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南,面向眉山的大片山林林深树密,时至正午,树荫下的动物们丝毫感受不到午间的暑气,一只小鹿闲步林间,俯颈嗅一丛殷红罕见的红豆。它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旁人眼中的猎物。数十步外,一身胡服的韦皋骑一匹膘肥身高的良驹,举弓瞄向它。他身后十余步之外,是几位随行的幕僚和侍从。
正欲发箭,忽地身后冒出一声清脆欢喜的呼叫:“韦大人,阳棚搭好,野猪烤上了,酒饭已准备妥当!”薛涛笑嘻嘻纵马,马儿一路小跑而来。
经她这么一折腾,小鹿惊得竖直耳朵跃进林中,韦皋气呼呼地回身将弓箭对准薛涛,抱怨道:“来就来,居然弄出这么大声响!故意的对不对?”
“大人,不知者无罪!”薛涛举起双手,摆出一副可怜相。李书衍道:“可真是,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头鹿,又让它给跑了。”
“鹿?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大人既已偶遇麋鹿,便可知世外高人就在不远处,咱们且平心静气,再往林深处走走!”薛涛睁大眼睛。
“你呀,巧舌如簧,当我不知道是你捣的鬼!”韦皋收起弓,策马朝薛涛来时的方向驰去。“真是饿了!”
“今天收获颇丰,打了几只野兔,几双鸟雀,还有一头大野猪,能不累吗?”薛涛紧紧跟在韦皋身后。
韦皋头也不回,道:“白马和你很相称,这匹马就赏给你!”
薛涛道:“多谢大人,小女还想求一匹马。”“什么?”韦皋想,这姑娘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他说:“还要谁的马?”
“小女前年卖掉了自己的小黑马,那是父亲在眉州的市场买给小女的,现在,小黑被卖到眉州王员外家,韦大人可否帮小女寻回?”
“这个简单,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筵席穿女服,可否?”
“这个简单!”薛涛模仿韦皋的语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其他随从甩在后头,不一会儿出了密林,便下马钻到简易的麻布阳棚底下。
用汗巾抹抹汗,又端起茶碗喝了几大口茶水,秋生吩咐家丁从铜锅里盛出滚烫的蕨菜汤,又切了焦香的猪肉,取了面饼端上来。
“大人将就着吃……”他话音未落,韦皋就大呼:“闻着就香!”他也招呼段文昌、李书衍、韦正贯、刘辟几个上了桌。在座众人知道,日常生活中的韦大夫为人谦逊随和,所以即使是围坐在一处大家也不见外,个个闷头大吃。
这时秋生走到韦皋近前:“大人,小的刚看到有位黄袍道士经过帐前,喏!”他朝北指了指,“大中午的,咱们要不要分他一口饼吃?”
“当然,快叫住他。”韦皋看着薛涛道:“你是不是懂占卜?还真遇上高士了!”薛涛狡黠地笑了笑。
说话间,秋生跑上前与道士言语了几句,两人一同回到阳棚下。离得近才发现,这道士脸庞清瘦,胡子拉碴,赤足着草鞋,拄着一根干树棍,捧一个小小的包袱,很有些不修边幅,不过一身姜黄色道袍倒是干干净净。秋生本想给他在阳棚边上另支一张凳子,韦皋却请他在身边坐下。“先生歇歇脚吧。野外没什么像样的酒菜,一点菜汤,一点饼肉,先生请自便,莫要客气。”
“谢过节帅,荤腥不必了,讨一口热汤就很好!”道士操一口官话回答。
听到道士一口乡音,韦皋不由得问:“先生可是关陇人士?”
“小人早已移居西蜀,只不过,听节帅说的是官话,便也以官话应答。”
“怎么……您难道晓得我们大人的身份?”薛涛眼睛一亮点出这句。原来这道人一口一个“节帅”,大家却都没在意。
道人却也大大方方,低眉说:“小娘子好耳力。这位便是成都尹韦皋韦大人吧。”
“先生才是好眼力。我的身份您是从何处得知?”韦皋知道,秋生是不会对这陌生道人多言多语的。
“一片荒地上,能置起如此一张麻布大棚,有仆役赶车牵马、烹肉煮汤,有这么多风雅之士相陪,况且您又穿了一身紫袍衫、束金玉带,眉清目正,气度不凡,在益州,若不是朝廷派来镇守西蜀的韦大将军,还能是谁!”
韦皋听这道士说得头头是道,心想,川蜀的经术之士不在少数。他们大多隐居乡野、游历名山大川、研习炼丹之术、品析道法自然之理。这个道士不同,他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话,对时局的动态、仕宦的洞察亦十分准确。
历来仕、隐两途代表着截然对立的价值观,只不过自魏晋以来,其间界限日益模糊。大有读书人通过“归隐”以达“求仕”之目的,虽隐反显。眼前这个道人,难道是其中之一?韦皋一边嚼着硬邦邦的面饼一边想。咽下口中的食物,他问:“先生知我是何人,我却不知先生的名号!”
“小人大名胡潜,古月胡,水替潜,无字无号。”“先生出游,是要去往何处?”“从来的山中来,到去的山中去。”“从此山到彼山,道袍崭新,轻装上路?”韦皋说完,斜眼瞅
了瞅胡潜小小的背囊。“几本经书随身带,足矣。”
见韦皋想要一探这道人的究竟,薛涛在一旁歪着脑袋帮忙引话:“胡先生可知,今天遇到您是我的大幸么!”
“怎么说?”
“韦大人在林中射小鹿,小鹿被我惊跑了,我生怕大人怪罪,连忙说有鹿之处必有高人。哈哈,您现在来了,可知我说得没错。回去之后,不用领罚啦!”
“哈哈!”胡潜笑起来。“能为娘子所用,小人也不虚此行。”“先生,小女还是第一次偶遇山中真隐士,那些经书,借我翻
大唐薛涛——萱草帖
翻如何?若有没读过的,我也要回去找来读读!”“小娘子言过了,随意翻看吧!”胡潜将包裹递给她。
薛涛双手接过包袱,打开看到《道德经注》《周易注》《黄庭经》几本,还有一本手抄的小册子,第一篇,便是朱桃椎的《茅茨赋》。
“这本里边的文章,像这篇朱桃椎的小文,小女真未见过。现下读一读,可以吗?”薛涛扬起簿子道。胡潜在一旁点头默许。
此时韦皋已用完午饭,擦手漱口后,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只出来狩猎半日,便又累又饿!想那戍边的战士几天几夜的征讨下来,不知可有这样的热汤喝、可有烤肉吃……”
崔佐时一向机敏聪明,他赶紧答道:“川西自古被誉为天府之国,丝绸、米粮、井盐等各项商贸、税赋收入中,拨出的军费逐年上升,仅今年下半年,军费已经比上半年增加了一成半,想来将士们的日子总是越来越好过的!”
“将士们的日子好了,百姓的日子呢?”韦皋锁眉道。“两税法始试行时,西川这种富庶之地的百姓自是无忧。但经历这些年内忧外患,钱价、布价都被本地豪强操纵,他们知道农民没有钱,要将实物折换成钱额,还要缴收布帛,便让钱价上涨、布价下跌,从而牟取暴利。我们要多拨军费,军费从盐商、茶商那儿出,商户们自然又将这压力转嫁于百姓。”
“这还不算今年增收的户税和青苗钱,没办法!连年战事,财务吃紧!”崔判官一脸苦楚。
“不过,王将军、董将军提议征讨吐蕃和南诏,也是在所难免。现下正是用钱之时,西川近三万兵士,人吃马喂的,也怠慢不得。”李书衍轻声说。
李书记不提还罢,一提,正戳到韦皋烦闷处。出兵还是戍守,他无时无刻不陷于两难之境,只见他霎时间脸色突变,大吼:“在所难免?这是谁的指示?你们说话做事,只管张嘴,不带脑子的吗!有没有详细查证、仔细推敲?”
李书记连忙伏倒在地说:“节帅恕罪!”心里却想,从陇州到成都,王有道、刘辟这些人都官升几级,自己却原地打转,依旧是个两史掌书记。韦皋的脾气也是越来越臭了。
阳棚下,气氛瞬间比官署的政事堂还肃穆。薛涛在旁边一面翻书,一面听,那落魄道人这时候开了口:“众位都知道西南连年战乱,这些年来,财物、人力均虚耗了不少,是学学魏征的时候啦!治蜀如治国嘛!”
“大胆,先生怎可僭越?我等乃是为圣上效劳的朝臣,国,只由圣上来管治,岂可胡乱作比?”韦皋大声呵斥。
道人不屑地说:“我一介流民,天天云里来雾里去,爱上哪里上哪里,爱说什么说什么!况且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论是管治一己、一家、一国,还是天下,遵循的道理是相通的。”
韦皋板着脸,默不作声,其他人也不好发话,此时薛涛猜着韦皋的心思,忽抬起头,道:“先生,是何道理?小女愿听其详!”
胡潜对薛涛说:“好!小娘子可知道贞观之治?”
“自然知道,太宗皇帝仅用四年实现天下大治,使得户户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对,当时也正值大乱之后,魏征劝谏圣上,要治天下,需行仁政,休养生息。乱世之民,反比久安之民好治理得多。好比我今日行至此地,又饥又渴,能喝到一碗热汤便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哪里还会有其他要求!”
薛涛俏皮地说:“依胡先生所说,要治乱世之民,需持怀柔之法,待百姓宽厚仁义,方能使得大家安居乐业?”
“娘子悟性极高!”胡潜摸摸下巴道。薛涛与胡潜应对着,双眼则时不时望向韦皋,见韦皋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神色渐渐缓和,她便想,韦皋的心思与这道人的论说十之八九是相同的。
而李书衍又不知趣起来:“人人都想安居乐业,这安居乐业的前提却还是防御外敌。如外敌入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可能连一亩三分地都留不住。”
见韦皋横了李书衍一眼,薛涛故意打岔:“大家听听,这篇《茅茨赋》有趣得很,若夫虚寂之士,不以世务为荣;隐遁之流,乃以闲居为乐。故孔子达士,仍遭桀溺之讥;叔夜高人,乃被孙登之笑……吾意不欲世人交,我意不欲功名立。功名立也不须高,总知世事尽徒劳;未会昔时三个士,无故将身殒二桃。想来,朱先生也是隐匿于山林,又能知天下事的诸葛孔明之才吧。”
胡潜听到这里,感慨道:“关于这位朱先生,他确实被三顾茅庐。他原本官至国子监祭酒,却义无反顾地弃官回乡、归隐山林,编织草鞋与乡邻们换米换茶。他编的草鞋草质柔细,环结促密,人人都争着穿。”
“生活简单纯粹,不为取舍发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是福分。”薛涛叹道。
“人人都得过上这样的日子才行,咱们西川不是没有富民之本。”韦皋斩钉截铁道。“崔判官,段校书,回去拟令,先在益州撤回户税和青苗税,吩咐司仓,一定要监督商市维持钱价、布价。其他州郡,等益州这边出了成效,再来推行。”
崔佐时、段文昌纷纷应声点头。李书衍则在一旁生闷气。他才是陪着韦皋一路打拼的旧人,现下连说几句话都被呛得连连吃瘪。只盼长官减税归减税,千万别削减军费开支。五六月间大家极力谏言,好不容易才劝韦皋应下增加军费之事。这里边的利好,董将军也是预备了自己那一份的。如果自己在节帅面前说不上话,日后谁还会把他放在眼里?
饭毕,韦皋一行人牵马回府,道人也自顾自上了路。薛涛和段文昌、韦正贯走在一起,段文昌低声对薛涛说:“真想不到,平日你话不多,今天句句说得恰到好处。”
“你们都不说,我不能让韦大人的话没着没落啊!”薛涛四两拨千斤地答道。
“哪儿敢说,看看李书记说一句错一句,便知道韦大夫心情欠佳。你也知道韦大夫的脾气了……”他那意思,谁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哈哈,李书记这个人……不提也罢。”薛涛掩嘴笑说:“《礼记》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其焉。幕僚佐臣最不该的,不就是揣度不定主公的心意么?”
段文昌看着眼前这位娇弱的姑娘,禁不住佩服地“啧啧”两声。韦正贯在一旁道:“下元节娘子初露头角,近日几次宴饮又得体从容,看来过不久便可为你父亲讨个说法!”
“也未必,你且看看今日之行,韦大人心情未必舒畅顺达!”
她看韦皋纵马驰骋,跑在最前面,心里嘀咕,这个男人简直像戏台子上的生旦净末丑,喜怒哀乐着实叫人捉摸不透。她扬起软鞭,策马朝韦皋的方向疾驰而去。
“韦大夫回府啦,有封来自京师的急递!”韦皋交了马,正欲领韦正贯、薛涛等人到前厅饮茶,管家荆宝急匆匆跟过来,躬身呈上信件。
刚下马,韦皋脸额脖颈泛红冒汗,他边走边拆,读了信,脸色变得越发红了,将信件向旁边随意一递,薛涛只得伸手接住。
“你们看看!”韦皋没好气地道。韦正贯、段文昌和薛涛一起看了看,信上写:“圣上钦令新州司马升任吉州长史。给事中已草诏书。请示下。”
韦正贯看叔父正生闷气,不解地说:“新州司马,区区一个低微虚职官员的调动,全安兄何以专程报叔父知晓?”他也瞧出这笔迹出自尹全安。泾原兵变平息后,尹全安依旧留在京中的上都进奏院任职。
“既然官阶低微,何以是圣上钦点?”薛涛一语道破关键问题,倒让韦皋刮目相看。韦皋皱着眉点点头说:“现在的新州司马,是卢杞。”
“就是那个曾官居宰相、相貌极为丑怪的卢杞?”韦正贯大惊。
韦皋冷脸道:“呵呵,在新州时他也到处宣扬,说自己有朝一日,会再次升任宰相的。”
“泾原之事他不是脱不了干系么?再说他现在也不过是升任长史而已。”韦正贯道。
“这次是长史,下次,难道便是刺史了?”段文昌说。“这个卢杞,我也听长辈们提起过,真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
韦皋喝了几口茶,沉思良久,他叫道:“秋生,给我找刘辟过来。其他人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