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山俱乐部的巴士上遇到他,是李桑雨没想到的。
李桑雨她们几个大二的学生约好一起去登山,想着采采风,激发一下绘画灵感也好,结果还没上车,她就从车门口望见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发呆的高霖。那位先生戴着第一次见面时就有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光让他看上去多了一丝神秘……
瞬时,李桑雨记起可怜地高中时节与画家先生一起的回忆,她想起自己以前去先生的私人画室玩时,喜欢坐在靠椅上,盯着对方投入作品的侧脸发呆,等对方转过脸来,又快速移开视线,不让他发现。女孩刚开始这样做,只是单纯地因为画家先生温吞地气场让人感觉自在,仿佛待在周围,时间就慢下来些。或许连对方都不知道,这种无意识地温柔能让人的不安、自责与恐惧在不知不觉中被慢慢愈合。
回过神来时,车上座位快满了,看样子李桑雨她们是最后几个才到的。其他人大都在和自己邻座的朋友聊天。偶有几个闷头睡觉的,还有听音乐远眺窗外大厦发呆和打量上车来人的。
高霖也没想到他会在登山俱乐部的巴士上遇见李桑雨。他只是被自己要筹备的画展搞得心烦才答应朋友出来爬山散散心。谁知道屁股还没坐热,李桑雨便出现在车门口。三年不长不短,经历倒许多。他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起。毕竟这善良地画家一直认为,李桑雨父亲的意外,是由于自己鼓励并肯定她对绘画梦想的追求决心所导致。当他知道李桑雨的母亲对自己女儿不管不顾后,承包起对方的一日三餐,想着权当是自己默默表达歉意所做的行动……
那是一座活在零零年代的小城。从尚未修缮,充满年代感的火车站就能看出,这个小城市的发展水平,还并没有到达省内二线城市。
沿着近来新铺的柏油路和通往某个小诊所附近的公交站牌走,屹立在此的现代化商业街已建成三年左右。大厦庞大的身躯正巧将在下坡处的医院挡住,这下曾算高大的建筑立刻在大厦的对比下,显得可怜兮兮。至少去医院找父亲的李桑雨这样想过。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儿,因为看了本世界优秀艺术展手册而憧憬外面的世界。
李桑雨个头矮,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滴溜得可爱。因为母亲经常把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放学回家的路上还曾被误认成了男孩儿。
这不是个富养长大的女孩儿。爬树得心应手,算是运动细胞极好的假小子。她甚至与其他要父母督促着写作业的孩子不一样,每天回家后首要目标就是坐到卧室书桌上把作业写完。在学习方面,李桑雨向来很优秀,班上喜欢她的孩子也很多。她想,这可能就是拥有些什么就会失去什么,比如从亲弟弟出生后,她在家里便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这方面,李桑雨是向有心结。还好3岁时隔壁领居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世界优秀艺术展手册,成为她转移心结的关注重点。六年级时,这小孩儿对手册上登载的展品喜欢得紧,她想快点长大,去世界手册上登载的这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看看。但不幸的是,父亲母亲的意志是,让她学医……
李桑雨的父亲就是个医生。他从孩子小时候就梦想着把女儿培养成医术高明的医生。母亲是个护士就更别说了,对丈夫的话言听计从,自然不会允许孩子有其他想法。
高中一年级,李桑雨参加的社团准备组织一次去大城市看艺术画展的活动。这女孩儿偷背着父母,把自己存下的所有零花钱拿去换了这场同屿市画展旅途。
那一年正长身体的女孩很瘦,她站在一幅画黑白人像情绪油画前呆呆看了很久,久到主办人高霖都注意到这个全神贯注的女孩……
高霖是个年轻的油画家。从他在美术界独树一帜开始,很少评论家给过他恶评。他是股清流,放在古代一定是那种高山流水、岁月静好的美男子。的确,这位油画家长相清秀,温文尔雅、冷冷清清的气质本身就像画里人。平时总是沉默不语,习惯呆在自己的世界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看到一个高中生站在自己的画前观察许久,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想知道对方有何看法。
之后李桑雨意外地和画家见过好几次面。父亲所在的医院倒闭后,她们举家投靠了在同屿市做生意的姨母,算是寄人篱下。
去另一座城市生活意味着转校。插班生的滋味也不是太好受的。唯一算得上的好的插曲,就是在这座城遇到了还记得她的画家高霖。毕竟二人聊得来,李桑雨通常会放学后去画室。可能在那时,这个高中女孩的心里就认为,这里像是避开凡世,可以好好歇息的地方。画家通常不会热情欢迎她。但倒也没拒绝过。
这个原本是米白色、有九十平方米的画室是画家高霖的活动根据地。有时候高霖通宵画完画会直接去隔壁躺尸。他作画时经常放椅子的地板附近布满了五颜六色不小心泼洒上去的颜料,李桑雨向往极了,如此聚精会神的着手完成一件作品的模样让她也想尝试去做这件事,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当你足够认真时,观看的人也会被吸引至此。李桑雨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轨迹——画画。
决定成为艺术生的那天,她父亲李杉气得摔门而出。李桑雨虽然是个假小子,好歹也才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被父亲这样这样的举动吓到躲在被子里掉了眼泪,二十分钟后,就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父亲出车祸了。
阴影笼罩在15岁少女的头上。她始终认为,是自己的害得父亲变成遭此横祸。
那段时间,他们家过得很艰难,母亲要上班,还要管着比她小4岁的弟弟,去医院照顾昏迷不醒的父亲这一职责,自然落在15岁的她头上。李桑雨之前没怎么照顾过人,她自己都还要别人照顾,所以去医院后,一切都变得艰难。她不能原谅自己,同时,也对一家人有了隔阂……比如母亲从不惦记她吃没吃饭,她觉得自己曾经算是港湾所在的那个地方,早已不复存在。但画家先生会在她还没放学的时候,就去校门口等她。看起来好像他们两个才是一家人。她总和画家一起吃完晚餐再去医院照顾父亲。
18岁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姨母不再给她们一家人房子住……十八岁那年,父亲转院,他们不得不搬到别的城市,李桑雨没再见到画家,两人断了联系……
“嘿!小刘小李,你们过来过来,看看,这就是我上次和你们说的画家,高霖先生。”
“高霖!”朋友用手肘推了推他,“跟后生们打个招呼嘛!”
“嗯?”画家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碰见李桑雨这么个人。毕竟世界虽大,这样的几率可不大。他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把眼镜放在折叠式桌子上,对着模模糊糊的几个人影,露出欢迎地微笑:“你们好,我是高霖。”藏在画家冷静淡笑下的心,有忐忑。他希望李桑雨现在是过得不错的。
“高霖先生!”
被叫做小刘的大学生一溜烟窜到前座,激动地撑着靠椅:“您所有的画我都拜读过,特别是作品《幽》,您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某天突然想到的,好像……”对方滔滔热情似乎使得高霖卡了壳。
“您真是个神奇的人!”对方又说。
高霖心想,你不知比我神奇多少倍。“也不像老赵说的那样,你别听他瞎吹嘘的那些。”他用手肘回撞了爱胡说的老赵。
说到《幽》,这是画家近一两年来的作品。
作画那天,天空下着绵雨。若站在窗前观察就会发现,任你待上再久,它也不会停住。如果不说出去,没人会知道这幅画被画下来,是画家长时间噩梦连连的结果。
一个浮在空中的男孩挣扎着,这种恐惧通常会同理到做梦者,也就是画家本人的身上。他曾梦见世界动荡不安,满眼银白色冰凉的机械被带防具的人操纵着伸出魔爪来抓他、也曾在梦中尝过身处狭隘地空间里,向牢笼那头自由地天空眺望的苦涩。梦扰乱人心,他得不到解脱……这不像是空穴来风的噩梦。他梦见过不止一次。但这又像假的,毕竟梦的内容有违常理。
“哪有,老赵才没有吹嘘呢。”男大学生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他在巴士自带的便利式书桌上摸索片刻,最后还是戴回眼镜,让视野变得清晰。“我们都特别仰慕您。”小刘揽过站在后面的哥们,“是吧,赵均,我们在寝室里一直讨论来着呢!”
“他特别喜欢您。”被叫赵均的大学生点头。
“谢谢各位热情地支持。”画家半眯双眼从容微笑。他刻意不去看站在后面的李桑雨……
开往景区的巴士不停运转,车里聊得火热。李桑雨瞟了眼靠窗户闭目养神的画家,发现自己无心与同行的朋友交谈。坐在斜后方的好友赵均伸手拍打她的椅背,问她在看什么,她虚心地又往画家的方向瞟了一眼说,没什么……
“怎么?”赵均顺着李桑雨刚才的视线向对面看:“偷瞄人家高先生?”
“没有的事儿……”李桑雨心虚。
窗外的风景还在不停移动,她就这样看这虚幻的风景呆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