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廷后宫内苑,撒敦、达什帖睦尔引领施耐庵进入碧月楼。施耐庵大为困惑,因为随便出入者除太监外,还有大量的和尚与道士。
楼内大厅恢弘宽敞极尽奢靡,既像乐厅又似工场,一边炼丹炉内炭火熊熊,正炼金丹;另一边十六个宫女头垂辫发身披缨络,演奏龙笛凤管秦筝鸾笙。而正中大案上,元顺帝正亲手制作一座宫殿模型,倒也十分精巧。桌上,还胡乱放着《彭祖养生经》《玉房秘诀》等房中术经典。难怪天下盛传顺帝纵欲奢淫、不修德政,耳闻目睹使施耐庵叹了口气。
撒敦、达什帖睦尔跪倒:“微臣恭请圣安!”
顺帝正勾着头用胶粘连梁柱,头也不抬:“求降文本签过了?”
撒敦禀报:“万岁爷,已然签好。”
顺帝舒了一口气,站起身丢下活计,走近炼丹炉用铁火筷夹了一块烧炭,向东山墙走去。
施耐庵这才注意到,东山墙上,挂着一幅白绸,写着众多的义军领袖的名字:朱元璋、陈友谅、方国珍……自然张士诚大名也在其中。顺帝慢悠悠地用烧炭把“张士诚”三个字烧成了三个洞,冒出了一股青烟。大厅内欢呼起来,乐声更是大作了一番。这烧炭分明烧的是施耐庵的心,施耐庵的脸扭曲起来。
见施耐庵不拜,顺帝明知故问:“施耐庵传到了吗?”
撒敦回禀:“陛下,已来见驾。”他把施耐庵的长袍下摆直往下拽,颤声催求道:“万岁在此,还不跪拜!”施耐庵不卑不亢。
顺帝打了个哈哈:“不拜也罢,今天施先生是朕的客人,赐坐!”
施耐庵既不吭声,也不坐。顺帝问:“你就是本朝进士、钱塘总管?”
施耐庵答:“曾经是。”
顺帝问:“既是朝廷命官,为何还反了本朝?”
施耐庵道:“在下也正想请教圣上。”
顺帝道:“本朝臣子有求于朕,自然都有一套解释,可朕明白,又有几句真话?你已布衣,无求无畏,能否直言于朕?”
施耐庵说:“人情各畏死,谁能坐捐身;所以生念虑,啸聚依荆榛。既然陛下要在下说,不得不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顺帝叹道:“撒敦,达什帖睦尔!你们身为丞相,身为一省长官,也听听!好一个“逼”字!官贪吏污能怨民反吗?能怪反民吗?滥官舞国法,致乱有因啊!”
撒敦附和:“万岁息怒,是有那么几个坏官!”
顺帝道:“几个?哼,几个能激起几十处、几百万百姓造反?施耐庵,既然如此,你们造反倘若只反贪官嘛,朕倒深表理解,可是为什么还反寡人呢?”
施耐庵又一针见血:“陛下,要没有您,他们敢贪吗?没有孳生贪官的朝廷,会生出这么多贪官吗?”撒敦、达什帖木儿闻之大惊,曲背哈腰偷瞄顺帝的脸色。
然而,顺帝龙颜并不曾大怒。他叹了口气:“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朕管得过来吗?那么多部、省、府、州、县、乡、村……”
施耐庵寸步不让:“陛下自然是忙,炼制长生的金丹,捣鼓工艺的制作,夜晚还要修炼什么术……”
顺帝冷笑道:“施先生是在讽刺朕?”
施耐庵说:“在下不敢。”
顺帝道:“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朝代?纵是你们汉人治国,哪怕是唐太宗的贞观盛世,难道就没有毛病?”
施耐庵说:“那要看什么毛病,是病在表皮,还是病在根本!”
顺帝气不平了:“按你说,本朝的病在根子上了?”
施耐庵道:“草民沉于民间,偏于一隅,不敢妄言。自己病在哪里,自己最清楚!”
顺帝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朕被你们赶回蒙古草原……”撒敦、达什帖睦尔忙跪下:“万岁!”顺帝继续说:“大言无忌,容朕讲!把江山拱手交给你们,你们能管好这个国家吗?哼,到现在你们八字还不见一撇,陈友谅已经睡起了蟠龙金床,张士诚造起了吴王宫,朱元璋多疑专制狡诈刻薄,他果真成事,第一个就拿你们这些功臣开刀!”都是实情,无可争辩。这不正是义军的致命伤?恨铁不成钢,有苦说不出,施耐庵竟被顺帝说得哑口无言。
唇枪舌剑之中,顺帝第一次占了主动,大为得意:“施先生,陈友谅是个渔花子,朱元璋是个小和尚,你那主人张士诚也不过是个盐贩子,出身贱微,不读诗经。你堂堂一朝进士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瞎混,有什么前景?朕劝你不如重归本朝,就留在朕的身边行走,按你的理想与朕一起治治贪官污吏,治出一个贞观盛世来,如何?”
撒敦道:“万岁圣明,如此宽宏海量,招贤若渴,实是历代帝王中第一人!”
达什帖睦尔道:“施先生,下官素知你不为做官只图治世,圣上金口玉言,是实现你人生理想的最好机遇,还不快领旨谢恩?”
施耐庵说:“陛下,难道不怕我暗中害你?”
顺帝道:“武则天是个女流之辈,尚能将仇人的孙女上官婉儿留在身边。我懂你,要么不答应,既答应了就会忠心待朕。”
施耐庵说:“在下恕难答应!除非陛下将我硬行扣压,那只有一死尽忠,别无他路!”
僵了一会,顺帝启口:“强扭的瓜不甜,身在曹营心在汉有什么意思?撒敦,达什帖睦尔,施先生的忠贞难道不值得效仿吗?”
撒敦急忙跪倒:“陛下的圣谕永世不忘!我们生是大元的人,死是大元的鬼。”
达什帖睦尔也俯伏奏道:“万岁皇恩浩荡,臣等唯死不能报答于万一!”
顺帝道:“施耐庵,今天尽管你话中带刺,语多不逊,但是朕依然觉得十分开心。这恐怕是朕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人平等对话,这感觉真是太新鲜太畅快了,谁说朕是个暴君?”
撒敦颂道:“万岁礼贤下士,倡化开明,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实乃天人共鉴!”
顺帝笑道:“你又来顺耳套话了。施耐庵,假如你现在还是朕的钱塘总管,你敢如此对朕侃侃而谈么?说老实话!”
施耐庵道:“那时,微臣只剩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句话了。”
顺帝苦笑了,忍痛放了施耐庵南归。
谈判一结束,张士诚便通过东南海运向元朝北方输送粮草,自然招来了其他义军的不齿,也冷了天下百姓的心。施耐庵回到姑苏城,还来不及向吴王复命就病倒了。
这晚,施府内室,施耐庵大病卧床,江雨苇在炭火上煎汤药。虬奴进屋轻声地:“夫人,门外有个异乡人求见先生。”江雨苇说:“你没给他说,先生病着哩!”虬奴说:“我说了,可是这个人说,他就是特地来给先生瞧病的,他还说先生得的是心病,只有他能治。”
一会儿,江雨苇领了个身穿青布袍、手提小铜铃的中年人进了门:“耐庵,看谁来了?”施耐庵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来人正是刘伯温。刘伯温笑呵呵地说道:“好啊,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双飞双宿了,早把大师兄抛到脑后了?”
施耐庵跳下床,病去了一大半:“雨苇,弄几样小菜陪师兄喝两杯!”
刘伯温按住他:“别动,别动,怎么倒下啦?”手指心口:“是这儿疼,为受招安的事?”
江雨苇说:“可不是嘛,从燕京回来就倒下了。”她开始忙置酒菜。
刘伯温道:“你这个心病呀,是伤心病、寒心病、烦心病。不要紧,大师兄一到立马药到病除。”
施耐庵笑道:“你又要装神弄鬼了?”
刘伯温正色道:“不是,愚兄这次是受人所托,专程从金陵冒险进平江送医送药。”
施耐庵说:“何人所托?”刘伯温用筷头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朱”字。
刘伯温说:“此公前不久打下浙东时,对愚兄来了个三顾茅庐。我料定元纲不振,国亡以待,改朝换代只是早晚的事。而各路造反英雄中,唯有此公胸怀大志,才德英明,虚心礼士,当机立断,龙行虎步,手段狠辣,堪挑天下大任。所以已经出山辅佐。鉴于你我弟兄的这层关系,他交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邀你一同入伙!”
施耐庵道:“我与他是老交道了,沙场之上他吃弟的亏可不少,按常情该恨死我了。”
刘伯温说:“这就是办大事成大业者的量了!他实在是个非常的人物!你每让他吃一次亏,他对你就增添一份仰慕;相反,你不让他吃亏,足见你是个庸才,他又何至于寻你?”
江雨苇给刘伯温斟酒:“耐庵,大师兄的话值得思量。人家既这么诚心,果真你两兄弟在一个营垒中珠联璧合,建功立业,爹在九泉也会开心的。”
施耐庵喝了一杯酒:“你们是让我倒张降朱?”
刘伯温道:“师弟,不是你要倒张,是张逼着你倒。也不叫降朱,应该叫明智选择。张士诚生性龌龊无大志,只想保住平江这巴掌大的天堂,远贤任佞,诈降元廷,实在只是个变化无常的小人,能有什么作为?你在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身上花的心血还少吗?可是竖子可教么?言肯听么?计肯从么?否则你何至于心痛至病?!”
施耐庵说:“师兄,弟已投张便再无退路。君子之道忠贞不贰,烈女不嫁二夫!”
刘伯温道:“师弟,你咋这么死抱柱子,一头撞上南墙不回头?良禽择木而栖,你为这根不可雕的朽木当殉葬品,对得起自己的才志吗?对得起师妹的深情吗?对得起师傅的期望吗?”他走到供奉着江伯伦牌位的灵桌前,两眼含泪:“恩师啊,为了你当初教诲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花,你劝劝师弟吧!”
施耐庵说:“大师兄,你的美意弟全领了。当初元兵南下攻占我的家乡时,扬州守将李庭芝,姜才也明知南宋必亡大厦将倾,但仍拒不变节,抵抗至死。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忠字!我作为后人能丢掉这个字吗?再说我也不是为某个人,平江还有十多万弟兄哪!”
刘伯温无话可进了:“师妹,你说呢?”
江雨苇思虑再三:“大师兄,从理智上说我赞成你;从感情上说我理解耐庵,你就成全了耐庵的苦心吧!”
施耐庵重新给刘伯温把盏:“大师兄,你进金陵后,向朱元璋进呈的第一条计策是什么?”
刘伯温反问:“假如进金陵的是你,你将献何策?”
施耐庵道:“大师兄要考我?好,我们分别写下,相互印证,雨苇做个仲裁。”
刘、施二人相背提笔书写。江雨苇一看,两张纸条上是共同的两句话、六个字:“先平西,后征东”。江雨苇不禁叹了一口气。
刘伯温离开姑苏回到金陵,果然英明的朱元璋采纳了刘伯温所制定、施耐庵所预料到的先平西、后征东的作战战略。元至正二十三年秋,即1363年,朱元璋与陈友谅终于爆发了大决战。
消息传到了平江城内,盼望已久的施耐庵立刻飞马吴王府,不等马停即跳下马直冲王府。
王府卫兵告诉他,吴王去游太湖了。施耐庵火急火燎地赶到烟波浩渺的太湖边,叫了一艘小舟,穿波击浪向湖中的一艘巨艟驶去。舟傍大船,他不等索梯放下即跃上大船船头。此时,张士诚正与宠臣欣赏姑苏艺妓演唱饮酒取乐。
张士诚说:“施军师,来得巧,喝两盅!湖心饮酒的味道就是跟岸上不一样!”
施耐庵兴奋地说:“机会到了!”张士诚:“什么机会?让你激动成这样?”施耐庵道:“朱元璋倾二十万人马与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正在鄱阳湖大决战。蟹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正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张士诚喝得醉醺醺的:“老朱老陈打架,我老张正好喝酒,要什么战机?”施耐庵道:“不然,只要我们立即发兵,已经空虚的金陵唾手可得,再东西夹攻朱元璋即可一举消灭朱和尚,然后西平陈军、北定中原,大事不难成矣!”
张士诚说:“施军师呀,眼下我的地盘外无侵犯、内无叛乱,就像这太湖平静得很哪,你让朕过几天太平日子好不好?又要打仗、流血、死人,何苦呢?朕看你呀是闹星下凡,一天不得安生!”
黄才一说:“施军师,平时你口口声声体恤民众呀,爱惜士兵呀!这会儿,怎么又把他们往战场上推?不信你问问将士,哪个愿意打仗?”
施耐庵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能是唯一的战机了!否则,朱陈双方无论哪方胜了,全力乘胜对我,我军危矣!”
张士诚道:“多虑了!来,喝老酒听昆腔吃炙鱼!这可是专诸刺王僚藏剑的鱼啊!”流丽缠绵的昆曲又在水镜湖面上飘荡起来。
施耐庵仰天叹道:“师兄啊!你的信心,我的担心,都言中了!”
施耐庵被张士诚冷落后,江雨苇陪着他避居到平江城郊枫桥镇。秋夜,二人立于桥头的枫叶影中,看冷月映霜,听寒鸦哀啼。虬奴跑上桥头:“施先生,探马来报,朱陈二军鄱阳湖大决战结束了!”
施耐庵急切道:“结果如何?”
虬奴说:“朱军大获全胜,陈军全军覆没!”
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施耐庵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施耐庵最不愿看到的事成了事实。鄱阳湖大血战,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大血战之一,朱陈二军火拼了三十六天,张士诚也因此白白痛失了战机。大战以朱元璋险胜告终,奠定了他开创大明帝国的基础。
江雨苇:“耐庵,耐庵!”施耐庵悠悠醒转:“雨苇,你观今日天象,木星入南斗应是称王之兆,而木字在斗中分明是个‘朱’字。朱元璋得势了,吾军危矣!”
果真,西线既平,朱元璋立刻挥师东向,以摧枯拉朽之势讨伐张士诚了。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朱军战船上千艘,蔽江而下。领头巨舰,船身署名“混江龙”,如同活动的城堡,船头端坐朱元璋,桅杆上挂着两面旗,分写“攻占平江府”“活捉张士诚”,旗下堆满火炮、巨弩、链枪、滚木、檑石……
官道,车马大震,烟尘滚滚,徐达率几十万大军直扑淮东。
水战中,烟迷绿水,血溅清波,张士诚战船被打沉、烧毁,无数义军落水而亡,血水染红了湖水。
陆战中,张士诚马队被杀得尸骨成山、血肉横飞、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一杆又一杆“朱”字大旗插上了原先由张军占据的城头,一封又一封告急书,从张士诚的手中无力地滑落……
高邮、淮安、通州、兴化、泰州沦陷。
濠州、徐州、汝州、颍州沦陷。
湖州、嘉兴、杭州、吴江伦陷。
潘元绍、张海草马中绊索,跌入陷阱,被乱刀砍死;吕珍、张海花夫妇在突围时被乱箭流矢射中头颅而亡;卞元亨在六和塔下断臂伤残,入了寺院;倪俨被朱军预埋的毒矸刺破双脚致残,面对四面围拢杀来的朱军,他自尽而亡;水战中,季俊、孟威战船被焚,活活被烧死;潘原明跌于马下,被朱军生俘;平江城,朱元璋兵临城下。
千军攻城,万炮齐轰。黄才一欲投向朱军,被张士信一剑刺死,姑苏台被轰塌,张士信被炸身亡,朱军潮水般涌入平江。平江城内,粉墙黛瓦、古朴庭院都弥漫在硝烟之中。史千困在一个四合院内,任他轻功再好,也被朱军用砖头瓦片砸死。
朱军杀进巍峨恢弘的吴王宫。吴王宫内,齐云楼上,刘大嫂眼看王宫已是一片火海,悲愤地自焚。齐云楼火光大作,浓烟冲天。王宫大殿被炸,张士诚中炮,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倒在龙案旁的血泊中。施耐庵、江雨苇也都经过酷战,战袍破碎,血迹斑斑,身负重伤,依然守护在他的身旁。
朱元璋、刘伯温一身戎装,冲进了断壁残垣的吴王宫大殿。
一场酷烈的大血战过后,硝烟散尽,吴王宫大殿显得分外寂寥空旷,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映入眼帘的是昔日的吴王义军首领张九四与他的军师平静地坐于丹墀,并倚着盘龙金柱,似乎在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里。
刘伯温含泪急步上前,把师弟师妹倚在自己的胸膛上。
张士诚道:“耐庵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众弟兄!”
施耐庵道:“大哥,不能全怪你,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超越天意和自己。我身为军师,没能帮你坐享天下,也是‘无用’之辈。”
张士诚道:“我怎么就会输的呢?是不是我的命不如这个朱和尚,大哥我弄不明白死不瞑目!”
施耐庵道:“我们输在三着。”
张士诚回光返照:“哪三着?”
施耐庵说:“迁都平江失了地利。这是第一着。”
张士诚说:“是……错了!把好端端的帝王都城金陵拱手让出,他娘的朱和尚占了便宜!”
江雨苇道:“大哥,即使不迁,仍留在苏北水乡草埝也比迁平江好。大哥姓张,獐(张)有草才能活,扣在枯树(姑苏)必死!”
施耐庵又说:“输的第二着,是降附朝廷失了人和。”
江雨苇道:“大哥,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啊!”
刘伯温插话道:“《孟子》早就说过:‘士,诚小人也。’师弟师妹,照愚兄看,他屡降屡叛,应当读成‘士诚,小人也’!”
张士诚道:“刘军师讽刺得对!”
施耐庵说:“称王过早,目光短浅,违背了天时;朱陈大战,坐视不理,又贻误了天时。这难道不是我们输的第三着吗?”
此刻,最终的胜利者朱元璋插剑入鞘走上丹墀。这是一个麻脸大鼻粗眉凸脑门长下巴的异相人,他感慨万端地说:“施先生说得好,令元璋也受益匪浅。张九四,天时地利人和全失,哪有不输之理?输得可心服口服?”他颇有些猫斗老鼠的乐趣。
张士诚冷冷地说道:“朱和尚,你别得意。我张九四不是输在你的手上,是输在自己手上。”
朱元璋道:“对喽!你我本来是半斤八两。一施一刘,都是定策天下、料事如神的大才。你有雄狮,可你没听他的话,输了。”他指着刘伯温:“我得青牛,我听了他的话,赢了!”
刘伯温叹吟道:“儒生心事良独苦,皓首穷经何所补?胸中经国皆远谋,献纳何由达明主?”
施耐庵说:“大哥,你还记得我讲的水浒故事中宋江所走的四步吗?”张士诚道:“宋江从起义、受招安、义军相残到失败,距今两百四十年了,想不到我张九四又重复了这一条路。”
施耐庵道:“我们只能重复。自有史以来,秦汉隋唐宋,凡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起义造反的有几个成功?结局不外乎两个:不是被镇压,就是受招安,已成定律。所以弟原先写水浒,只写到七十一回官逼民反上梁山排座次,看来还得接着写招安。这是个怪圈,任谁都突不破!”
朱元璋说:“不!汉高祖是个例外,我朱和尚也突破了这个怪圈!”施耐庵道:“可是你能保证千秋万代不变吗?历史还不是又进入新一轮的循环?”张士诚说:“哈哈,透彻!朱和尚,最终你与我一样,还得陷死在怪圈里!”
朱元璋道:“好吧,九四子,念你也是条汉子,临终你还有什么要求,说吧!”张士诚道:“施先生早想写完宋江造反的书,战事烦忙,一直不曾完稿。我死之后别无他求,只求你善待施先生,让他假托北宋梁山水泊一百单八将起义的故事,把我们这些穷汉子们举义的事,也写一写……”
张士诚用最后的余力,将挂在腰间的苏北盐帮帮主的竹刻标记“两根芦苇一只獐”扔进大火。
朱元璋道:“把咱讨饭的、贩盐的、网渔的造反的事写上一写,有意思!孤答应你!哈哈哈!”
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士诚亡。施耐庵终于拒绝了朱元璋的聘请,携雨苇为伴,回到了当初起义的兴化水荡……
春季水乡三月,麦苗儿青,菜花儿黄,转动的水车白帆,映着碧澄的蓝空,如同盛开的玉兰,洁白雅致。垛田深处,施耐庵、江雨苇清明祭扫,魂幡轻摇,纸铂飞舞,一座墓莹前立有“义军冢”牌坊。江雨莹在墓周围遍植松柏,施耐庵手提锤、钎,刻凿石联:“江淮鏖兵,难忘忠义;水泊寄情,共仰春秋”……
夏季湖内,荷花亭立,绿叶如盖,江雨苇以手荡桨,从小港狭汊中棹出小船来,采莲摘藕。岸边滩头,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水牛,一个牧童倒骑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柳阴下,绿莎草上,施耐庵正在奋笔疾书……
秋季湖风肆虐,浊浪渺茫,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芦苇林在风中狂舞。施耐庵、江雨苇徜徉于苇丛之中,忽听得空中嘹厉呜咽,施、江抬头,原来是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施耐庵有感而发:“淮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
冬季彤云密布,雪坠平铺,粉塑千林,银装万里。施耐庵肩扛红缨花枪,枪上挑着雨苇送给他的酒葫芦,与江雨苇一起,踏着深雪,走向那凛凛雾气的远处。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迹……
施耐庵终于将自己风云一生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将风云一时的水荡双魔融成了一部巨制——《水浒传》。从此以后,人与书千古流芳。
而明太祖朱元璋对不肯依附于他的文人,无一不是赶尽杀绝,却唯独留下施耐庵,这也成了千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