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饭馆里,人满为患,服务员吸着肚子,穿梭在一桌桌食客中间。
包间里,一个男人给大家挨个儿斟酒。
“周秘书的业务能力很强呢!下半年的指标又要靠你了!”
一个戴着金表,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左顾右盼地说道。
“来,我们一起举杯,祝接下来几个月越来越好!”
刚才甄酒的周秘书说道。
大伙儿纷纷举杯,周秘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举起空荡荡的酒杯,大伙儿拍手叫好。
男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摁开门铃。春风正在打电玩,地上还有几本漫画书。男人脱了鞋,踩过书,走上前,摁了一下电视遥控器,转身坐到了沙发上。他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
“本台消息,新型肺炎正在全国肆虐,国家卫计委正在协调部署医疗力量,对重点区域进行……”
春风站起来,慢慢走到男人身边:
“爸,你回来了!”
春风低着头,翻着眼,看着正在吸烟的父亲周伟雄。
“嗯,去把碗洗了。”
春风带起手套,从水斗里拿出一个个盘子,涂抹了一点洗碗剂,搓了搓盘子。
打开水龙头,冲洗着每个碗碟。
客厅里,烟雾弥漫开来,香烟靠着烟缸,探出半截身子,皎洁的圆月,俯瞰着从她身边嬉戏而过的云朵,风铃兴奋地摇摆不停。春风伸出手,打开窗,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铛声,飘了进来。
春风探出脑袋,看到楼下围墙外,平层的屋顶上,有个穿白衬衣的人,拽着两条细长的麻花辫,从窗口钻了进去,他嘴里轻声念叨着:
“桃花?”
春风走出厨房,父亲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褐色袜子头上破了一个洞,脚趾从里面钻了出来,春风看着,居然有些想笑。
春风倒了一盆水,拧了毛巾,走回客厅,给父亲擦脸、擦手,转身拿了条毛巾被,给父亲盖上。他坐在茶几旁,撑着脑袋,看着烟灰缸里的香烟,他起茶几上的水杯把它灭掉,可刚端起杯子,他又放下了。
伸出手,慢慢拿起父亲抽过的香烟,犹犹豫豫地放到嘴前,把它塞到嘴里,吸了一下。突然咳嗽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扔掉香烟,捂住嘴,生怕吵醒父亲。
他看了一眼,父亲躺在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于是,他果断端起水杯,浇灭了香烟。
云层一点点儿挪动起来,窗外的风铃紧张地扭动起来,躲避着从天而降的零星雨点。
春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侧了个身,看到枕头边的漫画书,想起白天在学校食堂看到桃花手里的书。
坐在春风对面的桃花,微笑着看着春风。
春风傻傻地也挤出一丝微笑。
春风闭上眼,躺在床上,享受着静谧的黑夜。
白色的浪花冲刷着岸边的礁石,海鸥在空中盘旋,海边硕大的礁石上,留下了不少海风雕刻过的痕迹。海水冲刷过后,一个系着两条细长麻花辫的女子,趴在海面的礁石上,海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艰难地缓慢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岸边,漫天的花瓣纷纷飘落,她艰难地爬到了岸上,四处张望了一下,海面上浪花翻涌,浪花越来越高,海水不断拍打着礁石,她走到一个人像一般的礁石身旁,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它。
桃花!女子猛地一回头。
桃花系着麻花辫,坐在一课大树下,捧着一本书,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在她的脸上,她把书本紧贴胸口,闻了闻书本的味道,亲吻了一下书本的缝线处。
周春风穿着短袖白衬衣,走了过来,轻轻从身后,拍了一下女孩的右肩膀,然后迅速躲到了她的左边。桃花扭过头,又扭回来,春风又拍拍她的左肩膀,桃花伸手去拍春风,春风快速地躲开了,一个转身:
“来追我呀!”
春风:
如果生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如影随形的人,会是什么感觉?
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春风的影子从铁道旁飞快闪过,桃花的影子也追了上来。
第二章人面桃花
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树荫,遮挡着温和的晨曦,几只吵闹的麻雀站在电线杆上,不停地喊着。春风醒来,他迷离地看着天花板,伸手摸了摸脸,看看手臂。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毫无气力地拉开窗帘,坐在床边,用手捂着脸:
原来是做梦啊!
他走到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右眼缓缓地流出了一行泪。他用手去擦拭,泪水在指尖的摩擦下蒸发了。
春风关上门,走到楼道转角处,看到围墙外街道上的修车铺子,门口一个中年的大叔,正蹲在地上看着手里的脚踏车。
街道上,树影星星点点映在路面上,春风路过修车铺,抬头看着店招:阿桃车行。他往店铺里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路口等红灯的人里,他忽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兴奋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刚伸出手,想去拍那个背影的肩膀,绿灯亮了,人群向前挪动了起来。春风赶忙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看看四周,看看身后。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到齐了,有几个同学围在一起,聊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春风拿着笔,惊讶地看着英语作业本。原来昨晚忘记做英语作业了,他赶忙拿出笔,开始抄写单词。
这时,班主任走了进来:
“各位同学,请把昨天的回家作业,传到第一排,然后请课代表收齐后,交给任课老师。”
春风咬着牙,把抄写到一半的英文作业本递给前面一个同学。
“Follow, f-o-l-l-o-w”英语老师念道。
“Follow, f-o-l-l-o-w”同学们在跟着念道。
春风脑子里还在想那本作业本,如果一会儿老师找到他,他该怎么办。
公交车停了下来,桃花的妈妈娟子下走过马路,来到学校门口。
“你找谁?”传达室的大爷,放下手里的报纸和老花镜,走了出来,冲着校门口方向喊道。
“大爷,我找刘老师,预备(四)班的班主任。”娟子微笑着说道。
娟子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走了进去,走到坐在最里面的班主任刘老师身边。
“桃花妈妈是吗?来来来,快请坐!”刘老师微笑着说道。
“刘老师,我们桃花表现怎么样?没给您添麻烦吧?”娟子轻声地问道。
“哦!没有没有,桃花妈妈您多虑了!”刘老师连忙摇手。
“今天请您来,是想了解一下桃花的情况的。前几日我去家访,每个孩子的家我都去了,但是桃花当时说家里一直没人,现在班上就差她一家没走访了。”
“老师,我肚子痛!”春风举起手,英语老师停下写黑板的手,转过身,看着那只高举的手:
“去吧,赶快回来。”英语老师说道。
刘老师走到净水器边,拿了一个纸杯,放在净水器出水口。水桶里的水泡,咚咚咚地冒了上来。
春风沿着过道,一路小跑,来到了预备年级教师办公室,正好看到班主任拿着水杯转身往里走,他连忙蹲了下来,生怕班主任看到他。
“我一个人在上海打工,家里就孩子爸爸一个人。她爸爸做修车铺,生意忙,有时候还要去去进货,所以桃花很多时候都一个人你在家。”娟子接过水杯,回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老师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
春风悄悄走进了办公室,走到一张办工作桌旁,蹲了下来,在一摞作业本里,翻找起来。刘老师和一个中年女人背对着他,春风时不时地看看刘老师的方向,生怕她们忽然转身。
“我们家老人都在附近村里种茶,忙的时候,也没人能搭把手,我和桃花爸爸分工照顾桃花,这才把她拉扯大的”娟子又补充道。
春风一听桃花,慢慢抬起了头,看了看那个女人的背影,心想:
原来她就是桃花妈妈。
春风拿着本子,悄悄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到,捂着肚子,躲到了厕所里,找了一个隔间,拿出裤子袋子里的笔,摊开一张捏皱的纸,把英文单词抄了上去。原来,他出教室前,把书撕了下来,揣在兜了里。
娟子把一盒纸袋子悄悄放在座位上,起身对着刘老师说:
“这是一点心意。今年最新鲜的春茶。”
刘老师立马站起来:
“桃花妈妈,您这是干什么?”
“没事,没事,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空着手的,您别多想,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刘老师把娟子送到楼道口:
“我在外打工,不能时长在桃花身边,隔三差五会回来探望她一下。我们桃花以后,要请刘老师多费心了!”娟子微笑着对着刘老师说道。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春风赶忙走进办公室,把作业本塞进了回去。出门的时候,正好和送完桃花妈妈的刘老师擦身而过,他赶忙低下头,遮住脸,一出办公室门就转弯,跑了出去。刘老师也没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留在座椅上的那盒茶叶,摇了摇头。
春风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一样,走到教室门口,刚好看到桃花靠在走道的窗台,她正看着窗外,春风走到桃花身边,抬眼看了看天空,再扭头看了看桃花。
“看这天气,好像又要下雨了。”春风自言自语道。
桃花扭过头,看了看春风,又转回去。继续看着窗外。
“你好像很不开心。”春风说道。
桃花低下头,轻轻搓了搓自己的麻花辫。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桃花妈妈撑起了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学楼。桃花低头看着楼下:
“没什么。”就转身离开了。一股花香又一次飘了过来。
春风站在原地,看着桃花看着的楼下的方向。
“老板,芹菜多少钱一斤呀?”娟子问着菜摊老板。
“4块5!”老板娘回答道。
娟子拨了一下,挑了几根,拿在手里,老板娘拿着马夹袋接了过去,顺手放在称上,按动了电钮。娟子接过芹菜转身离开菜摊。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走到肉摊前,停下了脚步。
“夹心肉糜,瞧一瞧嘞。”肉摊老板叫卖着。红色的灯光,照在里脊肉和大排骨上,分外粉嫩。
老板手起刀落,三两下,切了各种各样的猪肉,有小排骨、有五花肉,娟子递过钱,老板把称好的一袋子肉递给她。
房门开了,娟子走到饭桌前,放下一手的菜,走进桃花的屋子。
房间里的摆设依然没变,她却像与女儿分开了好多年,又重逢般激动不已。
两个月没回家,工作的忙碌总让娟子对桃花产生一种莫名的愧疚。她很担心女儿在都江堰不适应。小学的时候,还能在上海的一些民办小学念一念,但到了初中,因为户口问题,就只能带女儿回到这里。一想到这儿,娟子就会莫名地叹出一口气。
“咚~咚~”老式的座钟敲了两下,时针悄然迫近2点。娟子拿着鸡毛掸子和扫帚,边解开裙子,边走出屋子。把新买的菜拿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一锅水,拧开煤气灶,火焰爬满了炉灶,她盖上锅盖,坐在了地上的小板凳上开始摘菜。
学校门口,家长们都伸长了脑袋张望,生怕瞧不见自家孩子。娟子皱着眉头,也在放学人群中,找寻女儿的身影。
教室里,桃花把书塞进书包:
“孙恺洁,再见”
“桃花,再见!”
桃花低着头,拿着单词本,慢慢走出了教学楼。
娟子在校门口踱来踱去,突然一下子,她瞪大了眼睛,伸出右手,奋力挥舞起来。
桃花看到了招手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校门。
“花儿,饿不饿呀,怎么这么晚出来呀?”娟子问桃花。
“妈,我在写功课,最后一道题,做完了就出来了。”桃花抬起头看着妈妈。
娟子轻轻抚摸着桃花的脑袋,两人转身,有说有笑地往巷子口走去。
晚上,桃花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写着:
今天妈妈来看我了,我们已经1个月零5天没见了,我很想她。小学跟爸爸分开好多年,现在念了初中,看来又要跟妈妈分开了......
娟子端着菜,走到了客厅:
“花儿,吃饭啦!”
“哦!”桃花停下笔,扭头冲着门口应了一声。
桃花继续写道:
我会努力学习,努力适应这个新环境。
2003年5月
饭桌上,黄橙橙的灯光,照着桌上已经端上来的四个菜。
“汤来咯!”娟子端着一大碗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放下汤碗,擦了擦手,坐在了桃花对面。
“来,花儿,吃块肉,这是你最爱的糖醋小排,咱们娘俩在上海经常吃的,看看妈妈的手艺有没有退步?”娟子夹起一块黝黑的、油光锃亮的小排骨,放到桃花碗里。
桃花拿起筷子,把肉放到嘴边:
“好香啊!”桃花笑眯眯地说道。
母女俩都笑了。
“妈妈以后经常给你做!”娟子脱口而出。
“妈妈不回上海了吗?”桃花疑惑地说。
“妈妈想申请在都江堰待一阵子,上海那边的工程也是一时半会儿做不完的,桃花也很想妈妈留在身边吧?”娟子笑盈盈地问道。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呀?有认识新同学吗?”娟子问道。
“嗯,好多人呢!”
“你头一回到都江堰,这里是妈妈和爸爸的家乡,都江堰虽然比不上上海那么大,但很安静,马路上也没有那么多车。”娟子伸出手,盛了一碗汤给桃花。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了。桃花和娟子在饭桌上有说有笑
“别人家妈妈不在身边,没人管,都可开心了,你反而一刻也离不开妈妈。”娟子探出脑袋,握着筷子,翘起了二郎腿说道。
“是呀,我想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呢,永远也不分开!”桃花满脸堆满了笑,低下头,猛地喝了一口汤。
“啊,好烫!”桃花挤着眼睛说道。
“慢点儿喝,还没凉呢!”娟子担心地看着桃花。
桃花拿起笔,看着日记本:
跟妈妈一个月没见,仿佛成了一年没见,总感觉跟妈妈有说不完的话。
她转头看向厨房,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让她倍感温馨。
春风洗了碗,站在厨房,看着楼下的修车铺,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再看到桃花从屋顶出来。他有点失望,转身去收拾垃圾桶。
他拿着垃圾袋,慢慢悠悠下了楼。
小飞虫聚集在昏黄的灯泡的周围,灯下阿桃师傅正再给一辆自行车上油。
突然,店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喂?哪位?”阿桃师傅问道。
“哦,森林呐,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春风走在围墙外,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提着垃圾袋。路边有一个喝空的易拉罐,春风一脚踢了上去,飞到不远处的垃圾箱旁。
“摔骨折了?这么严重吗?”阿桃师傅紧张地问道。
揭开垃圾桶的盖子,把垃圾袋扔了进去。扭头看到不远处的阿桃车行门口的灯还亮着,他不由自主地沿着街边,走了过去。
他走到店门口,四处打量了一下,张望着进了车店。
“这可怎么办啊?下个月比赛就要开始了。”
他转过身,看到春风。春风微笑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公路赛车和零配件。
“你这让我上哪儿再找人去参赛呢?”阿桃师傅一脸叹息。
春风伸出手,摸了墙上的赛车零配件。轮胎的纹路清晰可见,春风仿佛掉进了一个满是自行车的热带雨林,他东摸摸西看看,慢慢向里走着。
“您好,需要什么套餐吗?我们这个月新品......”
“给我一个不辣的板烧!”
“薯条不要,换玉米!”
“我要一个巨无霸!”
“您好,我们这里是肯德基,没有巨无霸。”
“你个傻子!这里不卖牛肉!”
“Giant最新款!看着车身!”
“你那本是上个月的吧?这个月都出新款了!”
三个男孩,走出肯德基,各自骑上了自行车。
“今年比赛怎么说?还报名吗?”
“不知道,听说今年拿了市里前三,就可以去上海”
“真的吗?”
“上海有什么,我还要去美国呢!”
“就凭你?”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三人纷纷停在了车行的门口。
桃师傅从前台的座位里探出头:
“打气筒用完放回原处!”
“知道啦!知道啦!”男孩们纷纷回应。
“来来来,过来拿报名表!”阿桃师傅又探出脑袋,对着几个人喊道。
男孩们踢下脚蹬子,纷纷进了店里。
他们从春风身边擦过,一股汗酸味扑面而来,春风转过身去,拿了一幅车锁。
“桃师傅,你说,我今年能去上海吗?”梁千里问道。
“你下山那么慢,估计悬!”
桃师傅摇摇头。
“谁说的!我每天都练下山呢!”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做梦的时候练吗?”
刘枫川讥讽着梁千里,顾义伟也随着哈哈大笑。
男孩们边走边说,声音都飘进了周春风的耳朵里。春风看着琳琅满目的刹车线、轮毂、避震、变速,眼神直勾勾地,伸手轻轻抚摸着货架上的出样。
“桃花,吃完赶紧写作业,我去给你爸盛菜。”
“妈!我来吧!爸在楼下,我给他端下去。”
“来来来,你们过来,每人拿一张!”
阿桃师傅点了一根烟,看着表格里的文字,春风抬头看着柜台的方向。
“爸,吃饭了!”
桃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把菜饭,端到前台。
“哦哟,乖女儿,谢谢谢谢!喊一声,我上来就好啦!”
桃花把一大碗面条放了下来,捋了一下头发,塞在了耳后。
“那我上去了!”
“嗯嗯,赶紧去写作业吧!”
她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春风拿了一副车锁,走去前台,目不转睛地看着桃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
春风拿了车锁,拿了一张100元,递给桃师傅。
“请问,你们几点打烊?”
“周一到周四晚9点,周五周六周日晚10点。”
春风看了看楼梯间,上面亮着光。他转身边点头,边朝门口走去。
“小伙子,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