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昭帝都这几日初雪乍停。
商妍仔仔细细地清理了永乐宫中杜少泽遗留的痕迹,把和他相关的所有物件整理成一个硕大的包裹,用他送的云锦衣裳包了起来,命侍卫送到侍郎府去,连同一份厚礼一起恭贺他新婚大喜。
天气严寒,雪倒是好看。她抱着暖炉缩在貂绒软椅上,看着窗外两个侍卫艰难地把那厚重的包裹抬了起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心中的愤怒倒是随着那些归还的旧物一起消散了。
只可惜,有一样东西是她收下却送还不了的。那便是杜少泽戴到她脑袋上的帽子。
绿色的。
东窗事发其实也是偶然。
初雪那日皇帝心情大好,带着几个女眷与臣子去西郊别院踏雪煮酒。商妍素来碰不得酒,就提了封赏的两坛青梅酒去了侍郎府,接引的小厮不巧半途腹痛难耐,她便一个人摸着路去找杜少泽。谁曾想一不小心在后园之中见着了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
那对璧人郎才女貌,在一片皑皑白雪蜡梅争艳中相互依偎。
商妍孤零零地撑着伞待在院门外看着这如画的景色久久回不过神,就连两坛青梅酒的系绳勒进了手指都没觉察,直到小厮匆匆而来,凌乱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一对鸳鸯。她才恍然抽回思绪,朝着院中回过头探望的两人咧了咧嘴。
杜少泽脸上的神情堪称精彩,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身旁的那位女子脸上红晕如云霞,轻轻推了推他柔声娇嗔:“少泽哥哥,怎么今日有客人来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商妍被这一声柔得像浮云的“少泽哥哥”唤得悬崖勒马,挤出一抹笑道:“陛下念杜侍郎往日为国为民操劳伤神,特地命我送了两坛青梅酒来赏予侍郎。”
女子喜上眉梢道:“多谢这位姐姐。少泽哥哥,我们可以赏雪煮青梅了。”
赏雪煮青梅,的确美得很。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踩着雪摇摇晃晃地把那两坛青梅酒提到他面前,可惜那位少泽哥哥却面色阴沉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石雕。既没看女子,也没伸出手接酒。
一步之遥,谁也没开口。
三个月情谊烟消云散,就此别过!
“公主真要把先帝的凤凰于飞送给杜侍郎吗?”
菱花镜前,宫婢小常眼圈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一边梳理一边嘀咕:“凤凰于飞是先帝赠予公主的,那杜侍郎明明那么不识相……”
原来是为了杜少泽的事情。
商妍摸了摸身上那柔顺细腻的狐裘嬉笑:“小常,你不是一直嫌弃杜侍郎位卑官小吗?”
“可是……”小常眨了眨眼,眼泪又要泛滥,“公主才貌双全,温雅贤淑,一定会遇上配得上公主的有缘人,那些庸脂俗粉是没福分!”
庸脂俗粉?商妍一愣,低头闷笑——她教了小常三年成语,这庸脂俗粉四个字,虽然不合规矩,却也莫名地贴合。
“公主,您真的不奏请陛下降罪杜侍郎吗?他……他胆敢玩弄公主……陛下知道了,一定……”
降罪?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俏皮地落到梳妆台上,浅浅的温热融融。商妍舒适地抻了抻脖颈,对镜中的自己满意得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美人情长,英雄气短,何罪之有?
没了一个杜少泽,大不了……大不了再寻一个男人去嫁。
说到底,帝王家的女儿总是不愁嫁的。
黄昏时分,承德宫的随侍安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上了门,细声细气地宣了一道旨:“宫中梅开正好,恰逢元宵佳节,天降瑞雪,宫中久未逢喜事,朕借瑞雪之吉摆宴御花园,邀妍乐公主赴会……”
大约是因为西昭的公主至今未嫁,所以宫中经常会有这样的“久未逢喜事”而来的宴会,满朝的年轻公卿将相和王侯公子齐聚御花园,文人墨客觥筹交错,为的不过是给妍乐公主创造机遇,甄选驸马。
一次两次尚可,月月如此,民间早就传闻妍乐公主貌丑如修罗,性子比猛兽还要乖张,虽贵为堂堂公主但是全朝上下没有一个公卿世子敢娶……
商妍月月都去丢上一次脸早已习以为常,笑眯眯道:“安公公你这消息来得可真快。”
她前脚才找人清理了杜少泽的旧物,这边就赶着约好了宫宴,倒真是雷厉风行。
安公公笑得眯起了眼睛:“这宴上可有许多公卿世子,您相中哪个,告诉陛下,陛下自会替公主张罗……”
商妍接旨的手略微僵了僵:“如此便多谢公公费心了。”
安公公跷着兰花指轻声道:“皇帝女儿不愁嫁,公主若是早早肯让陛下为你赐婚,也就没有周状元、李尚书、杜侍郎他们一干人等什么事了。”
“劳烦安公公一一记着……本宫若是顺利出嫁,安公公功不可没。”
安公公眉毛一挑:“时候尚早,公主可以好好装扮装扮,公主貌美,必定惊艳全场。”
商妍恬不知耻地干笑:“多谢公公美誉。”
若是普普通通打扮漂亮了就能嫁出去,她又怎么双十之年还待在这永乐宫?
皇帝的女儿的确不愁嫁,只可惜她并不是。当今皇帝姓商、名徵、字景毓,是她父皇最小的兄弟,她的父皇早在十年前就在一场谋反中不幸去世了。太祖皇帝子嗣虽多,到她父皇执政时却只剩下最小的兄弟尚在人间,商徵入主,合情合理。她和他明明年纪相差不过五岁,却也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说到底,她终究是个前朝公主,她虽然被商徵封了个妍乐公主,享荣华富贵无数,谁娶了却未必是福事。终日步步为营的朝中大臣们岂会算不出来其中得失?也就单纯如小常才会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难嫁本就无关相貌,她又何必精装细化来成全一个笑话。
不过是那人想看她在满朝文武面前丢点脸面,他既然想看,她也只能配合……
日暮时分,商妍收拾完毕,甩开宫婢抱着暖炉独自去赴会。永乐宫到御花园约莫要一盏茶的工夫,瑞雪难得,她弃了步辇改为步行,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御花园内行人不少,想必都是去赴会的。商妍被一声声“公主安好”刺激得老脸发烫,踟蹰片刻拐进了一条小径,却不曾想天公不作美,她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两个身影,而且是……冤家路窄。
花园内的花花枝枝间已经带了些暗沉,一座小亭上隐隐约约站着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女的罗裙翩翩笑意妍妍,男的青衫落拓,他们倚栏相依,面朝着一片雪景,俨然是雪色连天中的一对璧人。
而且是一对眼熟无比的璧人。
商妍步履有些僵硬,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呆地伫立在几步开外,眼巴巴瞧着那对璧人旁若无人地细语:
“少泽哥哥,公主真的不会再追究你我了吗?”
“应该是不会了。”
“可是少泽哥哥……解儿早有听闻,公主骄纵蛮横,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下偷得这些时日,我真怕……她会让陛下指婚……”
商妍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暖炉倏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早就听闻容将军家有个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儿,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温雅贤淑,与当今侍郎杜少泽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可如今一见,这人,真不是编戏本儿的吗?
“谁?”杜少泽惊觉。
商妍来不及躲藏,一不小心就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少泽的表情变化堪称神奇——他原本眼色温柔,听到声响后目光凌厉,神情好似利刃一般,但对上她的脸后却一瞬间呆滞了起来,俊秀文雅的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十分不协调的木然,最后尴尬地低下了头。杜少泽揽着容解儿的手缓缓地垂下,肩膀更是僵硬如同木梁。
商妍心中尴尬,匆匆捡起了暖炉焐在手里,努力冲着他们挤出了一丝微笑。
谁知那温雅贤淑的容大小姐忽然抖得像筛子,扑通一声跪在了亭中,边颤抖边道:“公主……容解儿罪该万死……请……请放过我们吧……”
杜少泽依旧僵硬,既没去搀扶容解儿,也没有开口。他如同雕塑一般伫立着,低头沉默不语。
天色已晚,花园小径边寂静如死地,冷风刺骨。
容解儿忽然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语气哽咽:“公主……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性命也可以,只是……只是……”
商妍一愣,几次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看这架势,俨然已经成了一对生死鸳鸯,而她就是那棒打鸳鸯的恶霸。她愣愣地看了片刻,末了干咳道:“起来吧,地上凉。”
容解儿怯怯地抬头,通红的眼眶里,盈盈的泪珠衬着雪色,分外娇美可怜。
要说这红袖添香美人在怀,恐怕也只有这般姿色和神态才是真正能让英雄气短的红颜柔情吧……商妍在心中默默哀悼了片刻,挤出一抹笑,道:“起来吧,染上风寒可不好。”稍后又补上一句,“婚期延后可不吉利。”
容解儿颤了颤,缓缓地站起了身。
两两相望。
少顷,她啜泣着问:“公主真的……肯成全我们吗?”
商妍顿时无语凝噎。天地良心,她商妍虽是年近双十至今待字闺中的难嫁公主,可要说欺男霸女的事情她真的从没做过……三个月之前,是杜少泽折来一枝梅花,在城南香山亭中准备了一桌小酒,拉着她的手轻声喃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花前月下,他面如冠玉、眸光如深潭、眼底潺潺流过的情愫比月色还要朦胧几分。她被月色晃了眼,一时不慎接了他递上来的那杯酒。
至此,公主和杜侍郎的故事传遍了朝野。
杜少泽性子温和,家境贫寒,却总能想着法儿弄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到永乐宫。商妍把那些物件一样样地摆在宫里,正好是第九十九件的时候,宫外传闻,说姿色平平的公主瞧上了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霸占了人家貌比潘安的杜侍郎,害得人家的心上人一丈白绫险些香消玉殒……
商妍听了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曾料想三个月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坐实了棒打鸳鸯的名头。
人生本如戏,只是她商妍的人生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闹剧。
她明明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刻容解儿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恐怕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是公主欺男霸女了……
思来想去,她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
容解儿眼眶微红,轻轻依偎进了杜少泽怀里。
可被倚靠的那位却一动不动,漆黑的眼里似乎有着微光,更多的却是黑夜一样的深沉。
商妍觉得有些冷,在他冰凉的目光下轻颤了下,这才察觉手里的暖炉早已失去了温度,就连天色也已经全部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居然耽搁了那么久吗?
可叹那一对貌似苦命的小鸳鸯却依旧是那副劳苦愁深的模样。
商妍摇头叹息,郑重道:“杜侍郎本宫今日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绝不会出尔反尔,棒打鸳鸯。”
“真的吗?”容解儿总算停下啜泣。
“真的……”
“公主的大恩大德,民女该如何报答……”
“不需要……”
“公主……”
“告辞!”
冷风掠过树梢,月影摇曳。商妍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小袄埋头就走,慌慌张张地路过木头桩子一样的杜少泽顿了一下,逃走了。
即使并没看他,商妍依旧可以感受到投射到她身上那凉飕飕的目光,直到几十步开外依旧甩脱不了。那目光,就像是她杀了他满门欠了他十辈子似的。
公主当到这份上,她也是个旷古绝今的奇才。
小径多是非,大道却多嘲讽!
一路颠簸,这宫宴到底还是赶上了。
宴场一片热闹,宫灯,蜡梅,白雪,妃嫔们个个穿着彩锦的衣裳面若桃花,丝竹管弦轻奏着悠扬的曲儿。商妍本想不着痕迹地溜进去,可无奈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的狐裘小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绒球儿,才迈入一步,便引得无数人注目——
“公主殿下到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腔。顿时,整个宴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恭敬讨好的、有戏谑揶揄的、有深恶痛疾的,最多的是饶有趣味……看这模样,该是倾朝上下都知道杜少泽那厮的事无疑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妍乐公主在人前是条龙,在当朝皇帝自家皇叔面前却是条虫,还是无骨的那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她早就不痛不痒地回瞪过去,只是今时今日她却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在灼灼的目光下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朝着高座之上那个唯一没有看她的人俯首行礼:“叩见陛下,妍乐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宫灯下,高座上的人其实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一抹剪影。他微微一动,整个宴场的舞姬和乐姬便鱼贯而出,顷刻间宴上静谧一片,只留下些许虫鸣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四周鼓乐已停,大臣们的呼吸也轻微异常。
这阵势,摆明着是秋后算账。
商妍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藏在阴影里的帝王,片刻,没有等到一句“免礼”,便认命地徐徐跪了下去。
昏黄的宫灯下,她看到雪地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原本就穿得毛茸茸,跪在雪地里模样更是像极了一颗球儿,一颗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笨拙的温顺的球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座之上的商徵才缓缓地动了动,白玉杯盏在纤白如凝脂的手上被徐徐转了一圈,随之响起的还有一个清凉的声音:
“知错了吗?”
“知错了。”
“什么错?”
什么错?商妍浑身僵硬,一时间心慌意乱找不到措辞,只好跪在地上缩了缩身体,沉默不语。
“坐到孤身边来。”
极轻的一句话,被他辗转温和地吐出来,仿佛带着无尽的缱绻,像是黑夜沙漠中静静流淌而过的河流。
商妍一不小心跌了进去,结果,从手心到脊背都凉了个透彻,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他的指令,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站到了商徵身前,笨拙而又乖顺地坐到了他身旁,轻飘飘地俯视全场。
宫灯闪烁中,御花园里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灯火辉煌,恰如这西昭的万里江山。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那此时这天下的主人应该是她。可惜父皇早死,没有留下半个皇子,所以,这天下成了他商徵的。商徵有心不让她出嫁,她就不可能嫁出去;商徵有心折辱,她就只能乖顺地入瓮。
满朝文武皆是聪明人,商徵待她如何,恐怕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众人皆知,谁娶了这皇帝有心折辱的公主,谁就从此断了前程。好不容易有个杜少泽成了她那根离开皇宫的救命稻草,最终的最终,还是成为民间话本儿上的一出好戏。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场失败的逃亡。
而现在,她恐怕要为这一次反抗付出代价。
商徵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双眼睛是漆黑透亮的。半晌,他淡然道:“妍儿才貌双全,自然要寻一个人中龙凤。你且看看今日公卿世子之中,可有瞧得上眼的?”
一语毕,满堂沉默。
脸面这东西,很久以前便已经和商妍形同陌路,她凉飕飕四顾,倒真发现了不少面相不错的。只不过他们十有八九面色惨白,目光躲闪,有几个不巧与她目光相撞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而其中定力不佳的,俨然已经抖成了筛子。
在一群狼藉目光之中,罕有一抹幽深胆大的,居然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宴场的杜少泽。
饶是久经沙场如商妍,也止不住悲从心来,小小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天,真有些冷了。
杜少泽似乎是愣了愣,陡然想站起身来,却被他身旁的年长官员狠狠地按下。
“妍儿在想什么?”商徵堪称柔和的声音响起。
商妍强压下心慌眯眼喝了口茶,却被那浓郁的苦味刺激得垮了脸。
谁知商徵却敛眉笑了,招来侍从道:“上蜜饯。”
商妍盯着那抹笑怔然发愣,久久没有回过神。也许是女娲在捏泥巴人偶的时候也有私心,有那么一小撮人,从眉毛到眼睛、从手指到发丝,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的,他们要是真心笑一笑,好像能在他人灵魂深处绽开一片桃花,烂漫到天涯海角,连指尖都能感受到温暖和煦的风。
可偏偏这一撮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眼,七窍玲珑,非要绕来绕去绕成个禽兽模样!
蜜饯自然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沁香。
商妍只来得及塞了一小瓣,就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吓得滑落了杯子。杯子还未落地,另一个仓皇无措的声音就在宴场上轰然乍响:
“啊——容……容小姐!”
顷刻之间,灯火凌乱。商妍坐在高位之上遥遥望去,只见最远处百官家眷那片中,一抹鹅黄的轻纱长裙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昏暗的宫灯下,她瞧不清那人的容貌,唯有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带来无尽的凉意,丝丝入骨。
“宣御医。”商徵道。
她却盯着那一抹似曾相识的鹅黄浑身僵硬——容解儿,那人是容解儿!
“别去。”身边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冰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开来,她茫然低头,只看见一袭绣金的袖摆,袖摆下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再往上,是一双沉寂的眼。
商徵。
她顿时冷静不少,沉默地低下了头。
少顷,御医上前回道:“回陛下,容将军家的千金……已经……已经回天无术。”
回天无术……手腕上的束缚终于松了,商妍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即使心里早有所料,可真正看到容解儿此时的模样她还是手脚发软:她的眼睛并未闭合,似乎是见到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般,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一双盈盈落泪的明眸,可是现在万般的鲜活都已经凝固成一个恐怖的模样,永远地消失了。
是谁……是谁敢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凶?
容解儿的尸体最终盖上了白绫从偏门抬了出去。在宫中,死人并非什么稀罕事,可在这样的场合暴毙却并不多见。文武百官们各个神态怪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到最后,熙熙攘攘的宫宴以寂静无比的方式结束。
商妍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雪衬得夜色太亮,也许是容解儿死之前的眼神太过狰狞,她辗转半夜,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睡去。思绪浮尘间,耳畔隐隐约约有笛声回绕,幽幽入夜,带来半夜梦魇。
梦中一片金戈铁马,铁骑银枪踏破最沉重的宫门,无数惊慌失措的喊声像是缠满了荆棘的鞭子一般撕破宫闱之中的安逸祥和。刀剑声伴随着鲜血丝丝渗入青石的缝隙里,花草被累累的尸体碾压得寸寸尽折——
小小的她闭着眼睛藏在母后身下,一点一点,母后的身体渐渐变得和草地一样冰冷,她不敢动弹,只侧耳听着园子里宫婢们的尖叫声,还有尖刀划破身体的裂帛声……
腥而甜的气味让人想逃!
小小的她悄悄揪紧了母后的乌发,不能动,一定……一定不能动……
活下去……
噩梦的尽头,有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轻笑出声:妍儿,你还活着呢?
是,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那声音忽然尖锐得刺耳——为什么你要活着?你父皇战死,母后自缢,为什么你偏偏要留在这人间受辱?为什么?!
为什么?
冰凉顷刻间深入骨髓。商妍满身大汗在床上醒来,重重地吸了几口气,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她静静地凝视床头菱花镜里气喘吁吁、神情慌乱的自己。良久,她才摸了摸胸口,感受着手指下跳跃得纷乱无比的心,扬了扬嘴角,艰难地笑了。
活着,心还在跳,身体还是暖的,还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西昭的锦绣河山,多好。
前朝公主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受辱又如何,她只是想活下去,好好活着。
“公主,您醒了?”忽然,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小常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公主,您要洗漱吗?”
“不要。”
商妍身上战栗未消,瞧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缩回了被窝塞紧被褥。
小常神色一僵,端着洗漱的用具进了屋,站在床边干笑:“嘿嘿,嘿嘿!公主……”
“不饿。”商妍蒙上脑袋。
小常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泪眼汪汪道:“公主,您还是快起来洗漱吧!一会儿恐怕咱永乐宫的门槛会被人踏破啊——”
商妍沉默……
小常酝酿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昨天容将军家的千金暴毙,陛下已经下了旨让杜侍郎彻查此事……本来也是她活该,哼!死了正好……可是,可是外头的风声却……公主,您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吧?”
小常说得磕磕绊绊,语意却并不含糊。商妍埋头在被窝里静静地呼吸,忽然有些烦躁。
整个朝野都知道她与杜少泽那三个月的含糊日子,又知道是三日前杜少泽跪在永乐宫门口求她成全的事情,容解儿又偏偏在这时候暴毙,她的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的嫌疑,外头传闻如何可想而知。可是归根结底,她倒是不信商徵真的为了让群臣看她笑话,让杜少泽一个侍郎到公主殿来“查案”。这样的事情,丢的可不只是她的脸面。
“公主……”
“我困……”
“可是公主,风声传闻,说来的会是君相……”
君相。
商妍原本困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许多。原本是冷得战栗,这会儿倒是不冷了,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脊背尽是酸痛。无以言表的知觉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竟然会是……君怀璧。杜少泽区区一个侍郎,自然是不够资格提审公主的。商徵若要查,自然须得另派一位官阶能在永乐宫说得上话的人才可。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公主……”
“小常,”半晌,商妍掀开被褥一角,小声问,“你说上次晋王妃送的那支凤钗好看,还是珍珠步摇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