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雅间里,魂老和幽姥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吃着螃蟹,两位家老高人风范十足,先拿调羹舀上一小勺香醋,洒进盛满膏黄蟹肉的碗里,再擓上些许切得极为细碎的生姜末,放到碗里搅拌均匀,之后就这么一口一口大快朵颐。
风震炎一个中午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整出这么两大碗蟹肉,冷不丁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用过午饭,现在又眼巴巴看着二位前辈一勺接着一勺地各自往自己嘴里续着螃蟹,陡然间生出一股子拿起桌上的蟹盖嘬上一口的冲动。
两位家老本来就气质出众脱俗,再加上他们生得一副让人十分羡艳的相貌,显得他们吃相也格外好看。风震炎看这二位吃东西动静不大,但就是怎么看...怎么...馋人?
好在老赵此时敲门进屋,手里端着一碟盐水花生和一碗醋卤鸟蛋,边上菜边笑着说:“客人们慢用,先来点小菜,垫垫肚子,热菜马上就好。烧猪腩需要花点儿功夫,葱爆鸡蛋要不了多久,一会儿就来。”
魂老停下咀嚼动作,点头致意,权当是打招呼了。之前进店之前只当这老头儿就是个跑堂的,哪里想到居然是酒楼老板,还和风震炎有这么一层特殊关系。幽姥听见‘葱爆鸡蛋’四个字时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紧接着则是笑眯起一对秋水美眸,开口问老赵:“老板,这光吃螃蟹确实是有点儿寒,店里有别的时令河鲜没有?我跟我夫君赶了快两天两夜的路,一直都没能好好吃饭,现在都饿得不行了,这点儿螃蟹不顶饱啊。”
风震炎一边嚼着盐水花生一边心中腹诽:“嫌螃蟹寒?您倒是点红糖姜茶呀,吃时令河鲜就能解寒了?再说了,您要是真嫌弃螃蟹寒凉,就少吃点儿呗,那么一大碗蟹肉都快见底了。”
其实到了魂老和幽姥的境界,辟谷不食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莫说是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就是整整一旬不吃东西都没有大碍。幽姥纯粹是趁着家主大人今天请客,打算逗逗他。
老赵上过菜之后还不忘给贵客们都填上酒水,答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湖州特产一种湖鲫,只生长在极干净的水域里,阳光照耀下,一身鳞片五彩斑斓,显得煞是好看,故此得名‘彩衣鲫’,这种鱼个头不大,但胜在肉质细嫩,刺儿少,还不腥气,就是鱼鳞又小又多,处理起来有点麻烦,客人要是不忌口,我让后厨给各位蒸上几条,尝尝鲜?”
“那就麻烦老板来上一盘,咱们也见识见识这么漂亮的鱼滋味有多美。”幽姥笑意更弄,两只眼睛笑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一旁跟着赔笑的风震炎连忙附和道要尝尝,要尝尝,有这么好的鱼老赵你怎么不早说?赶紧多来上几条,无鱼不成席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自落座之后一直显得较为沉默寡言的魂老放下筷子,举起酒杯,向风震炎推过去。见到平常极少主动敬酒的魂老如此,风震炎赶忙也举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杯子微微下移,去碰向魂老主动推来的酒杯。就在两只酒杯即将相触的一瞬间,魂老手中的瓷杯也低了一分,两只酒杯刚好在同一高度碰撞在一起。
风震炎微微一愣,魂老满饮杯中酒水后,淡然笑道:“风大将军,你是家主,我为客卿,不必这么刻意放低姿态。在酒桌上,大可不必穷讲究那些辈分和修为的差别。你看,接风酒也喝了,你的情我也承了,咱们是不是该谈谈正事了?”
风震炎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是我矫情了。”他将杯中白酒饮尽,接着便不急不慢地将前天风启家喜得贵子,灵宝城天现异象,以及新生婴儿天生紫瞳的详情说了一遍。
变天打雷,儿媳妇儿生孩子,听起来不过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风震炎说得极认真。他心里其实不是没担心过因为这点‘小事’而把两位家老从百忙之中召回会招致他们的不满,但风震炎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异常天象、紫色双瞳和那块长在手心的怪异胎记之间可能存在着什么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关联。好在魂老一直在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就连幽姥都没有插话,而是陪着魂老一起静静倾听。
风震炎讲完之后,夹了一筷子半肥半瘦的猪腩肉大口嚼了起来,又呷了一口酒,看向幽姥和魂老,讪讪开口道:“也许是我小题大做了,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古怪,是一种......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感觉我那小孙儿和其他的孩子有些不同,府上其她女眷生产的时候,我从来没这种感觉。”风震炎不忘补了一句:“我绝不是因为那孩子不是赤瞳儿才有这种想法。”
幽魂二老看似不言不语,实际上一直在用风震炎无法察觉的心声交流着,“三雷同闪开天门,非同寻常,星哥,难不成是哪位深藏不露的涅槃境巅峰武者强行开天飞升了?”
“可能性不大,灵宝城这块宝地自打建城起,气运就一直被风家牢牢占据着,不太可能横空出世一个能自行开天的涅槃境,我倒是对那个孩子有点感兴趣了。”
一直静待二位家老开口的风震炎见他们都不言语,有些尴尬,正要开口找补两句,不料魂老再次举杯,“大将军,你家老六的性子还算对我的胃口,他家里夫人产子,我们俩既然有风家家老的这层身份,就算是他们的长辈,于情于理都应当去府上探望。正好这次外出还算有些收获,见面礼总是要补上的。”
“好好好,两位前辈真是有心了,长辈的见面礼,怎么说也是要收的。好事不怕晚嘛,孩子前天出生,今天还能再多收一份礼物,何况还是您二位的礼物,老六要是知道了,定然会很高兴的。”风震炎没想到平时对什么事情都冷冷淡淡的魂老居然这么客气,不禁语气也热络起来。
魂老放下酒杯,“接风的宴席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府上叨扰一下?”风震炎除了之前谈了一会儿正事,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剥螃蟹和陪着幽姥插科打诨了,还要兼顾着赔笑倒酒,菜也顾不上吃上几口,现在肚子连半饱都不到,本来还想多留一会儿。自己最近武道修为遇到了瓶颈,想要和两位前辈高手请教请教,不过转念一想,今天的正事是让两位前辈看看老六家的儿子,难得二位家老愿意直接莅临风府,要知道,平常这二位不是一直待在云隐山上的草庐潜心修炼,就是四处云游寻找珍奇材料和药草,一年到头也不会踏足风府一两次。
风震炎叫来屋外伺候着的老赵,吩咐吧后厨还没来得及做的几道菜退掉,准备打道回府,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老赵却说有几道菜已经烧了,退菜是来不及了,店里现在也没有别的客人,不如等做好了让伙计打包送到将军府去,免得浪费,大将军晚上让人热一热,好歹能凑合着当一顿晚饭给对付了。风震炎知道老部下清楚自己平时对一日三餐不太上心,想让自己吃顿好的,拗不过他,只能由着老赵去张罗。老赵叫来伙计吩咐去将军府送餐要注意的事项,还特地交待后厨多送一份老火鸡汤,给大将军的六儿媳补补身子。
老赵这人不仅心肠热,做事情也有着和粗犷外表不相称的细致,分寸拿捏的刚好。他跟伙计交待事情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不过他口中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在魂老和幽姥的耳中,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感知力自然要远超常人,只要他们愿意,能够听见整栋酒楼客人的谈话声。
风震炎和幽魂二老离开雅间时,老赵仍然在门外恭敬候着,他正要领路送客,却见大将军宴请的那个长相极美的女子笑吟吟朝自己走来,“赵老板的腰伤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我这里有瓶丹丸,对腰背损伤有奇效,看在今天饭菜都做得不错的份上,就送给赵老板了。要是赵老板觉得效果不错,往后可以去将军府取药,我每月都会制作一批送到将军府去的。”
老赵下意识接过盛放药丸的青瓷丹瓶,正在纳闷为什么大将军请来的贵客是如何看出自己多年未愈的腰伤痼疾,却瞥见大将军此刻正深色复杂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中竟然有几分......羡慕?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酒楼外停着来接风震炎的马车,虽说大将军平常习惯骑马出行,但是既然是来见二位家老的,还是乘坐马车更方便些,两位前辈本来就是隐世高人,何况以幽姥的美貌,在大街上露面倒是很难不引起骚动。
回将军府的路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马车离开南城青龙坊,在和西市白虎坊交汇的街道路口处,两三个浑身血迹的青年汉子与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汉子扯着中年商人的衣领,似乎是被气得不轻,身边的同伴似乎在努力和那商人讨价还价,另一个汉子坐倒在一旁的地上,一边哭一边叫骂着,他身边还躺着个浑身血迹同伴,好像是刚刚失去一条右臂,被简单包扎止血的残肢处还渗着鲜血,状况似乎不太好,面色惨黄如金纸。
“之前明明说好的事成之后给我们五百两现银,怎么现在转头就翻脸不认账,只拿出三百五十两?你知不知道我们几个冒着多大的风险才猎到你要的迷踪麝鼠,我那兄弟更是在林子里被影狼袭击,一条胳臂被生生咬断了,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你不给伤药费也就算了,怎么还能短我们的赏金呢?”扯着领子的汉子气急败坏,一旁的同伴态度稍好一些,也不断附和道:“是啊,卢先生,三百五十两确实太少了点,要不是急着用钱,我们哥几个也不至于接了你的悬红,跑到黑妖林里以身犯险。现在有人受了重伤,急需药钱,您可不能昧良心做事!”
被揪住的中年商人脸色有些不悦,却仍是气定神闲,“我昧良心做事?天大的笑话!悬红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委托方出五百两现银悬赏品相上佳的迷踪麝鼠香腺一枚,可你们拿来的东西已经被撕咬的残破不堪,品相别说是上佳,说中等都算是抬举你们了!给你们三百五十两现银已经不算少了,要不是看在你们当中有人受伤的份上,三百两我都不想给。你们俩也别蒙我,这迷踪麝鼠看着可不像是你们自己猎来的,估计是哪个不怕死的从影狼嘴里抢来的吧?丢了一条胳膊已经算是万幸了。”
眼看被道破实情,那揪住别人领子的青年男子终于松开了手,看向一旁的同伴们,眼中满是悔恨和不甘。那中年商人理了理自己被扯皱的衣服,有些不耐烦道:“要么拿钱走人,要么就带着你们的东西另寻高明去,可别怪我提醒你们,这迷踪麝鼠死后,体内的香腺囊最多能保存两个时辰,时间一过香气可就变淡了,药力也会大打折扣,到时候别说是三百五十两,就是一百两也没人要了。还有,我这悬赏告示的委托方是你们这些市井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别动那讹人耍赖的歪心思,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马车里的幽姥望向风震炎,笑问道:“大将军,在你的地盘上碰到这种事情,不去管管?”
风震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这种事情太多了,管不过来的。何况这种事情,谁对谁错很难讲,要想一碗水端平,实在是太难了。即便我现在路见不平,凭着大将军的身份帮了那几个年青人一把,之后的事情怎么办?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走接取悬赏这条路挣钱养家了。”
马车继续行进在熙熙攘攘,车声辚辚的繁华街市上,之前路口的冲突并没有惊起太大波澜,灵宝城的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好像之前的那场纠纷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正如几十里外的黑妖林深处,一条影狼被人偷走了猎物,嘴里却多出一条血淋淋的粗壮手臂,对它来说,并无分别,都是用来果腹的食物而已。
这个世道好像就并没有怎么变过,千万年来,依旧是人吃兽,兽吃人,兽吃兽,人也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