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赏院门庭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薛涛居于院中的南曲,这一处堂宇宽静,厅事三数,厅前厅后栽种了芍药、修竹和石榴树,左右两个盆池边,还堆砌着些大大小小、形貌各异的丑石。这恐怕就是太湖石了。
进院第二天,夜深人静之时,薛涛在房中想着父亲的事,忽听院中传来喃喃语声,声音细嫩,却也听不清具体话述,只觉得这女子吐词咬字说不出的古怪。她吓得浑身打了个寒战,还好有绥玉在,两个人牵手挑帘去看,只见前庭里,一个着绯色衣衫的姑娘在盆池边,双膝跪地,朝那丑石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细细听来,她仿佛说的是异族话,薛涛和绥玉完全不明其意。
两人当下轻手轻脚移步院中,凑近一看,这姑娘肤如麦色,眼瞳深圆,一张小脸生动漂亮,浓茂的秀发直垂腰际。见到有人过来,她也不认生,动人的双眼忽闪忽闪,眯成月牙状,仿佛会笑一般。
“太好了!见到你们真好!”她用那稚嫩的声音说。“什么……怎么好?”薛涛不解地问。
那姑娘凑到薛涛和绥玉身边说:“你们的身段,真好!益州这边的女娃儿都是胖胖的、壮壮的,咱们院子里的娘子也是如此,好像就我一个瘦子。这下好啦,你俩也是轻巧细薄的身材。再不会有人笑话我啦!”薛涛认真看了看,这位姑娘确实身子偏瘦,个头不高,站起
身时她行动矫捷麻利,说话的语气和吐词的方式则不同于常人。她一定不是汉人。薛涛问:“夜深了,娘子为何在此跪拜丑石?”
“哈,你以为我是跪拜石头呢?我分明是拜这竹王。”绥玉走到那片小竹林前,指着生得最高的竹子说:“这竿竹又高又粗,就是竹王?”
只听姑娘叹了一声:“是了,寻遍聚赏院,就数这一处的竹多一点、高一点。不过跟我家乡的竹海比起来,啧啧,差远了。”“竹海?想必是美极了吧?姑娘是哪里人,又怎么会到聚赏院来呢?”绥玉好奇地问。
姑娘挑眉打量绥玉和薛涛,说:“你们是新来的,难怪不知道!
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都知道,我本是南诏商人的舞姬,第一次跟着主人来成都,便觉得南诏无趣,这大唐、成都样样都好,光是各色面点就够我馋的!我就偷偷溜出客栈,留了下来。”
“你家主人难道不来寻你?”
“他一定寻过,不过寻不着的!”姑娘嘻嘻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是凭一纸伪冒的官牒入蜀的,又不能久待,寻一阵子,大约便出关了。经过几番周折我才到了这乐坊,人们都道这里是成都最好的乐坊,谁知道……”她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掉下来,模样甚是让人心疼。
“怎么呢?”薛涛拍拍她的脑袋,安慰着。
“大唐的糕点好吃,衣饰好看,可大唐的女人怎么都是笼中之鸟?聚赏院再精巧也不过是个大鸟笼,你们还没我们南诏的歌奴自由!连出去见个心上人、寻个好吃的也都不成。一个月,只能接受两次家人的探视。可惜了,连个来探我的人都没有。”她抬起袖子将眼泪一抹,嘟了嘟嘴。
“姑娘,你在这城中竟还有心上人?”薛涛惊诧地问。
“当然,哪个女儿家没有心上人?成都俊俏的少年这么多,可我独独喜欢他一个。可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心上人。我祝祷能早日见他,问个明白。”姑娘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又虔诚,又倔强。
这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和薛涛相仿,但行为想法似乎比薛涛、绥玉更简单直接。薛涛见了她,倒是有几分喜欢。而那姑娘又说:“太渴了,你住这一处的厢房吧?我到你房中讨杯茶水,行不行?”
“好,好的。”三人当下便进了屋,薛涛这才发现,这姑娘竟然光着脚,连双鞋袜都没穿。赤足想必也是她家乡的风俗。
喝了水,姑娘抖抖腿,快活地哼起一支歌谣来,曲调欢畅,让绥玉和薛涛也忘了近日的愁苦。绥玉问:“娘子方才提起的心上人,说与我们听听啊?”
姑娘也毫不介意,兴奋地道:“我呀,一半是为他留在成都的!那日在闹市的诗墙附近见到他,他年纪轻轻穿一身白衣裳,正挥毫写诗,我仅是瞧见他的侧颜就按捺不住地喜欢他!”
“这……你难道要去诗墙天天候着他吗?”绥玉说。
“当然不是啦!虽然是小地方来的,但我也知道,会写诗的男子都是官员、是名士!这聚赏院的女孩凭着歌舞表演,就能见到不少名士!进了聚赏院后,我确有一次在酒席上见到了他,还知道,他是一位姓韦的公子。”
“真了不得,还真让你撞见了!”薛涛掩面笑道。“后来怎样?他也知道你吗?”
“我想,他一定也是记住了我的!只不过后来,我因和院子里的一位姑娘口角惹了常夫人生气,夫人就好久没叫我们去侍宴。自然,也就见不到韦郎了。”
“嗯!不妨事,你只需表现好一些,等过阵子,常夫人总还要安排你当差的。”薛涛安慰说。
“是啊,可我讨厌等等等。”姑娘跺脚道。“今日我们聊了这么久,也是朋友了。若你有机会见他,可否帮我问问韦公子,还想不想看知芸的踏歌舞了?”
“你叫知芸,是哪两个字?”
“汉名叫这个,这还是我家主人起的呢,知晓的知,芸是上边做草字,下边是天上白云的云。”
“好!我记住咯!”薛涛呵呵一笑,心想,一个外族女子能识汉字,又晓得些大唐的官制,这个姑娘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