连我也有些惊讶:秦先人是从这里东进到陕建立了大秦帝国,我是要来寻根,领略先人的那一份荣耀吗?好像不是。是收集素材,为下一部长篇做准备吗?好像也不是。我在一本古书上读过这样的一句话,“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然无为,动而以天行,谓之养神”,那么,我是该养养神了,以行走来养神,换句话说,或者是来换换脑子,或者是来接接地气啊。

**

后半夜里进的定西城,定西城里差不多熄了灯火,空空的街道上有人喝醉了酒,拿脚在踢路灯杆。他是一个路灯杆接着一个路灯杆地踢,最后可能是踢疼了脚,坐在地上,任凭我们的车怎样按喇叭他也不起。打问哪儿有旅馆?他哇里哇啦,舌头在嘴里乱搅着,拿手指天。天上是一弯细月,细得像古时妇女头上的银簪。

天明出城,原来城是从山窝子里长出来的么,当然也同任何地方的城一样,是水泥城,但定西城的颜色和周围的环境反差并不大,只显得有些突然。

哎呀,到处都是山呀,已经开车走了几个小时了还在山上。这里的山怎么是这般的模样呢,像是全俯着身子趴下去,没有了山头。每一道梁,大梁和小梁,都是黄褐色,又都是由上而下开裂着沟渠壑缝,开裂得又那么有秩序,高塬地皮原来有着一张褶皱的脸啊,这脸还一直在笑着。

看不到树,也没有石头,坡坎上时不时开着了一种花,是野棉花,白得这儿一簇,那儿几点,感觉是从天上稀里哗啦掉下来了云疙瘩。

其实天上的云很少。

再走,再走,梁下多起来了带状的塬地,塬地却往往残缺,偶尔在那残缺处终于看到一片子树了,猥琐的槐树或榆树的,那就是村庄。村庄里有狗咬,一条狗咬了,全村庄所有的狗都在咬,轰轰隆隆,如雷滚过。村庄后是一台一台梯田,一直铺延到梁畔来,田里已经秋收,掰掉了包谷穗子,只剩下一片包谷秆子,早晨的霜太厚,秆子上的叶都蔫着,风吹着也不发出响来。

后来,太阳出来了,定西的太阳和别的地方的太阳不一样,特别有光,光得远处的山、沟、峁和村庄,短时间里都处在了一片恍惚之中。下车拍一张照片吧,立在太阳没照到的地方,冷得那空气里满是刀子,要割下鼻子和耳朵,但只要一站在太阳底下,立即又暖和了。对面圪梁梁上好像站着了一个人,光在身后晕出一片红,身子似乎都要透明了。喊一声过去,声在沟的上空就散了节奏,没了节奏话便成了风。他也喊一声过来,过来的也是风。相互摇摇手,小吴说他要唱呀,小吴学会了我教的那几句秦腔,他却唱开了花儿:

叫——你把我——想倒了哈,骨头哈——想成——干草了哈,走呢——走——呢,越远了,不来哈——是由不得——我了哈。

**

车不能停,猛地一停,车后边追我们的尘土就扑到车前,立即生出一堆蘑菇云。蘑菇云好容易散了,路边突然有着三间瓦房。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怎么就有了三间瓦房,一垒六个旧轮胎放在那里,提示着这是为过往车辆补胎充气的。但没有人。屋门敞开,敞开的屋门是一洼黑的洞。一只白狗见了我们不理睬,往门洞里走,走进去也成了黑狗,黑得不见了。瓦房顶上好像扔着些绳子,那不是绳咯,是干枯了的葫芦蔓,檐角上还吊着一个葫芦。瓦房的左边有着一堆土,土堆上插了个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字:男。路对面的土崖下,土块子垒起一截墙,二尺高的,上面放着一页瓦,瓦上也写了一个字:女。想了想,这是给补胎充气人提供的厕所么。

**

从山梁上往沟道去,左一拐,右一拐,路就考司机了,车倒没事,人却摇得要散架。好的是路边有了柳。从没见过这么粗的柳呀,路东边三棵,路西边四棵,都是瓮壮的桩,桩上聚一簇细股条子。小吴说,这是左公柳,当年左宗棠征西,沿途就栽这样柳。可惜见过这七棵,再也没眼福了。但路边却有了一个村子,村口站着一个老者。

老者的相貌高古,让我们疑惑,是不是古人?在定西常能见到这种高古的人,但他们多不愿和生人说话,只是一笑,而且无声,立即就走掉了。这老者也是,明明看见我们要来村子,他就进了巷道,再也没有踪影了。

巷道很窄,还坑坑洼洼不平整。巷道怎么能是这样呢,不要说架子车拉不过去,黑来走路也得把人绊倒。两边的房子也都是土坯墙,是缺少木料的缘故吧,盖得又低又小。想进一些人家里去,看看是不是一进屋门就是大炕,可差不多的院门都挂了锁,即便没锁的,又全关着,怎么拍门环也不见开。

忽地一群麻雀落下来,在巷道里碎声乱吵,忽地再飞起了,像一大片的麻布在空中飘。

当拐进另一条巷道,终于发现了一户院门掩着,门口左右着两块石头,这石头算作是守门狮吗?推门进去,院子里却好大呀,坐着一个老婆子给一个小女娃梳头,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正骂着让小女娃看,见我们突然进来,忙说:啊达的?我说:定西城里的。她说:噢,怪冷的,晒哈。忙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起来进屋给我们搬凳子。我的朋友问小女娃:你婆在你头捏了个啥,我还以为是虱哩!司机作怪,偏在地上瞅,瞅着了,说:咦,我还以为不是虱哩!小女娃一直噘着嘴,蛮俊的,颧骨上有两团红。

我们并没有坐在那里晒太阳,院里屋里都转着看了,没话找话地和老婆子说。老婆子的脸非常小,慢慢话就多起来,说她家的房子三十年了,打前年就想修,但椽瓦钱不够,儿子儿媳便到西安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她和死老汉带着孙女。说孙女啥都好,让她疼爱得就像从地里刨出了颗胖土豆,只是病多,三天两头不是咳嗽就是肚子疼,所以死老汉一早去西沟岔行门户,没带这碎仔仔,碎仔仔和她治气哈。她说着的时候,小女娃还是噘着嘴,她就在怀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颗糖,往小女娃嘴里一塞,说:笑一哈。小女娃没有笑,我们倒笑了,问这村里怎么没人呀?她说:是人少了,年轻的都到城里讨生活了,还有老人娃娃们呀!我说:院门都锁着或关着,叫着也没人开。她说:没事么?我说:没事,去看看。她说:那有啥看的?我说:照照相么。老婆子立马让给她和孙女照,然后领着我们在村里敲那些关着院门的人家,嚷嚷开门,开门哈菊娃!院门拉开了一个缝,里边的说:啊婆,啥事?老婆子说:你囚呀,城里人给你照相呀不开门?门却哐地又关严了,里边说:呀呀,让我先洗洗脸哈!

我们先后进了七户人家,家家的院子都大,院墙上全架着包谷棒子,太阳一照,黄灿灿的。我们说一句:日子好么。主人家的男人在的,男人都会说:好么,好么。他们言语短,手脚无措,总是过去再摸摸包谷棒子,还抠下一颗在嘴里嚼,然后憨厚地笑。院子里有猪圈,白猪黑猪的,不是哼哼着讨吃,就是吃饱了躺着不动。有鸡,鸡不是散养的,都在鸡舍,鸡舍却是铁丝编的笼,前边只开一个口儿装了食槽,十几个鸡头就伸出来,它们永远在吃,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弹着的钢琴上的键,又像是不停点地叩拜。狗和猫是自由的,因为它们能在固定的地方拉屎尿尿,但狗并不忠于职守,我们去后,刚叫一下,主人说:嗨!就不吭声了,蹲在那里专注起猫,猫在厨房顶上来回地走,悠闲而威严。就在男人领着我们到堂屋和厨房去转着看的时候,女人总是在那里不停地收拾,其实院子已经很干净了,而屋里的柜盖呀,桌面呀,窗台呀,擦得起了光亮,尤其是厨房,剩下的一棵葱,切成段儿放在盘子里,油瓶在木橱子上挂着,洗了的碗一个一个反扣着在案板上,还苫了白布。到了柴棚门口,女人说:候一会儿,乱得很!我们说:柴棚里就是乱的地方么!进去后,竟然墙上挂的,地上放的,是各种各样的农具,锄呀,锨呀,镰呀,镢是板镢和牙子镢,犁是犁杖,套绳和铧,还有耲子,耙子,梿枷,筛子,笼头,暗眼,草帘子,磨杠子,木墩子,切草料的镲子,打胡基的础子,用布条缠了沿的背篓、笸篮、簸箕、圆笼。女人用筐子装了些料要往柴棚后的那个草庵去,草庵竟然就毛驴呀,毛驴总想和我们说话,可说了半天,也就是昂哇昂哇一句话。

我们和老婆子走出了第七户院子,老婆子家的狗就在院门口候着,老婆子喜欢地说:接我啦?抱起了狗,狗的尾巴就摇欢得像风中的旗。

出了村子,我的情绪依然很高,对朋友说:

“这才是农村的味啊!”

朋友觉得莫名其妙,说:咹?

我说:什么东西就应该是什么味呀,就像羊肉没了膻味那还算羊肉吗?

朋友说:你这人就怪了,刚进村嫌巷道太窄,嫌房盖得太矮,转了一圈又说这好那好,农村就该是这个味,这不自相矛盾吗?

朋友的话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我是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农村到西安的,几十年里,每当看到那些粗笨的农具,那些怪脾气的牲口,那些呛人的炕灶烟味,甚至见到巷道里的瓦砾、柴草,和撒落的牛粪狗屎,就产生出一种兴奋来,也以此来认同我的故乡,希望着农村永远就是这样子。但是,我去过江浙的农村,那里已经没一点农村的影子了,即便在陕西,经过十村九庄再也看不到一头牛了,而在这里,农具还这么多,牲畜还这么多,农事保持得如此的完整和有秩序!但我也明白我所认同的这种状态代表了落后和贫穷,只能改变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国农村走向富强的出路啊。

我半天再没有说话,天上那一大片麻布又出现了,突然间成百只的麻雀就落在村口到车的那段路面上,它们仍是碎声乱吵,吵得人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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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黄土梁,还是黄土梁上的路,但今天的路比昨天的窄,窄得一有会车一方就得先停下来。好的是已经半天了,只有我们这辆车,嚷嚷:这是咱们的专道么!可刚转过一道弯,前边就走着了一个牛车。

不会吧,怎么会有牛车?就是牛车。

车是四个轮子上一面大的木板,没帮没栏,前边横着一根长杠,两头牛,牛都老了,头大身子短。牛车上坐着一个人,光着头,耳朵上却戴了个毛烘烘的耳套,猜想是招风耳。

吆车人当然知道一辆小汽车在后边,便把牛车往路边赶。牛似乎不配合,扯一回缰绳挪一步,再扯一回缰绳再挪一步,旁边村庄有拾粪的过来了,吆车人骂了一句:妈的×!一个轮子终于碾到路边的水渠沟,牛车便四十度的倾斜了。

我不让司机按喇叭,也不让超,小心牛车翻了,小吴说:没事,二牛抬杠翻不了。

车超过去了,听到牛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还听到拾粪的说:汽车能屙粪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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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经过一个镇子,镇子上正逢集,公路也就是了街道,两旁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日常百货,还有包谷土豆,瓜果蔬菜,还有牲畜和农具,也还有了油条摊子,醪糟锅子。人就在中间拥成了疙瘩。这场面在任何农村都见过,却这时我想着了:常常有蚂蚁莫名其妙地锈了堆,那一定是蚂蚁集。集上的人大都是平脸黑棉袄,也有耸鼻深目高颧骨的,戴着白帽。黑与白的颜色里偶尔又有了红,是那些年轻女子的羽绒服,她们爱并排横着走,不停地有东西吃,嘎嘎地笑。

我们的车在人窝里挪不动,喇叭响着,有人让路,有人就是不让。小吴头从车窗伸出来,喊:耳朵聋啦?县长的车!我看见有人撅着屁股在那里挑选笊篱,回过头了看,又在挑选笊篱,还把一把鼻涕顺手抹在了车上,忙按住了小吴,把车窗摇起,说那么多人走着,咱坐在车上,已经特殊了,不敢提自己是领导或警察,这人稠广众中领导和警察是另一类的弱势群体。于是,我们都下了车也去逛集,让司机慢慢把车开到镇东头,然后在那里会合。

我们去问人家的包谷价小麦价,价钱比陕西的要高,陕西的蒜和生姜都涨价了,这里的倒便宜。感兴趣的是那些荞面,竟然都是苦荞面,一袋一袋摆了那么多,问为什么叫苦荞面,是因为荞麦产量小,收获起来辛苦,就如要在农民二字前边加个苦字的意思吗?他们七嘴八舌地就讲苦荞面不同于荞面,苦荞面味苦,保健作用却强,吃了能防癌,能降血糖,能软化血管,但血脂高的人不能久吃,吃多了血就成清水了。他们说着就动手称了一袋,而且开始算账,我们忙说:不要称不要称,只是问问。他们就生气了:不买你让我们说这么多?!脸色难看,似乎还骂了一句。骂的是土话,幸亏我们听不懂,就权当他们没骂,赶紧走开,去给那个吃羊杂汤的人照相了。吃羊杂汤的是个老汉,就蹴在卖羊杂汤的锅旁边,他吃得响声很大,帽子都摘了,头上冒热气,对于我们拍照不在意,还摆了个姿势。可把镜头对准了另一个人,那人说:不要拍!我们就不拍了。那人是提了个饭盒买羊杂汤的,饭盒提走了,摊主说:那是镇政府的。

去卖牲口的那儿给牲口拍照吧,牲口有牛有驴有羊和猪,牲口的表情各种各样,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高兴的可能是早已不满意了主人,巴不得另择新家,不高兴的是知道主人要卖掉它呀,尤其是那些猪,额颅上皱出一盘绳的纹,气得在那里又屙又尿。买卖牲口,当然和陕西关中的风俗一样,买者和卖者挎起衣襟,两只手在下面捏码子。这些没啥稀罕的,就去了萝卜和白菜的摊位上,那个卖红萝卜的,手指头也冻得像红萝卜,见了我们,小眼睛一眨一眨,殷勤起来,说:买了土鸡蛋了吗?我们说:没买。他说:不要买,要买到村里去买,前边那几笼鸡蛋说是土鸡蛋,其实不是土鸡蛋。想要买土鸡吗,买土布吗?我们说:你咋老说土东西?他说:你们这穿着一看就是城里人么,城里人怪呀,找老婆要洋气的,穿衣服要洋气的,啥都要洋气哩,吃东西却要土的!我们哈哈大笑,旁边卖豆腐的小伙一直看我们,后来就蹭了过来,小声说:收彩陶吗,我有马家窑的,绝对保真!我说:好好卖你的豆腐!就去了一个卖鞋垫的地摊上挑拣鞋垫。鞋垫都是手工纳的,上边纳着有人的头像和各类花的图案,小吴建议我买那有人头像的,说:这是小人,把小人踩在脚下,就没人害扰你!我选了双有牡丹花的,因为花中还纳有字,一个写着:爱你终生,一个写着:伴你一世。

集市靠北的一个巷口,人围了一堆在唱歌,以为是县剧团的下乡演出,或是谁家过红白事请了龟兹班,近去看了,原来是唱花儿,一个能唱花儿的歌手被人怂恿着:亮一段吧,亮一段吧。歌手也是唱花儿有瘾,也是歌手生来是人来疯,人多一起哄,就唱起来了。一个人一唱,人窝里又有人喉咙痒,三个五个就跳出来一伙唱了。这集上的人说话我听得懂,一唱花儿就不知道唱的什么词了。让小吴翻译,小吴说:唱的是《太平年》:一个鸟儿一个头,两只眼睛明炯炯,两只麻黄爪儿,就墙头站哦太平年,一撮撮尾巴,落后头哦就年太平。

两个小时后,我们和司机在镇东头的柳树下会合,柳树后的土塄坎上,一头牛在那里啃吃着野酸枣刺。我的朋友奇怪牛吃那刺不嫌扎呀?我说你城里人不懂,我故乡有顺口溜,就是:人吃辣子图辣哩,牛吃刺子图扎哩。这时候,手机来了信息,竟是:对联,爱你终生,伴你一世。我说:啊这和我买的鞋垫上的话一样么!司机却在远处说:往下看!我再把信息往下看,竟是:横批,发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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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鸠摩罗什去中原时在天水和定西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这里的寺庙就多。去漳县的路上,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又高又陡的土崖,土崖上有一个古庙,感到不解的是:黄土高原上水土容易流失,这土崖怎么几百年不曾坍塌?那么险峻的,路细得像甩上去的绳,咋能就在上边造了庙?

朋友说他去过陕北佳县的白云观,也是造在山顶上,当地人讲造建的时候砖瓦人运不上去,让羊运,把各村的羊都吆来,一只羊身上捆两块砖或四页瓦,羊就轻而易举地把砖瓦驮上山了。这土崖上的古庙也是羊驮上去的砖瓦吗?不晓得,可这土崖立楞楞的,是羊也站不住啊!

土崖不远处有个几十户的小村,村里却有一个戏楼。戏楼上有四个大字,从左到右念是:响过行云。从右到左念是:云行过响。从左从右念过三遍,到底没弄明白怎么念着正确。后来反应过来,是“响遏行云”吧,把“遏”写成了“过”。

进村去吃午饭,村民很好客,竟有三四个人都让到他们家去,后来一个人就对一个老汉说:我家是兰州的,他家是北京的,你家是西安,西安来的客人就到你家吧。我们觉得奇怪,怎么是兰州的北京的西安的?到了老汉家,老汉才说了缘故,原来这村里大学生多,有在兰州上大学的,有在北京上大学的,他家的儿子在西安上过大学。我们就感叹这么偏僻的小村里竟然还出了这么多大学生,老汉说:娃娃都刻苦,庙里神也灵。我问:是前边土崖上庙里神吗?他说:每年高考,去庙里的人多得很,神知道我们这儿苦焦,给娃娃剥农民皮哩。我夸他比喻得好,老汉便哧哧地笑,他少了一颗门牙,笑着就漏气。可是,当我问起他儿子毕业后分配在西安的什么单位,他的脸苦愁了,说在西安上学的先后有五个娃,有一个考上了公务员,四个还没单位,在晃荡哩,他儿子就是其中一个。县上已经答应这些娃娃一回来就安排工作,但娃娃就是不回来。供养了二十年,只说要享娃娃的福了,至今没用过娃娃一分钱,也不指望了花娃娃的钱,可年龄一天天大了,这么晃荡着咋能娶上媳妇呢?老汉的话,使我们都哑巴了,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好,就尴尬地立在那里。还是老汉说了话:不说了不说了,或许咱们说话这阵,我娃寻下工作了,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味。

离开老汉家的时候,巷道里有五个孩子背着书包跑了过来,这是去上学的,学校离这个村可能还远。小吴说:这五个学生里说不定也出几个大学生哩!而我却想到另一件事:越是贫困的农村越是拼死拼活地供养着孩子们上大学,终于有了大学生,它耗尽了一个家,也耗尽了一个地方,而大学生百分之九十再不回到当地,一年一年,一批一批,农村的人才、财物就这样被掏空着,再掏空着……

又经过了戏楼,戏楼下的一排碌碡上坐着几个人在晒太阳,一杆旱烟锅,你吃完一锅子了,装了烟末轮到我吃,我吃完一锅子了装了烟末再轮给他吃,烟锅嘴子水淋淋的。听见他们在说马,说马是世上最倒霉最没出息的动物,它和驴交配,生下孩子了却不像它,也不叫它的姓氏。

朋友悄声问我:那马和驴的孩子是啥?

我说:是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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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的那个中午,本来可以在一个有桥的镇子上吃饭,司机说到下一个村子吃饭吧,但再没遇到村子,大家就饥肠辘辘,看太阳像一摊蛋饼贴在天上,蛋饼掉下来多好,而蛋饼似乎一直在对面那条梁的上空,即使能掉下来,也掉不到我们这边来。车继续往前开,转过一个斜弯子,一个人便在那一片掰了包谷棒的秆子里,突然发现那个人是两脑袋。车是一闪而过的,朋友和小吴坐在后座并没在意,我在副驾驶座上却听见了风里的说话:把舌头给我!舌头给我!司机说:咦,人吃人哩!扭头要看,我说:看你的路!司机便了,却说他肚子寡了,想吃羊。

司机得知要来定西,他就说过,这下可以放开肚皮吃羊肉了。在他的意识里,黄土高原上是走到哪儿都会有羊肉吃的,可十多天里,我们没有吃到羊肉,甚至所到之处也没见到放羊的,难道这里就压根没羊?

同车的还有一个当地抱着娃娃的妇女,她是半路上搭的我们顺车,她说:黄土梁上不爱惦羊咯。

羊谁不爱惦呀,人爱惦着,豹子和狼也爱惦着,怎么是黄土山梁就不爱惦呢?

妇女说:羊是山梁上的虱咯。

我一时没醒开她的话,问是政府禁止放羊了?她说是不让放了,都圈养的。我终于明白了,羊在山梁上吃草总是掘根,容易破坏植被,水土流失,人身上如果有一两个虱子,人就变形,浑身的不舒服,山梁上有了吃草的羊,羊也就是山梁上的虱子了。这妇女比喻得这么好,我就感叹起来,但我不能夸她,便夸她怀里的孩子精灵!妇女说:是精灵,别的娃娃出生七天才睁眼,这娃娃一落下草就瞅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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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定、陇西、通渭甚或渭源,经过了多少村庄,村庄里走进过多少人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太阳和水。太阳高挂在天上,水在地上流动,这里的人想着办法要把它们捉到家来,这就是太阳灶和水窖。

地处高原,冬天里那个冷真是冷得酷,酷冷,尤其一有风,半空里就像飞着无数的刀子。竟然石头也能咬手,你只要摸一下石头,手能脱一层皮。人就盼着太阳出来,太阳一出来,老的少的,甚或猫呀狗呀都不在屋里待,全要晒暖暖。青藏高原的上空云是美丽的,赠你一朵云吧,藏人就制作出了哈达,而定西的冬天里太阳是最好的东西,怎样能把太阳留在自家呢,太阳灶就在家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太阳灶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像笸篮大的铁盘,里面嵌满了玻璃镜片,它就热烘烘起来,如果想要热水,只须在盘上伸出一个铁棍,棍头上绕出一个圈儿,放上一壶水,不大一会水就咕咕嘟嘟滚开了。夏日里,定西高原上多种有向日葵,向日葵一整天都是仰脸扭脖跟着太阳转,冬季里的太阳灶边,差不多都坐着人,男人们或是喝茶说话,女人们或是做针线,常常是大人都去干别的活了,孩子们仍在那里的小木桌上做作业,脚下就是卧着的眼睛成了一条线的小猫小狗。

而水窖呢?

这里是极度缺水的,年降水量仅在四十毫米,而且集中在六月至九月,也就是下两三次雨。地方志讲,历史上的定西仍是富饶的,当年的伯夷叔齐不愿做皇,又耻食周粟,就是沿着渭河岸边的泽水密林到首阳山隐居的。天气的变化,使定西逐渐缺水而改变了地理环境。我曾写过一篇天气的文章,认为天气就是天意,天意要兴盛一个国家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意要灭亡一个王朝就连年干旱或洪水滔天,而天意要成就中国的黄土高原,定西便只有缺雨。黄土高原漫延到陕西的北部,那里也是严重缺雨。我曾在铜川的一些村子待过,眼见着村里人洗脸,却是一瓢水在瓦盆里,瓦盆必须侧靠着墙根才能把水掬起来抹到脸上,一家大小排着洗,洗着洗着水就没了,最后的人只能用湿毛巾擦擦眼。如果瓦盆里还有水,那就积攒到大瓦盆里,积攒三四天了,用来洗衣服,洗完了衣服沉淀了,清的喂鸡喂猪,浊的浇地里的蒜和葱。而三里五里,甚或十里的某一个沟底有了一眼泉,泉边都修个龙王庙,水细得像小孩在尿,来接水的桶、盆、缸、壶每天排十几米长的队。铜川缺水,铜川还沟底里偶尔有泉,定西的沟里绝对没有泉,在三月到九月的日子里,天上突然有了乌云,乌云从山梁那边过来,所有的人都举头向天上望,那真正是渴望,望见乌云变成各种形状,是山川模样,是动物模样,飘浮到头顶上了,却常常能掉下来几颗雨点就又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说:掉了一颗雨星子。这话没夸张,确实是一颗雨星子,这颗雨星子最好能砸着自己的脑袋,或者,能让自己眼瞧着砸在地上,哧地冒出一股土烟。

于是,定西人就创造了水窖。

在地头上,我们随时都能看到水窖,那是在下雨天将沟沟岔岔流下来的水引导储入的,这些水可以用来灌溉。定西的土地其实很老实,也乖,只要给灌溉一点水,包谷棒子也就长得像牛犄角。而每户人家的吃呀喝呀洗呀涮呀的生活用水,则是在房前屋后建有水窖。水窖的大小和多少,是家庭富裕日子滋润的象征,这如城里人的住房和汽车一样。我打开过一户人家的水窖帮着汲水,那像打开了一个金银库,阳光从水房的窗子射进来,正好射在水面上,水呈放着光亮,光亮又反照在水房墙上,竟有了七彩的晕辉。我用瓢舀了一下,惊讶着水是那样清洁。主人说下雨时收了水到窖后,水是灰的浊的,要沉淀了,捞去水面上的树叶草末,鸡屎羊粪,这水就可以长年饮用了。我说:窖里的水是固定的死水,杂质即使沉淀后不是仍会生成一种臭味吗?他们说:黄土窖没味道。我说:黄土窖没味道?这就怪了!他们说:哈,就这么怪!

上天造物,它就要给物生存的理由和条件,在水边的吃水里的东西,在山上的吃山里的东西,如果定西缺水,做了水窖水又容易腐败,哪里还会有人去居住呢?

现在我已经完全地知道怎样建水窖了。那是选好了平台,选平台当然要讲究风水,要选黄道吉日,要祭奠神灵,然后垂直往下挖,挖出一米宽五米深了,洞口便向外延伸,形成窖脖。再向下挖,挖八米,就是窖身。窖底一定得是凸形。挖成的窖整个形状口小底大,就像是热水瓶的瓶胆。下来,技术含量就高了,得在窖身的四壁上钻孔,一排一排均匀地钻,钻出五十厘米深,这工作叫布麻眼。一个窖差不多要布三千个麻眼。接着,用和好的胶泥做成泥角或者泥饼,泥角钉进麻眼,泥饼贴在麻眼外露出的泥角端,泥饼一个挨着一个地镶嵌,就像是铠甲一样把窖身包裹起来。对了,胶泥特讲究,先把泥泡好,窝好,用锨搅好,用脚反复踩好,用镲刀背用力摔打好,直到将胶泥和调得如揉出的面团一样有了筋丝,能拉开又拉不断,才能使用。糊好了窖身,还得木锤子捶打,一寸不留空地捶打,连续捶打上一个月,最后最后了,再用斧头脑儿又捶打一遍,这才是一个窖完工了。完工了的水窖都要在窖上盖个小水房,安置龙王神龛。窖有窖盖,盖上有锁,水房门也上锁,那是任何外人都不能随便去的地方。

别的地方的农民一生得完成三件大事,一是给儿女结婚,二是盖一院房子,三是为老人送终。定西的农民除了这三件大事,还多了一件,就是打水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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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梁下来到了河川道,河川道也就是渭河川道,立马就有了树。如夏天的白雨不过犁沟一样,一道渭河,北岸黄土塬梁上光秃秃的,南岸就有树了,就这么绝然。树当然还只是榆树,槐树,桐树,小叶子杨树,但只要有树,河南的人就瞧不起了河北的人,河北的女子能嫁到河南,那就是寻到好家了。

一个叫半阴的村子,是在从塬上刚刚下来就遇到的村子,可以说,这算我见到树最多的村子了。树都不大,出地就分杈,枝干好像有着亲情或是恋情与偷情,相互纠缠着往上长。从树中间钻不过去的,就蹴下来,看到的是黄宾虹的画,纷乱的模糊的一片黑色线条哈。再往远处看,更多的树,树中忽隐忽现着屋舍,全是些石灰搪抹过的墙,长的,方的,三角的,又是吴冠中的画了,白和黑的色块。村口有一条水渠,渠可能久年未修,瘦成小溪,里边竟然还有鱼。柳叶子细的鱼,如浮在空中,是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描写的那种。被水渠领着走过去,又一丛杂树中有一间木屋,还是个水磨坊呀。多少年里都没见到过这种水磨坊了,水磨坊里的一切陈设使我回忆起了我少年时在故乡当磨倌的情景。啊这吊起的石磨,上扇不动,下扇动,如有些人咬嚼和说话的模样。啊这笸篮,啊这落满灰尘变粗的电线,啊这原木做成的窗子,窗上的蜘蛛网,啊这低低的随时可能碰着头的支梁。出了磨坊去看水轮,水轮静静地竖在那里,两边石壁上绿苔重重,而旁边则又是一片乱树,有一棵横卧过来,开满了白花,以为是野棉花,可野棉花怎么会长成树呢,近去看了,原来是毛柳,毛柳的絮竟有这么大这么白呀。

从水磨坊出来,走了几家,家家依然是养了驴、猪、狗、猫、鸡,这些动物都在门前土场上,见了我们就微笑,表情亲近,只有狗多话,汪汪了两句,见没人回应,也卧下来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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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阳山,就是伯夷、叔齐待过的那座山,山的名字多好,首先见到阳光的山呀。我们去看伯夷、叔齐,伯夷、叔齐就睡在两个墓堆里。这两个墓堆相距不远,墓堆上都有树,据说树上的鸟半夜里常说话。而从对面的山上往这边看,看到的是人形的首阳山怀抱了两个婴儿。

两个墓堆前有一个庙。庙右是一片黑松林子,太阳还红着,它那儿就黑乎乎的。庙左的林子树杂,十月里树已落叶,一尽的苍灰线条里不时地有白道,白道往出跳,那是桦木。庙不大,塑着二位先贤的泥像,皆瘦骨嶙峋。还有一个更瘦的,是个看庙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就住在庙右前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三年前着了火,屋顶坍了,现在上面苫了柴草还继续住,进去看看,黑得是夜,划了火柴才看清四壁被大火烧熏得如涂了漆,一床破被,一口铁锅,再无别的。问他这怎么生活呀,他好像不爱听,竟然领我又到庙里,我才发现庙后墙角还有一个小柜,他打开了,取出六包商店里常见的那种挂面,还有半口袋核桃,他说:这生活不好吗?!

从庙里出来,顺着庙前的斜坡走下。斜坡是修了路,还铺着砖,但生满苔,苔虽发黑,仍湿滑得难以开步。

首阳山是当地政府做了旅游景点的,可能是来的人太少,我们一去,不远处的村人也就来看稀罕。问起那个看庙人怎么是那般形状,他们说那是个流浪汉,私自来这里要看庙的。并且说,村里人都在说这看庙人原是有家有舍的,为了什么冤枉事上访了几十年,家破人亡了还解决不了,就脑子出了毛病,也从此不上访了才来这里的。上访的事全国各地都有,已经有一种职业叫上访专业户,也还有了一种机构叫上访办,上访是现在基层政府最头痛的事啊。因此,大家就说起产生上访和上访难、难解决的各种原因,说着说着激愤了,就都在激愤,激愤世风日下。

我突然想,我们现在说起孔子的时代,认为孔子的时代不错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可孔子在当时也哀叹世风日下,要复周礼;而且,伯夷、叔齐就是商末周初人,伯夷、叔齐竟然也在说:今天下暗,周德衰。那么,最理想的世风是什么呢,人类是不是都不满意自己所处的社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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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真不知道定西地区还是中国西部中药材集中产地,更没有想到它还产盐,井盐的历史竟然比四川的自贡还要早。

在各县行走,但凡进到农户人家,差不多的屋子里、院子里,都能看到在晒着药材。先是并没在意,后来到了岷县,城街上随处可见中药材货栈,问起是怎么回事,一位长着白胡子的老者说:你请我喝酒,我告诉你。我们那个下午就在酒馆里喝酒,老者就说起了岷县的历史。岷县之所以在这里设县城,是这里为中药材的集散地,岷县城历来都叫做药城。乘着酒兴,老者竟领着我们去了商贸中心的那条街,那里有更多的宾馆和酒店,全住着从陕西、四川、河南、湖北来的药商,来拉货的车辆排着长队在那里等候。从商贸中心街出来,又到别的街上访问那些私人药铺和一些一两间门面挂着牌子的中医大夫,他们几乎都是在一边行医,一边收购,加工各种水蜜丸散。

我以前对中药材知之甚少,岷县使我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多住了一天,了解到岷县的中药材有二百五十多种,主要的是当归。当归人称“十方九归”,是中药里最常用的药材,也称为“妇科中的人参”,它属于伞形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药用部分为根,根头称归首,分枝称归身,须根称归尾,加工出为原来归、常行归、通底归、箱归、胡首归。这里的土地里没有什么矿藏,长庄稼不行,长果蔬不行,农民的日常花销,比如油盐酱醋,比如针头线脑,比如买种子买农药、盖房、给儿子娶媳妇、送终老人,比如供孩子上学呀,一家大小生病进医院呀,除了出外打工赚钱外,如果在家里,那就得种当归。

从岷县回到定西城,我还在琢磨当归这个词,这么好的词怎么就用在一种药材上呢?查《药学辞典》,上边说:当归因能调气养血,使气血各有所归。《本草纲目》中说: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三国志·姜维传》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说姜维从诸葛亮后,与母分离,其母思儿心切,去信就写了两字:当归。如今,当归仍是苦东西,却让定西农民得到了甜头,当归,当归,真成了农家宽裕的归处。

说到盐的事,是我们在漳县才知道的。

那一天的太阳非常好,路过一个镇子,汽车出了毛病,司机停了车修理,我突然看见路边有一座庙,结构简陋,但庙台阶很高,一个老汉就坐在台阶上吃烟,见我走近,烟锅嘴儿在胳肘窝戳着擦了擦,递着说:吃呀不?我吃不了旱烟,倒递给他一根纸烟,他说:你那烟没劲咯。却接了,别在耳朵上。我问:这是娘娘庙还是龙王庙?他说:盐神庙。还有盐神庙呀,盐神是个什么样子?就进庙去看,庙里却并没有神像,竟当殿一个古盐井,旁边墙上画着熬盐的画,还有一篇祭文。

祭文是这样写的:漳有盐井,郡邑赖之。宝井汲玉,便民裕国。脉长卤浓,涌溢千年。今当疏浚,保其成功。盐井生民,感念神灵。

看来,这庙不应是盐神庙,是盐井庙,而且是先有盐井,后在盐井上盖的庙。我趴下看盐井,井壁上卤化如石,敲之像是敲磬,里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幽幽地泛着光亮。

不看到这盐井,似乎就没想起过盐,因为每顿吃饭都放盐,盐是生活必需品,反倒疏忽它的重要性了,这如不停地呼吸,却并不觉得呼吸一样啊。我们便决定在镇子多待些日子,听听这里关于盐的故事。

这个镇子叫盐井镇,镇上人说:除了古老的两口盐井,即使是别的井,井水打出来做饭,也是从不再调盐的,如果把萝卜埋入水中一个月取出,切丝儿便是咸菜。这里的女人牙白,不用牙膏刷牙牙也白,而老年人没有老年斑。有一种盐是盐锅底裂缝时渗出的盐汁滴在火上成盐晶,盐晶一层层叠摞成人形的,叫盐娃娃。盐娃娃对腹胀胃病有神奇疗效,所以镇上患胃癌的人极少。

我在面馆里见到一个老人,有八十岁吧,他正吃一碗捞面,面前放着一碟盐,夹一筷子面就在盐碟上蘸一下。我目瞪口呆,说这样多吃盐不好。他说他一辈子都这样呀,血压正常,身板刚强。记得有一年在青藏高原,碰着一个藏族老太太,身体非常健康,她说她九十岁了,从没吃过蔬菜,就是吃牛羊肉,吃青稞面,喝奶喝茶喝酒。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们老家人爱吃辣子,特能吃者人称辣子虫,这老者是不是盐虫呢,可盐里从来不生虫呀。

翻阅镇上的志书,盐井镇在远古时是陶罐瓦缶水制盐,先秦一直到1980年是以铁锅熬盐,1980年到1990年之间是平板锅熬盐,从1990年起,才是真空蒸发罐制盐。旧法烧熬的盐,上品为火盐,火盐是将煮出的盐倒入模具以火焙干,状如砖块,用于远销。中品为结盐,不经火焙,水分较多,状若银锭,销于近处。下品为水盐,是熬出后直接盛在盆里罐里,供当地人吃。志书里有一篇描写当年盐井镇繁华的文字,说镇里六条街道从半山通向漳河边,五大专业市场又从河滩伸进街坊:柴草市吞吐大量燃料,人市流动各类能工巧匠,旅店迎送商贾贩卒,商市进出日杂食品,盐市批发各作坊盐品。豫西的货担,晋北的驼队,陕南的马帮,带来了兰州的水烟,靖远的瓷器,关中的土布,湖北的砖茶。晚上,井台上水车隆隆,灯火灼灼;作坊里炉火熊熊,烟气腾腾。街巷驼铃声、马蹄声、叫卖声、弹唱声,不绝于耳。围绕盐业,五行八作相继兴起,三教九流充显身手,行医、教武,说书、卖唱,求神问卦,开设赌场……

哦,镇上人还给我说了盐坊里的绞手、抬手、烧手和装烟客的事。绞手是在井房里的汲水工,抬手是把盐水抬到各个灶上的送水工,烧手是盐锅的烧火工。而装烟客呢,是以给人点烟为业,手执四尺长的烟锅子整天在各作坊转悠,盐匠们操作在水气浓重的锅边,双手不得半会儿闲,想过烟瘾了,使一个眼色,装烟客就把烟嘴儿伸进盐匠的唇间,那头随即引燃烟锅。事毕,盐匠顺手抄一搅板水盐抛进装烟客的提篮,装烟客立马便跑到街上卖了零钱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人,说得眉飞色舞,还正说着,远处有人喊:老三老三,事办得咋样吗?年轻人就跑过去说话。旁边的几个妇女说:他能说吧?我说:能说。她们说:他爷当年就是装烟客哈。我问那年轻人现在是干啥的,她们说:啃街道的。什么叫啃街道的呢?她们才告诉我,当地把围绕街市小打小闹讨生活的人称为“啃街道”的,这老三继承了他爷的秉性,但现在没有装烟客这活了,他就给人要账为生。

盐井镇的盐数百年都有一个名字叫“漳贵宝”,肯定是庄户人家起的,起得像个人名。如今的真空盐厂是现代化企业,年产量胜过了过去百年,产品叫“堆银”,这好像是哪个文化人给起的名,但“堆银”没“漳贵宝”有意思。

**

定西的房子,讲究“两檐水”。两檐水用的是五檩四椽,有的还出檐,在堂屋外形成一条走廊。屋顶一律坐脊覆瓦,但很少雕饰。胯墙与背墙多用土坯砌起,而前墙和隔墙则以木板装成。堂屋正门一般是四扇的“股子门”,也有两扇“一片玉”的。窗户有“大方窗”、“虎张口”、“三挂镜”、“子母窗”等,贴窗花的少见,五月端午围插的艾却不动,一直要到来年的五月端午。不管新庄子还是老庄子,人家的院子都非常大,院墙都非常高,院墙里长出一些树来,或栽着蔷薇和牡丹,高大成架,透露着院子里的消息。

定西的房子谈不上豪华和阔气,但也绝不简陋,受条件所限,用料都难贵重,做工一定细致,光瞧瞧屋后墙砖缝里抹的灰浆的严实和山墙根炕洞口砖棱的工整,以及挡口板的合茬,就能体会到他们造屋的认真和用心。

农民的一生,最要紧的工作就是盖房子。如果某一家已经有一院房子,它就给子孙留下了一份光荣,作为子孙在长大成人后仍要再盖一院房子,显示自己活着的意义,再传给他们的后代。土木结构的房子,当然只能使用四十年,而也提供了一辈一辈人锲而不舍盖房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这个过程也就是光前裕后。

一家一户的兴旺发达,靠的是子孙繁衍,也靠的是不断地翻修建造房子。在福建的一个山村,我见过一棵榕树发展成了一片子小树林的景观,而在漳县,常有着一个村庄只有一个姓氏的情况,使我由此有了一个姑娘可能就创造了一个民族的想象。在离定西不远的一个镇子上,有一户人家,兄弟四人,其子女九个,孙子辈又十六个,其三辈人中有十二人参军,分别有空军海军陆军,兄弟四人的父亲还活着,已经四世同堂,大重孙也结了婚,很快五世同堂,村里人便称这老者是“兵种”。老“兵种”人丁旺盛,而且他家的老房子也异常地结实,也是我在定西见到的最好的房子,五间式结构,一砖到顶,屋脊虽多残破,仍可看到许多精美的水纹、花纹和人物走兽的雕饰。他家还养着一只猫,按说,猫的寿命也就是十二年,他家的猫竟到他家已经二十年,现在仍能追鼠。

但我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姓李,结婚后小两口盖了一厅两室的三间式房子,房子盖后一年,老婆就病死了,他没有再娶,而抱养了一个孩子。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中了风,虽生活能自理,但从此干不了农活。儿子对他不孝,他逢人就说他养了个狼在家了,他将来要死,绝不会将这房子留给逆子。儿子在屋里待不住,就出外打工了,逢年过节也不回来。有一年一个老中医在村里行医,见他日子难过,留给他了个治烧伤的偏方,他就在家自制膏药,还在门口挂了个专治烧伤的牌子。第三年腊月的一个晚上,他家起了火,等村人赶去救火,房子已经烧坍了,灰堆刨出他,人也焦了,焦成了一疙瘩。事后,村人都在议论,有说是电褥子出了毛病引起火灾的,有说是他吃烟引起火灾的,有说他是不想活了把房子点着烧死自己的。当然这事没有证据也没人追究,就草草把他埋了,只是遗憾那房子还好,说没就没了,也绝了那治烧伤的偏方。

在乡下看屋舍,我现在最害怕看到两种情况,一是老传统的房子拆了,盖那种水泥预制板的四方块,似乎在时兴了,要和城里人一样了,但冬不保暖,夏不防晒,更是因建墙没有钢筋,地震时一摇,四壁散开,整个屋顶的水泥板就平平整整压下来,连老鼠都砸死了。二是主要公路沿途的村子,地方政府要形象要政绩,要求朝着公路的墙一律搪上白灰,甚是鲜亮,可侧墙或村子里边的房墙仍是破败灰黑。

所幸的是在定西,这样的景象,还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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