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角落里碎片完全看不出上一刻它还是个精美绝伦的茶盏。
卢平河盘腿坐在榻上,一位侍女正给他小心翼翼的舀粥。
见他发怒,连带着整个碗都轻轻颤抖。
卢平河不断地呼吸,试图平复起伏的胸膛,放在腿上的左手努力握拳。
右手握着那份奏报,指节发白。
见利而亡命!
奏报的内容是一份对宋飞符近况的说明,出自另一位玉带郎中令张广续之手。
上面简明扼要的说明了宋飞符调动重阳关安插的玉带郎官,设局围剿薛通山,且夺走剥衣亭仙人遗蜕之事。
种种细节来不及看,卢平河只知道宋飞符此时已经不知所踪!
而随之带来的后果,却要他这位总领玉带郎官事兼玉郎卫实际军事首脑—南王二公子来承担。
因为此时,运河上东王邓氏旗帜招摇过市,已经传得南境皆知!
卢平河按住太阳穴暴跳的青筋,此刻才体会到识人不明的痛苦,以及这境外仙山修行者是何等肆无忌惮!
好一个他娘的仙山子弟。
你说你好好的杀人夺宝不行吗,薛通山一个关内关外尚且存疑的蛮子,死也就死了,为什么非要去招惹东王邓氏呢?
尽耍小聪明!
卢平河将文书扔掉,吩咐更衣。
站着让侍女们更衣的过程里,他慢慢控制好了情绪。
此刻要想办法,抓到宋飞符才行。他的大事,绝不能被宋飞符给搅和了,东王邓氏这时候得罪,半点好处也没有。
他只能想办法补救,解决内部矛盾,缓解外部矛盾,最终集中全力,扫除这些境外仙山的修行势力在南境作威作福的局面。
为此,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南境修行者,对他而言都非常关键。
想到这里,眼神凌厉,玉带郎官人手不够,想要封境找人,必须要自己大哥这位镇南军副军中郎将鼎力配合不可!
但不用想他也知道,鼎力配合那是做梦!
而且宋飞符这次逃窜,不会轻易现身,但清楚这些修行者尿性的卢平河知道,他也绝对不会远遁深山再不出来。
此刻躲避,最多也就是找个安全地方消化仙人遗蜕而已。
这通都大邑的繁华,神通术士在人间的威福,卢平河料定体验过的人都舍弃不了。
快步来到书房,刚进门便道:“郎中令快快坐下。”
张广续就是另一位玉带郎中令,他与宋飞符最大不同,便是他没有出境外仙山修行。
自始至终,神通修行都在境内。
也就对卢平河更为亲近紧要,此刻失去宋飞符,他的地位水涨船高是必然。
但张广续仍然礼数周全,小心坐下,正色相对自己主人。
“废话不多说了,宋飞符交恶东王女,下面该如何行事,广续可有章程?”
张广续早知道了这个消息,此时胸有成竹:“少主,当务之急是全境大索宋飞符,找到了人万事好办。他携带仙人遗蜕,时间又短,想来也不愿冒险千里跋涉去南境之外选择修炼地点。”
“这我知道。”卢平河道,“问题是玉郎卫人手不足以全境大索,要中郎将帮忙无异与虎谋皮。他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
“此刻要防着宋飞符投效他人!”张广续语气坚决,“优先封锁重阳关去往南境各个通都大邑路线,如柳苍城,象郡城等等。那里都有百年世家,且有境外仙山人脉,最是麻烦。”
“好,即刻去办。”
“但还有一事迫在眉睫。”张广续话锋一转,“东境贵女大张旗鼓,显然是在表达愤怒。我们要想办法化解这位贵人怒气才好。”
卢平河苦笑:“这不又绕回来了,没抓到宋飞符如何给人家出气交待?”
张广续沉默片刻,似乎犹豫。
卢平河疑惑:“莫非事有蹊跷?”
“禀少主,的确有。”张广续道,“据卑职看,东王女如此大动干戈,并非全是因为宋飞符无礼唐突。”
“说清楚。”
“少主,昭月郡主身有神通固疾,此事并非秘密。她因此在姻亲上受阻,对东王帮助不大。”张广续道,“加上我们的人探查,东王对她私来南境也并不十分赞同,否则她何必白龙鱼服?”
“偷跑出来的?”这种事情,同为贵胄的卢平河一点就透,“你是说东王并不会为了她而闹事?”
“非止东王不会,倘若只是宋飞符一时失礼,她本人也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其间定有些事,激烈的触怒了她。”
张广续娓娓道来,说明了自己的判断:“也许和解关键,是在那个被她救下又被宋飞符重伤的少年身上。”
“薛通山?”卢平河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一个关外人,何至于此?”
张广续道:“此人必有不凡之处,昭月郡主不是情急失控,就是有求于人。”
卢平河沉默,细细品了品这件事的始末,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广续啊,我听很多人说过,就连柳苍那个曹钰都跟我说过,昭月郡主容颜绝世。如此高贵身份、绝色佳人,会为了一个南蛮子情急失控?”
“男女之事且不分辨。”张广续仍是条理清晰,“少主请试想,那宋飞符不惜舍了玉带郎官也要暴起夺宝,只能说明他已经为了仙人遗蜕不管不顾。这种状态下的宋飞符,为什么会重伤他之后,又留了一命呢?”
卢平河刚才太生气,忘了思考这个细节,恍然道:“郎中令真有醍醐灌顶之力!不错,此子未见其人,光是名字都搅得我南境三位公子之身鸡犬不宁。与李家小姐,东王贵女都有交集,岂是常人?!”
卢平河回忆起文书细节,道:“用李家商船,插东王旗帜。几乎等于这两家人亲自护送………而且是郡主亲自护送,可见他在邓含月这里十分要紧。”
张广续躬身:“少主洞见万里。”
卢平河起身踱步许久,忽然停住,断然下令:“命我玉郎卫随行护送,不必遮掩身份,如果邓氏不许………也不要争,只替他们疏通航道!以我的名义,以南王嫡子的私人名义,发文沿途关隘城郭,就说是我卢平河贵客,请他们尽量方便。”
张广续对主人这个“嫡子私人名义”极为赞赏,眼前一亮:“少主圣思远虑、臣不能及。”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到仆从惊慌前来禀报:“公子……公子……三…三公子来了,非要即刻见您………”
话没说完,已经听到卢文轩哭天抢地的声音:“二哥哥~~~~二哥哥诶~~~您总领玉带郎官,知不知道哪有神通高明的医者啊…………”
卢平河与张广续目瞪口呆间,卢三公子连滚带爬满面泪水冲进来,一把扑在二哥脚下,哭喊不绝:
“二哥哥~~~请急速救我~~~急速救我!!”
—————
且不说卢三公子进出人物速度有多快,南境航道上,一艘巨大楼船正全速航行。
邓含月在人前如何高傲强势,此刻看着薛通山四肢绷带夹板,眼神中满是黯然。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她轻轻握住薛通山的手,将头埋下,无不内疚。
在邓含月看来,薛通山身怀秘密,且有余力让东齿等人回来照看自己,并且又在极其不利的状态下迫退宋飞符。
若不是因为自己,他早把宋飞符斩于马下!
可怜的东境贵女眼眶泛红,深深自责,哪里半点知道薛大郎君那晚竭尽全力手段尽出,还是险象环生。
最后搏命想用仙人遗蜕激发英雄胆,却被宋飞符识破,这才重伤。
可邓含月哪知道这些,只是陷入脑补一味自责。
在她脑海里,薛通山定有难言之隐要掩饰修为神通,接着与宋飞符对敌定是大展神威,却又为了自己束手就擒。
何等情深意重!
“薛哥哥…………”
邓含月想着想着,已经微微抽泣,肩膀克制不住的颤抖。
“行了我又没死,哭啥。让人听到以为我驾鹤西去了。”
邓含月本能应道:“哭还不让啊!”
忽然,她猛然抬头,见到薛通山一脸疲惫,却是醒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牵动薛通山伤臂,导致薛哥哥疼得一抽,连忙放开手,道:“你醒来啦!”
“没死没死,又多欠了姑娘一命。”薛通山太久没喝水,声音干涩,“可惜我头都抬不起来,错过绝世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了。”
邓含月才意识到,啐了一口:“伤成这样还这么下流,不如死了干净。”
薛通山哭笑不得,道:“姐姐我哪里下流了,夸你一句也不行。”
“不准叫我姐姐。”
“那叫什么?妹妹?”
邓含月脸色一红,没说话。
薛通山以为她不满意:“那要不然,小姐姐?”
邓含月笑出声:“这是什么奇怪称呼。”
薛通山心道这他娘有什么新奇的,前世好几亿人都叫小姐姐。
邓含月忽然眼珠一转道:“那你以后就只能这样叫我,不准这样叫其他人。”
“这种称呼有什么可稀罕的。”薛通山无语。
“要你管。”
薛通山听她笑,说道:“不难过啦?”
邓含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薛通山是在逗自己笑,忽然很开心,用力点了一下头:“嗯!”
“那就行。”薛通山艰难呻吟一声,“我可受不起您这样的超级美女为我哭,怕折寿。”
“谁为你啊!”邓含月叫道,忽然又低落下来,“倒是为了我,仙人遗蜕给抢走了……那是你答应老先生的,因为我自食其言………”
“你别,别哭。”薛通山赶紧劝道,“是我食言,是我对不起老先生,要内疚也是我内疚。而且那种时候肯定你性命要紧啊,难道是我面子要紧啊?回头我肯定要宰了宋飞符,把他骨灰给扬咯。以慰老先生在天之灵。”
这倒是薛通山的心里话,当此之时,自己一点心理难关过意不去,总不能拿邓含月性命冒险。
面子要是要的,只不过还不至于拿人命来换就是了。
两人正说话,忽然听到一声咳嗽。
邓含月猛然转身,只见陈不易一脸谄媚的端着个盘子,身后跟了一个低头小厮。
这小厮身材瘦长,比陈不易还高一个头。
邓含月脸罩寒霜:“你看到了多少?”
陈不易大惊失色:“在下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我就是挂念薛公子安慰,带了一些汤药,敲门一直没人理,我又怕薛公子再出什么事,才不请自入。”
邓含月只当是自己沉浸在情绪之中不能自拔才没听到,却哪知道陈掌柜因为某人命令,被逼无奈听了半天墙角?
薛通山不能起身扭头,看不见,只说道:“陈掌柜?”
“薛公子!”陈掌柜岂能放过这个话头,“您醒来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这一天郡……邓姑娘多担心你,到现在水米未进。还有我家大………”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光速改口:“还有我啊,也是担心得茶饭不思。”
薛通山笑道:“陈兄该不会饿瘦了吧,那可真是罪过。”
“哎,总之公子能醒来,真真是太好了。长云东齿他们也很惦念您,我一会儿下去跟他们说一声。”
薛通山忙道:“不错,真要说一声。免得他们为我担心。”
随即又对邓含月道:“你怎么能不吃饭,赶紧去吃。”
“救命大恩没报答我呢,我才不敢吃,免得你偷偷跑了。”邓含月假意赌气。
“吃完了我再陪你说话,薛某现下这副样子插翅也飞不出您手掌心。”薛通山无奈笑道,“快去,你身体本来不太好,更不能这样。”
邓含月终于乖巧,点头答应。
可惜大家都没注意,陈掌柜站在一旁汗湿重衣。
陈不易只觉身后这个假扮成小厮的春雨大小姐目光如剑,寒气逼人。
身前这对神人又在无形中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前有郎情妾意,后有杀气凛凛。
陈不易心道这种冰火炼狱,奶奶的,大罗神仙也扛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