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热闹下来，书生自然不用被扔进河里喂鱼了。
经过简单交谈，青年书生名叫汤九，也是重阳关人士。本来在一家豪族府上打杂，却发奋图强，努力学习，这次是想要去南海城参加“南海大比”，以求晋身之阶。
说起来也真是励志，一个打杂小厮，每日里活计繁重，仍然想方设法偷听豪族书斋讲课，半夜里还经常偷偷在藏书楼或书斋抄书来读。
总之在这个世界里，他应是打破了寒门百姓无法接触书籍学习的规律，几年下来读得满腹经纶，准备到南海参试。
倒是颇有薛通山前世听得那些寒门贵子励志之风，距离不由得也拉近了许多。
只不过这家伙所有积蓄都用来购买笔墨纸砚，除了一大包袱自己亲手誊抄的书籍笔记，身无长物，故而也去不了南海城。
只能混上船来。
而且看样子好像很多天没吃饱饭了，因为此刻他就在薛通山眼前胡吃海塞。
吃得口满，嘴上仍说个不停：“薛公子真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在下过去几年学习，每每都要躲着生怕别人知道，说我白日做梦什么的，还是薛公子心胸宽广，竟不嘲笑也不惊讶。真是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薛通山忍不住笑道：“你慢点吃啊。别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是死于暴饮暴食。”
汤九灌了半碗汤，满足的长出一口气，道：“出师未捷身先死？词句甚好，看来薛兄也是读书之人，是我辈中人！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在下不善饮酒，否则定要与薛兄痛饮三百杯！”
“痛饮就不必了，这桌席面折多少钱你回头记得给我就行。反正陈掌柜也是看我面子才给你吃的。”薛通山半开玩笑道，“反正等你南海大比之后，也不差这点钱。”
“这......”汤九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汤九大概是因为没有经过系统性学习，没人教他，只是自己埋头苦读，所以性子上有些奇怪。说他掉书袋吧，可开口总是一惊一乍，哪有半点读书人经常说的那种涵养？
不过薛通山在这个世界天然和这种性子奇怪之人亲近，原因无它，只因薛通山本身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如此。
这也是他亲身经历穿越这种事情之后才体会到的，甭管遇到什么身份的人，他都很难产生任何敬畏之心。
他自己虽然没有刻意这么做，却在潜意识中总把这些人当作NPC。比方说邓含月明显身份不凡，东境贵女，但这对于血统山来说，真就只是一个身份或者人设而已。
就像是游戏里一个NPC的人设，再是显贵，能威慑玩家么？
薛通山觉得这人有趣，说话虽然一惊一乍，但却像个愣头青不藏心事，索性也对他明言：“不过汤兄，我并非此间主人，能否留你还得问过主人才是。”
“我知道你不是。”汤九满不在乎，只是随口答道。
“你知道？”薛通山刚才见他故意跟自己解释，还以为他把自己当成主人，“那你知道我决定不了，还跟我解释什么。”
“你不是主人，不代表你不能决定啊。”汤九慢慢喝着汤，直言道“我早观察过了，这艘船是南海李家的，旗呢是东境的。刚才那群船把式，不问可知是李家商货在渡口雇的，那位胖掌柜嘛，应当也是李家的。这里能做主却应该是楼上的贵人。”
“你是怎么搞这么清楚的？”薛通山吃惊。
“这有何难！”汤九感觉自己没吃饱，又拿起筷子，顺便说道“南海城李家只是一个民间商家，再是豪奢也是民间，怎可能跟东境贵胄比身份？实不相瞒，在下平生爱看书，这四境风土人情，达官显贵之趣事，尽在胸中，这艘船奇特不同之处一眼便知，这才.....选择偷摸上来。何况一艘楼船，主人定在楼上。你刚才凭栏远眺，那风采——啧啧真是从容不迫，闲适自在。能这般者，即使你不是主人，也绝对举足轻重，要是下人哪有你这么悠闲的？”
差点忘了汤九老本行就是跑腿的。
薛通山大感有趣，笑道：“汤兄既然认为我也是贵人，怎么还如此不拘形迹？连敬称也不用，半点都看不出来你之前是在大户人家干活的。”
“这一来我知道薛兄性情疏阔，心胸宽广，决不在意这个。二来嘛.......”汤九撕扯着一支鸭腿，“二来，我既然决定出发参加大比，从此以后就彻底告别那帮闲打杂的下人身份了，待到我在南海大比技惊四座，一步登天！”
说着十分兴奋，但想想现在还吃着人家的，有点不好意思，笑道：“那自然也是贵人，贵人和贵人之间，就不必计较那么多礼数了吧。”
薛通山被他这神一般的逻辑脉络震撼到了，花里胡哨歪七扭八，但却又无懈可击。他穿越之后，实没有遇到过这等妙人，只觉畅快哈哈大笑：“老汤啊，我们真真是亲切的世兄弟啊，相见恨晚！”
汤九虽然不懂他笑什么，但也跟着大笑：“相见恨晚！”
屋内两个神经病的笑声显然也被外面的人听到了，阿翌在楼上栏杆处听得脸皮抽搐，顺便对薛通山的评价又降了几分。
陈不易在薛通山等人吃饭的隔壁房间，一脸小心谨慎，只是陪笑：“薛公子——薛公子真是豪侠风范，慷慨磊落......”
“他磊落什么。”李春雨双眉如剑，有些被薛通山气笑，“一个不知跟脚的就敢引为知己，真是一贯蛮子作风。”
在陈不易眼中这是自家大小姐责怪情郎处事不谨，顺毛捋道：“是，没有大小姐在身边，就是显得有些冒失。不知大小姐准备何时与公子相见.....”
李春雨顿时收声，气氛瞬间降到冰点，陈不易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是啊，楼上还有个邓氏贵女，自己在这说个鸡毛。
见陈不易这样子，李春雨却道：“你也不用为难了，若是大哥问起，你只管直说我在船上便可。”
陈不易全身骨头松下来，这真是他这几天心事，忙道：“是是。大少爷挂念您安危罢了，想来也不至于强要您回城去，反正船也开往南海———”
蛇蛇蝎蝎说了一堆，被李春雨截断：“至于说我在这的原因嘛——”
陈不易大义凛然，正色道：“薛公子关外出身，却是天赋奇才，对我们在重阳关生意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下无意中发现，惊为天人，故而星夜送他前往南海城。大小姐挂念家中生意，对此奇人自然也放心不下……哦不，不不，不是放心不下……”
李春雨奇道：“他有什么天赋奇才？会射箭也能帮你做生意？”
陈不易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竟是一方绢帛样的事物：“您过目。”
李春雨皱眉摊开，一愣道：“关外地图？”
锦帛上一些简单线条与黑点或三角形组成了一幅地图，李春雨之所以能看得出来，是因为有一道加粗黑色方框写上了“重阳关”三字。
李春雨不屑道：“这等地图，虽然少有，但也没什么出奇。重阳关守军就有，不够精细，用处有限。”
她这话其实是有赌气成分的，从看到邓含月和他亲昵之状，就一直克制不住的想找个理由发脾气，发现很难找出，就开始挑刺薛通山。
陈不易连忙道：“启禀小姐，薛公子曾跟我说过，他自己丹青能力极其有限，画不出感觉，但关外远近几百里，他都了然于胸，甚至于直至静海湖边。这不是一副大略地图，而是他亲自走过之后的结果。待到寻得高手匠人，自然可以绘画出精细地图。”
重阳关有大路连结静海湖附近，但这不代表周围地貌危险都能被人尽知。实际上，那条大路还是在静海受敕封后的配合下，协助修建，其实只是很简单且各个阶段质量参差不齐的结果。
李春雨家中行商，虽然很小就开蒙后被主要培养于神通修行，但岂能不懂道路对于商家的重要性？
何况还是静海这样一个蛮人部落，一个极端排外落后的蛮人聚集地。他们连一口铁锅生产都费劲，棉麻，药品，铁器之流都需要从关内换购。
这样一个巨大市场之所以一直半荒着，始终开发不全，最要紧的就是蛮人非我族类，凶残暴戾，加上关外地形复杂，异兽横生。
成本实在太高，要是三趟出去两趟都回不来，那再有潜力的市场也无多大意义。更重要的是，因为地貌不清，所以出动的商队规模非常非常有限，根本无大利可图。
至于地图，关外部分地区，凡是重阳关守军有过交战记录的，自然是能画得出来。其余的，静海蛮人自己都讳莫如深，生怕被关内摸清楚，自然也无从探访。
何况即使是蛮人，也不会每一个都有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的本事。毕竟，大部族都聚集在静海湖泊四周，也并不会总拿族人性命开玩笑去探索那些异兽领地。
所以，薛通山还提过能够描绘不属于静海四部的小部落地区。
假如真有这个本事，即使只能细细描绘几个蛮族部落周围的具体地貌，那价值也是不可估量。因为这对李氏来说，即使是不属于静海四大部中的小规模聚集地，也有开疆拓土的意义。
价值越是不可估量，李春雨此刻眼神就越是凌厉。
因为薛通山知道这些事，已经把他自己身份嫌疑无限制往“关外蛮子”上引了。据李春雨印象，他似乎在否认这件事，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在关内，如今蛮人虽然可以秉持丹书进贡，但终究非我族类，期间受到白眼冷遇，打压嘲讽，根本一言难尽。在关内，携带丹书的部族拥有售卖物品的权力，可要是被哄骗了，大部分人连找说法的地方都没有。
也就是极少数蛮人，例如静海西部白厄这样的家伙，可以受到些许招抚，不至于被故意坑害。
李春雨心下沉思，他官话说得这么好，难道真是蛮族不成？
抱着这个疑惑，她脱口而出道：“这种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怎会这么简单就说给你听？难道你们感情就这几天也这么好了？”
陈掌柜干笑几声，哪敢深究这个“也这么好”是啥意思？连忙解释道：“大小姐，薛公子给我这张图时曾有言在先，这东西要他画出细图，需千金相购。”
“这是自然。但这种东西难免让人怀疑他是否为关外蛮子，为何会与你如此交心？不怕你到处乱说？”
“在下岂是这样的人！”陈不易叫屈道，“不过公子也说了，是看在大小姐您的份上，才愿意卖给我。”
“嗯？”李春雨微微一怔。
“公子说，要是春雨大小姐在此，自然是直接送给她了。可惜不在，面子又得降一格，不能送，只能卖了。”陈不易心思灵动，非常知道眼前这位东家大小姐喜欢听什么，添油加醋道，“不是信任我陈不易，而是信任大小姐。”
李春雨心下果然舒服许多，不自觉地想到：明明是他救过我，又不是我救过他，为何对我如此信任？那夜闯营救人，我也没有跟他去，竟然能得他如此信任，真是惭愧。
眼见大小姐冰山一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融化，陈不易只差在心里跟自己击掌，自己这双眼，果然没看差。
坏了，他心想，要是大小姐将来真非薛公子不嫁，那大少爷那边如何能答应？早就听南海城的人说过，大小姐有被家里订亲啊。
瞬间脑补出一副烈女为了真挚爱情，与从小到大爱护自己的亲兄长反目的画面。
李春雨却此时开口打断他胡思乱想，道：“他既然给你如此信任，想来你也不至于辜负？”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可惜神通修士杀气四溢，大有可怜的陈掌柜泄密，便立毙当场的架势。
陈掌柜痛苦不堪：“如此好事，怎能泄露？大小姐只管放心就是了。”
李春雨吩咐完，也重新开始听墙角，隔壁薛通山已经跟这个汤九慢慢聊到了女人，汤九心中有一位仙女姐姐，此刻正说到高潮部分，薛通山时而击节赞叹，时而为他叹息。
李春雨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情不自禁的一笑，道：“真是无耻下流。”
陈掌柜被这真情流露的笑意吓得一缩，心道大小姐也太好哄了，隔着自己传话，只不咸不淡的说了些信任的话头，就能笑得这么......温柔如水......连忙假装没看见。
李春雨淡淡道：“他要招待朋友，你只管配合他便是。至于花销，到了南海去商行结算，只当是我花的吧，也不必专门禀报大哥了。”
陈掌柜躬身称是，心道好嘛，薛大公子这软饭不但硬吃，而且还双吃！真乃吾辈楷模，五倍楷模。
不过假如那幅地图当真，可也真难以金银衡量价值。焉知薛公子这么主动跟自己说，不是因为对大小姐有意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