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儿吾妹:
见字如面,
家中有事,
烦请速回。
二哥童丰年”
子夜时分的籚岭,静谧的有些许瘆人。岭上密密匝匝的毛竹,像一张巨大的绿色盖网。此地冬季多北风,延华近来已经习惯了每日伴着竹叶簌簌之声入睡,今晚的籚岭却安静的一丝风也没有。
“延华,睡吧,就算要回乡,也得等天亮了再动身不是?”
一名体态丰腴的素衣女子斜倚在榻上,正用一柄牛角梳,梳拢着墨玉般的长发。
“师姐,你说师父会让我出山么?”
桌前端坐的女子手里摩挲着一张纸,白皙的面庞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出愁容。
“修道之人,是不该有太多杂念,不过师父向来仁厚,想必也会准你归家探亲的。”
闻听师姐一言,延华稍显宽慰,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一些。
“你可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延华摇了摇头,兄长的来信中只字未提。漠南和籚岭之间远隔崇山峻岭。她入天同宫四年,收到的飞鸽来书也不过三四封而已。
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在心中暗自思忖。漠南地处偏僻的西北,附近多古战场,灵邪作祟之类的事也偶有发生。但多是一些孤魂野鬼,不足为虑。庄里亦有钻研法术,炼制丹药的野道。总不至于邀她这个千里之外的妹妹前去除祟吧。
除此之外,延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她出面的理由。富贵人家的庶女,若在少时就失了生身父母的庇护,恐怕没几个有好日子过。
童家待她如草芥,她看童家亦如是。这个童家乃是漠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家中经营的驿馆,酒肆,均是漠南最高档奢华的所在。童老爷善养马。早年为官府供马赚得第一桶金,后来又盘下若干铺子,买卖越做越大。
只可惜这么一位精明干练的男子却英年早逝,据说是死于“马上风。”而他身下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通房丫鬟——翠芸。
翠芸本是中原逃难过来,被人牙子骗至妓馆门前就要拖进去交易的。幸得童家老爷搭救,买回来收做裨女。
童家主母是个肚量狭窄的泼辣性子,长子出生后就一心扑在教养孩子身上,与童老爷日渐不睦。那时的童老爷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夜夜独守空房,那点心思都交给了五指姑娘。翠芸终日伴随童老爷身侧,日久生情,有了身孕。主母本就看这个街上捡回来的野女人不顺眼。坚决不答应给翠芸名分,使得翠芸只能以通房丫鬟自居。
没多久翠芸便诞下一女,童夫人见没什么威胁便不在找她们的茬。只是撺掇着童家老太太,为孙女改了如今这个名字,意为罪奴之后。
这位童奚小姐的孩提时代还是很幸福的。父亲待她们母女二人极好,吃穿用度一点也不输长房那两个公子,父亲对儿子们要求严格,见了面不是背家规就是考骑射。而一见到他唯一的女儿,就笑的仿佛一朵向阳花。时常亲切地换她小心儿。
依稀记得父亲把她扛在肩头,站在院子中央指挥伙计们搬运货物,或是同乘一匹骏马,奔驰在漠南荒芜的沙海之中。可是随着父亲去世,一切美好都如梦幻泡影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童家老爷死的蹊跷,夫人怀疑他中了邪,当天便请了一个道士前来验看。那道士见尸身掌生红圈,掌布红筋,遂把死因归结为脱证。谁成想这位野道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翌日,童家老爷死于马上风的消息便传遍了漠南的大街小巷。
一日,当童奚路过妓馆门前的时候,一位徐娘半老的鸨母上前拿她取乐。想当年她看翠芸模样周正有意收入囊中。不过是与人牙子扯皮还价的功夫,就被童老爷截了胡。
年轻貌美的女子理应成为馆里的花魁,被全漠南的男人享用。成了童家的私藏,她心中颇为不快。看见独自走在街上的童奚,免不了上前调笑一番。鸨母伸手拍了拍童奚的脸蛋,嘴里阴阳怪气:
“哟,这才几年啊,小东西出落的和你小娘简直一模一样了。想当初你小娘在我这门口……”
“住嘴!”
伴随一声断喝,鸨母冷不丁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整个人原地转了个圈。
“童家的人,岂是你能议论的。”
童奚望着来人高大熟悉的身影,几乎要飙出泪来,带着哭腔,轻唤一声
“二哥!”
鸨母回过神来,见是童家的二公子,自不敢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自父亲过世后,翠芸便被童家老太太软禁在房中,三餐不继加上伤心过度,神智日渐恍惚,童奚则理所应当地放在主母处与哥哥们一同教养。
虽说是教养,童家主母却完全拿她当空气,莫说女孩子该学的那些女红,礼节,就连衣食住行也是从不过问。失去双亲庇佑的童奚仿佛一只丧家犬。全家上下均知她不受待见性子又腼腆,便是最下等的奴仆也敢欺她几分。
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延华又是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便蹑手蹑脚地起来梳洗,简单包了些干粮,轻轻掩上门,沿着竹林中的小路向前走。
犹记得第一次到籚岭的时候,看到那间茅草小屋,简直令她失望透顶。听闻天同星君是个与天同寿老神仙,专司人间寿数。他的道场,至少也该有个大殿吧。
道观搭的像个窝棚也就罢了,里面还睡着个酒气熏天的老头,发出阵阵鼾声。若不是师兄师姐及时出现接待了她,她可能当下就转身逃了。
“蓬门自我如广厦,天涯何处不为家。这里条件是清苦了些,但师尊是个法力高强的天神,在这里修行,进益很快的。”
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法名延龄,他身量不高却很挺拔,和声细语中自有一番君子风范。身后跟着一身型微胖的少女,一头乌发如漆如墨。
见二人待她亲和,自己一时又无处可去,就随他们进门拜了师,顺便也得了个法名——延华。
师兄用竹子给她搭了张床,将她安置在师姐房中。从此就过上了每日站桩,读经的修行生活。不几日,延华就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个像样的道观都修不起了。
修道之人不事农桑,靠帮人家除祟,超度收点辛苦费。岭上的村寨不可谓不多,安宁么,倒也真叫个安宁。不是上点年纪的老者,恐怕都不知邪祟为何物。无祟可除,自然没钱赚,没钱赚也就罢了,那天同星君偏生嗜酒如命。延龄伐竹,两位师妹编笸箩换的那点碎银,都贴补了师父的酒钱。
遇上这么一位师父,延华彻底断了得道成仙的念头。可师兄延龄是个求上进的好青年,每日完成多少课业,编多少箩筐统统由他规定。
“道乃天地之母,万物之始,在手中亦在心间。二位师妹要谨遵慎独二字,及时勉励,修己安人……”
一听师兄讲这些文邹邹的话,延华就头痛,说好的清净无为呢?这道也修的太辛苦了吧。
道观离二位女弟子住的茅舍不过几步之遥,未待走进就听到观内传出说话声。延华心下稀奇,这些年她可从未见过这间道观有外人造访。
观内还是像平时一样窗门大敞,透过窗棂,延华看清了屋内的来客。那人一袭宽大的道袍,幞头上两根黑色的飘带长长垂下,略一侧身,延华看见他右手拇指中指相接,正掐着一个占星手势。在屋中不停踱步,似是在寻找什么方位。
待他走至窗棂旁,延华连忙闪到墙根,就在那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他的两只眼睛相距甚远,眼角下垂,额头高耸。看上去仿佛一张鸟脸。
天机星君!延华心下思忖,师兄曾说过南斗有位星君天生鸟面,最善占星,从他口中说出的预言无有不准的。
“六星连珠,岁在甲子,灾星曜世,魔旺神陷……”
天机星君语调沉缓,窗外延华满腹狐疑。正当她揣度着那句话的含义时,又听屋内一声长叹,是师父的声音:
“伏牛山下的魔物,他终究是压不住了啊。”
伏牛山?延华眨巴着一双杏眼,应该……是廉贞星君的道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