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头有个渡口,原本蜿蜒的道路在这打了个岔,分了一条小道通往河边,另一部分则沿着已经趋近笔直的江水向着西面铺了过去。
河边唯有一颗柳树,一个石碑,隔着那小道相望。
王弈放眼看去,那石碑已经被风雨磨损的不成样子,不过依稀辨得出上面刻着清津渡三个字。
“大娘,这船家啥时候回来?”
王弈问道。他听老人抱怨过这个不负责的年轻舟子。
之前的船家年老体衰,现在换了他儿子来担任这个职务,只是有些惫懒,往往三四日不见人影。
老人的身子正死死地钉在原地,如遇雷击,深陷的眼眶中映出一抹绿影。
在微风之中,那柳树的枝条飞舞摇曳,四散的柳条掠过江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般茂密的枝条,任谁也难以分辨这其中较昨日是否少了几根。
亦或者,完美如初。
眼前所见,好似发生过了无数次一般。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老人身旁多了个少年。
听了王弈的问话。她下意识地说道:“不会回来了。”
旋即老人听了自己这宛若呓语的回答,不禁打了个寒颤。
“呃!”
王弈有些无言,老人这般肯定的语气足以说明那撑船的到底懒散到了哪种地步。
“那我们——”
他向着老人头像询问的眼光。
“走罢,不远的。”
老人没看他,径直向前走去。
待得少年追上时,她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走着去?”
王弈看着老人略显蹒跚的身影,挑了挑眉。
大娘,您这身体恐怕不行吧?
少年内心想到。
他问道:“大娘,要不我背您吧?”
“不用了,不用了!”
少年这话说完,老人面色微变。她连忙推辞,语气带着些许惶恐。
随即又解释道:“弈公子这身子刚愈,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老人挤出一丝笑容。
“我这糟老婆子身子骨还硬朗的很。”
老人将身子拉直了几分,步子也平稳了些。
王弈那细长的眉毛深深皱在了一起。
他觉察到身前的老人有几分不对劲,但出自本能地,他不想去深究。
“依大娘便是。”
王弈脸上浮出几分笑意,语气轻快地附和着老人的说法。
笔直的道路通向远方的茫茫处。
初升的太阳照射而来,在两人前方拉出两道长长的黑影。
逆着江水,将那一片喧闹抛诸身后,四下逐渐寂静起来。
越向着西走,老人眼中的急迫越加明显,与此而来的还有那越发明显的惶恐。
老人走的越发快了,好像急于想要证明什么。
身旁的少年面色早已不复之前的平静,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着。
老人的身子确实“硬朗”,此刻健步向前,那速度便是比起青壮男子也不遑多让。
日影渐移,两人的身影逐渐缩短。
终于,老人的身子停了下来。
——路断了。
陡然而生的杂草堵住了去路,
就好像有一道看不清的线,将这天地划分成了两份。
一面是平坦整洁的官道。
官道旁的农田中,生长正欢的秧苗随着清风滚起阵阵波浪。
另一面却是一片死寂与荒芜,充斥眼中的只有杂乱的野草。
这对比鲜明的两者,在王弈看来,却是那不合时宜的亮绿最是晃眼。
老人沉默良久,终于向前走去,伸出那干瘦的老手,试探着向着那最近的一株野草触碰而去。
王弈的瞳孔猛地一缩,在他的眼中,老人的手如触电般收了回来。
老人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少年,欲言又止。
她的目光扫过少年的眉眼——少年的眉毛细长,就像锋利的黑色匕首般,只是此刻那匕首有些扭曲了,眉下那原本如晨星般闪烁的眼睛也因其中雾色太浓而显得有些暗淡了。
老人细细端详少年片刻。
“多好看的孩子啊!”
就和我孙儿一般好看。老人在心里补充道。
对这漫长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王弈没有应声,紧紧抿着的双唇有些发白。
他知道老人这带着缅怀语气的赞叹并非只是在夸他,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拖着身子向右走了几步。
那里有个树桩,早前生长的那颗需一人环抱的大树被砍下后,便一直充当行人中途休息的落脚之处。
如之前千百次一般,老人坐了上去。
闭上双眼,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此刻舒展开了。
王弈看着老人做完这一切,只觉如鲠在喉。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又无奈的发现,说什么都无用。
“唉”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传来,让少年心神一颤。
老人睁开双眼,目光平静而深邃。
“弈公子,你是修道之人吧!”
虽是疑问,语气倒是肯定极了,随后也不待少年回答,老人继续追问道。
“那传说中的酆都是真的存在的么?”
“是。”
少年如实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老人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那人死之后投胎地府,行善之人必有福报么?”
她问道,同时紧紧盯着少年的脸。
“是!”
语气郑重,肯定地回答道。眼神平静而真诚地对上老人那充满探求的目光。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老人叹了一句,语气有些揶揄,面上的皱纹却都绽开了,就像盛开的菊花瓣。
她看着少年,好像有一些话想说。
但斟酌一番后,却又发现好像并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她很少向少年提起自己的来历,挂在嘴边的多是她那出色的儿子,聪慧的孙儿。
此刻又能说些什么呢?
向少年说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是城里的大家闺秀,饱受非议嫁到这镇里?
还是说起自家丈夫是如何有才华,锦心绣口,满腹经纶,若不是因肺痨去世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自家先生真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老人这样想着。那浑浊的双眼显得很是骄傲。
她的先生是个很骄傲的人,她也是如此。因此她从不在少年面前提及这些。
老人掩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抓进那木桩上。
手上传来的疼痛很正常,就像其他正常人一样。
而然在不久前,就是这手碰到那株野草时,宛如触摸到映在水中的明月一样穿了过去。
如果不是身旁的少年....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和我孙儿一样好看。
老人想着,便也这样说了。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啊。”
她向少年唤道。
“孩子,你过来。”
王弈很听话的走到老人跟前。
踌躇了一番,老人还是将手抚在了少年的脸上。
当温热的触感传来的那一刻,老人满意的笑了。
常言说,既然不能明明白白的活着,总得明明白白的死去。
然而等这切实降临到自身时,却又不大一样了。
对于生死,少年只需告诉她这人真切会有投胎转世,善恶有报之说就够了。
老人闭上眼,贪恋的感受着手上那满是人间气息的温热。
许许多多的回忆涌来。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轻唤。
“锦儿,回家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老人忍不住睁开眼,不可置信般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般的男人。
“回家了!”
他又说道,脸上挂着笑意。
她起身,伸出手,欲挽上男人的臂膀。
却又立刻羞赫于自身那干黄枯燥,又皱巴巴的皮肤。
白净的书生一把抓住他的手,熟悉自然,一如很多年前那般。老人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娇艳的花,白中透着嫩红,一如年轻时那般风华绝代。
“你怎么现在才来接我。”
却也只是默问着,她是个很骄傲的女人,并不想向丈夫说些小女子才说的话。
男人用另一只手揉散了她的秀发。
女子娇嗔的望去,引来一声轻笑。
“走吧。”
“嗯。”
芳草斜阳,光影交错,映照一对璧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