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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庐江绝唱】

“那张璞弟子见过,本是一介君子,他为何要做下此等龌龊之事自辱官箴?”赵隹脑子灵,一转便想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张天师长叹一声,把剑对头一掂,捏着剑尖递给赵隹道:“人有福祸,时有顺舛。眼独一双同投,但见得了朝思暮想的欲事,便难觉见那杀身殒命的风险。张璞虽克己,却垂涎张邈的妻室,知大难起,是覆巢危,急急不能免其人一死,就动了歪心思,要谋出那与其妇人酷肖的幼女。当时押解的将军便是当今的庐江太守刘淇。曾几淮阴临吴地方,张璞治政,刘淇治军。张璞对刘淇押解的义兄之女心怀不轨,刘淇对张璞治下王家村村长女儿存心不良。此求彼予,彼需此取。一丘之貉,一拍即合。张璞本欲罗织罪名配出,再由刘淇劫掳。不料王家村民风彪悍,不能硬栽罪名,刘淇遂凶性大发,纵军杀戮,屠尽一村,抢人而回。张璞见事大怕受牵连,本想置身事外。奈何刘淇以张邈幼女相威胁,不得已,张璞写了定案文告,为刘淇戡乱表功。后张璞上表自伐迁吴郡,刘淇转军从政治庐江,两人隔江互吊,受人以柄,谁能安卧?张璞率先忍不住,辞官北归托庇。但既然刘淇镇江北,怎能放他安然而去?想必此时,人已被刘淇害了。”

赵隹一心以为张天师要让他继承赵太爷侍剑护法之职,正想由头推辞。隋天保倒心直口快说了一句:“你这老头知道却多。人家肚里的私事也瞒你不过。”

赵隹心下一惊,看向徐毓。徐毓好似早已对种种情况了如指掌,一会从左边看手指间,一会从下面看手指间,只顾入迷地把玩张天师的天眼符水。赵隹又转回头看张天师。那眼神仿佛再说,你们不是早有预谋合起伙来诳我设了这么一个局吧?

张天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拈须道:“剑你先接下。后有缘由,且要你去成一场因果。事毕再归还龙虎山。至于此番庐江事,天妙空空,事多窃巧,非凡人所能预应。须知你王太爷何处出身。恰逢贫道吊唁张缉一家闻流言暗访,得知刘淇索纯阴之女纵欲。须知那纯阴之女虽忠贞婉转,竭心侍奉无二意,但终究大逆之命,孕祸根,且夭亡。人世沉浮,祸心不足。人浮于事,慌不择路。命常烟香一炷,时了终归尘土。”

赵隹冷汗直流泪腺发痒道:“天师……您是说,被屠灭的王家村……是王太爷的……”

天师把剑往赵隹怀里一撇道:“没得族谱上的八字,又怎知那事祸根是起自纯阴之女?昔日事休要再提,俱往矣……”

泪水模糊了赵隹的眼睛。赵王两家世代相交,一在冀北一在淮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宿命的力量牵引着他们在为某种东西贡献血肉魂灵。透过赵家村的大火,赵隹看着王家村的村民逐一倒在刀箭之下,听见耳边有人哼唱起贾谊那曲调悠扬的《鵩鸟赋》。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赵隹轻声地和着。他知道,随着曲调回长,余音消逝,天师已经离开了。张盛张天师,仙圣之于当世,只有对天机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淡淡地叹一声造化与人为难。那种情怀,就像他背着手御风而行的背影,只有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才会若无其事地遁入云岚之中悄然无声地离去,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徐毓面无表情地促狭道:“这老头,走路也不小心,刚才在云里绊了一跤。好在他步路宽,晃了一晃才又稳稳地去了。”

往后的时日隋天保戮力划船,赵隹端剑呆坐,徐毓望着江北出神。不数日一行人来到庐江地面。靠岸处隋天保一马当先跳上巢湖渡头拴了船,徐毓却早先轻身飘跃在他身后。赵隹慢慢起身,收好张陵剑,与徐毓隋天保站往一处。隋天保道:“现已到庐江靠岸,再哪处去?”

徐毓走在前头。赵隹随后,淡淡笑着回头道:“庐江太守府。”

三人自巢湖往南去,出白山、盛桥,忽遇无名石山拦路,不得已绕白湖,穿县经村,目及桃柳,方步于庐江太守府前。这是一座古朴雄浑的建筑。入眼八开广梁门。枋檩徽花,挂角苏纹。门前洗马池,檐下乌金匾;阀阅莲碗抱楼雕,梭柱海眼砌磉盘。庄严肃穆之中,总起伏着千丝万缕不易捕捉的躁动。

赵隹上前叫门,步上内宇,一阵寒热交替感沿脊背倏然窜去。赵隹手握衔环,指推椒图,因那不详之感迟疑了片刻,终仍是起手将环在门上叩了三叩。

“吱呀”一声,门便自开了。赵隹感觉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便发了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向前撞了两步。他再回头看时,见那大门紧闭。隋天保站在他身后本能地紧颚缩颈,徐毓也一改见无支祁也未曾认真过的玩世不恭,双眼闪过寒光,表情看上去有些严肃。

赵隹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走在前面。三人绕过照壁,庭院中的景象展现在眼前。

不远处有几个小厮在庭下洒扫,石砌的甬道在骄阳外的荫凉中泛着幽幽的青光,那回照总显得有些不真实。深院廊内又见四五婢子奉盘而过,如风拂柳。美人画卷,倒显凉薄。生命的气息本应那么近,现实的触碰却远的遥不可及。待三人穿过前廊,树荫下的小厮绕树不见,回廊边的婢子也转廊无踪。一种不祥的预感噎在赵隹咽头,富丽庄严但不合逻辑的正院逐渐展露它那神秘如渊薮般的样貌。

前庭隔院,通门堂由两廊围起。三人穿过门堂,一座气派的庑殿立在院头。它看上去像是个祠堂,内里却有种种压抑不住的能量喷薄欲出。庑殿前是一条神道。神道前有七等仪卫,其雕作皆是闻所未闻。一等仪卫龙首立身披甲挂旌执戟杖;二等仪卫枭面蛇盘蝠翼卷背负晕轮;三等仪卫猿貌屈卧羽盘中开承天火;四等仪卫獠面伏踞六手上下持六刃;五等仪卫雌媚三首蛰蜃蝎尾镜焦土;六等仪卫善恶双身左刀右笔分清浊;七等仪卫虫翅鱼尾双目生掌握明招。只是七等仪卫这左边已碎去了大半,上结大簇晶石,七宝琉璃华彩色,一梦黄粱自在行。

三人步上神道,直入庑殿。庑殿正堂供奉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像。其貌龙冠凤目,紫发金瞳,蛟腮鹿耳,鹰鼻虎唇;手持星机图,掌握河洛书,肩围双六日冕轮,脚踏周天星河卷。赵隹一见神失,不觉跪倒。神仙对此,亦当伏地。古传至圣神祖帝夋,而今便在眼前。纵只塑偶一个,也不由得生灵万种不认祖溯源。隋天保也随即失神跪地。

两旁壁画记载着无数自上古流传而来的传奇故事。画卷延于四壁直上藻井。徐毓跨进门槛就顺着画卷抬头向上望去。那藻井好似一个漩涡,让她一看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徐毓一脚跨进了一段尘封有年的往事。

徐国国破,徐偃王退入地宫。沉睡在玄水矿中刚刚苏醒的她亲眼看着徐偃王以身为祭,发动南天灵火大阵。随即,她与地宫一起深埋地下,再度陷入长眠。黄尘弥天及月。同年天降一片杂尘的黄雪。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她问他是谁,他道他的名字叫徐福徐君房,是当今在世和她最亲近的人。这件事通过家传信物的共鸣得到了证实,非徐偃王血脉不可能激发信物的共鸣。

徐福学到了她神传的本领,相当于得到了一把毁天灭地的钥匙。他又将自己的元神抵押给她,说这样他们就可以祸福与共。他必永不相负。通过这种方式,他最终拿到了那把毁天灭地的锁--阴阳千子诸天大祭阵法。

当徐福及其收养的一个叫徐情淮的女子还有五百对童男童女将阴阳千子诸天大祭重现人间,她才知道“无条件”相信一个穷途末路的复国者是多么可笑。他抵押给她的元神并不是他的,而是那个叫徐情淮的女子的。她一张手,发现通过元魂召唤而来贴在她手掌上的人,根本不是阵法的发动者。为了阻止这灭世浩劫,她不得已使用了帝夋送给羲和定情后代代传承、视之宝贵过自己性命的神器--天照令。此令一出,天照之下,一切邪祟蚀晦的勾当,无论咒祀、献祭,还是巫蛊、仪式,都将被立刻抽散能量,湮灭于无形;施术者也将从此失去施术的能力。只是启动这个神器损耗巨大,方圆百里的生灵会瞬间凋亡。那叫徐情淮的女子自然也不例外。就在肉身朽毁的最后时间里,她大喊着:“我是鬼谷后人,随我娘姓黄,叫黄皋……我不……”若非之前徐福把元神抵给她时,她用共魂仪式联结了两个灵魂,可能天照令启动的那一刻,这个叫徐情淮的黄皋已就此魂飞魄散,化作灰飞了。

再睁开眼时,十二罗天圣域如一座巨大的审判台,十二先天至圣身处万丈华光之中,却看不清晦暗的面孔。其中左边第三个忽然抬起头,双眼狂热地逼视过来。她突然想起,这就是那个塑造了她生命的人,风氏一族继女娲伏羲后第三个成圣的人,偃师国的祖先,风趐黎。

突然有人将她一把扯住。思绪飞速倒流,徐毓回到了庑殿门前,回头一看,竟是一个从未谋面却无比熟悉的女子。那种刻在骨血之中的贤淑不知为何却时不时彰显着一种总在试图冒险的野性。一同回来的还有赵隹。他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额头鬓边的汗汇流在下巴尖上,连珠落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被从河里救上来的溺水者。

方才赵隹一跪,便觉膝下幽冷,随即身体渐渐下沉,待完全浸没后,不期竟来到一个新的人间。这一来,竟见了些消磨在往日光阴里或此生不可再知的见闻。

张王周赵,各属青城张道陵、鬼谷王诩、天台周放鹤、崆峒赵青虚一脉。凡掌门人自知身故在即,便须交换族中信物。取信物按逆轮之序:即北赵取东张,西周取北赵,南王取西周,东张取南王。由当事一家发出邀请,对应家族派人来取;取得后向下一家发出邀请,依次而已。赵隹年幼时,周处的堂弟来取赵家信物,被石崇截杀。赵隹眼见悲剧重演,却不能援手。按理说,交换信物的循环到此就应当中止。但有人假扮赵家的使者往龙虎山取了信物。王恺后来兵进赵家村,岂是空穴来风?赵隹看得真切,那人取得信物,趁人不觉,藏在赵家祠堂的放生池里,写了手札,落款印章是楚王宿旅,上书“已散消息与后将军”字样。赵隹想到那日殿内贾后现出真身,楚王跪在地上舔那油黑秽物的场景……妖孽荼毒,万死莫赎!

此时正值盛年的周处突然从后扑来,大喊“妖孽受死”,正仗剑劈赵隹。赵隹却才受了一扯,破“新”还“旧”,惊觉时,已身在庑殿之外。

赵隹喘歇了半晌,方才起身抬头看两人。这不看还好,一看吃惊更甚,眼前两人:一是陷入深思的徐毓,另一竟是阔别日久的张钰茹!赵隹失了计较,正起之身竟堆了下去,坐地仰倒。

“哟,才几天不见,你怎生这般没来由地失礼。坐在地上做什么?快些直起身来。”张钰茹一开口,那意思就不对了。赵隹听得声音皱起了眉头。

“你……你不是她。”当发现这只是张钰茹的身体,赵隹的视线里开始充满敌意。

“张钰茹”突然露出那种野性的妩媚道:“也不必如此绝情,那晚……”

徐毓突然一伸手,“张钰茹”立刻被吸在她的手掌上。徐毓一把掐住“张钰茹”的脖子道:“黄肚皮,我没什么耐心在这里听你装神弄鬼……你只管告诉我,眼前的这一切,从这个身体的主人到淮上那晚,是怎么一回事?你……又知道些什么不寻常的事?”

赵隹一听“黄肚皮”心中了然,知道她就是那晚在无支祁嘴边给他留了朵茉莉的那个女人。

黄皋挣脱徐毓的手咳了一阵。良久,她冷眼看着徐毓徐徐道:“天照之后,你倒好,睡了个大觉,毫发无损;我就惨了,灵魂被打碎了些许,附在地宫外的土地上。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我逐渐修炼,将精魂聚集在一朵茉莉花上。半个月前,有两个女孩结伴而行,路过那里。一个叫毕鱼涯的女孩摘了我附身的这朵茉莉,送给这个身体的主人,也就是他口中的张钰茹。但我分明听到毕鱼涯的心里在诅咒张钰茹死无葬身之地。我便偷偷告诉了张钰茹。没曾想她竟然说:‘这样也好,像落叶一样的生活,也是时候该说再见了。’我便戏弄她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把有用之躯借我去办点有用的事?’她也欣然同意。然后我便以意念传形之法教她结印画符,完成献舍。得了新的身体,正打算怎么除掉这心肠狠毒的毕鱼涯,没想到这女人趁张钰茹蹲在崖道边画阵符想把她撞到崖下去。天道好还,结果她刚跑上来一步便磕在突起的石头上,把自己摔下去了。我站在崖边看着她难以置信的歪瓜脸,放肆地大笑了半晌……真是痛快!”

徐毓听着,“切”得嗤笑了一声;赵隹面无表情地捂了捂胸口,那朵飘零却不凋谢的茉莉花……

“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黄皋不以为意地看着徐毓不屑的表情,不想和她共处。

赵隹从往事中回神,总觉得少了某些终要的信息,但又想不到具体是什么重要的信息。而徐毓此时却比赵隹清醒得多,她一把揪住正要离去的黄皋后襟道:“好,很好。你不想说,那我来问。第一,你好不容易捡回了狗命,不远远地躲进深山修行,跑到这谁都眼热的地方来做甚么?不必急着回答。第二,刚才我和那家伙迷失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发什么善心接济我二人回来?好,你说吧。”

赵隹突然惊醒一般大声插话道:“那晚叫你魂的人,是谁?”徐毓和黄皋被他这么一喊,登时都呆楞起来。这种紧要的关头,怎么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无用的事……

黄皋无奈地垂头丧气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也太业余了点?难道进门的时候你们感觉不到这座府邸已经被设了陵阙关?步关阴阳两相隔,无问生死一混同……”

徐毓酸溜溜道:“这就是你救我们俩的原因吧。那你作何打算,刚寻得了身体,又到此中来自寻死路?”

赵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王家村惨遭屠戮,想必你也知道了。你想报仇吗?”

“哼哼,报仇什么的,小孩子家家才惦记的事。当时那兄弟两家人在我面前被杀,血都洒在花上,似乎因为哥哥打了将军,杀了将军的亲兵,被乱刀斩为肉泥。多亏了他们的血肉,我才长得这么好呢……那嫂子当时就被乱军杀死了。弟妹和哥哥的女儿被将军的亲兵倒拖着双腿消失在路尽头,血蹭了一地。过去这么多年,什么仇啊恨啊,半点感觉都没有了。但那些画面,总时不时地勾搭我来这边靠。正巧那毕鱼涯是当年那将军招的准儿媳妇,既然她死了,我何不借用她的身份进来大闹一番?”

徐毓揶揄道:“那你倒是闹出了什么名堂来了?”

赵隹疑道:“不对吧。若是如此,那夜你怎会被毕鱼涯这个名字唤了回去?还有,那唤你的人倒底是谁?”

黄皋瞅了赵隹一眼道:“你这人好生讨厌,怎么没完没了地纠缠这些琐碎?”

徐毓沉着脸疑道:“等等,这个琐碎有点意思。你被毕鱼涯这个名字唤了去……你吃了她的魂魄?”

“味道还不错。”黄皋挤出一个特别嚣张的笑容,那意思好像在说,你高兴你也可以吃了我的魂魄啊。

赵隹也凑上前来,一字一句道:“你和谁被困在一起?你的本事太有限,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另外那个有大本领的人。”

黄皋撇撇嘴道:“这样说也没错,那家伙确实有些本事。但你们也别抱太大的希望。他说他进来,就没想过要出去。”

王宗源飞檐走壁横穿庐江入了太守府,但见人迹往来,逮不到一个能说话的舌头。从檐下倒探出头去看,恍然间望见层垣镂窗走过一个书生。王宗源赶忙缩回头来,奔那书生去了。书生开门出屋,王宗源信步而来,两人正巧撞见。书生也不认生,觑准了王宗源腰间的半块令牌,喜上眉梢,揽着王宗源转过墙后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王宗源吃了一惊,心道,这内鬼可够糊涂的,也不弄清楚我是谁,只管奔着这半块令牌招呼。那内鬼书生开口了:“将军可知,当今之世,明里太平,暗中多事。”

王宗源嘴里咕哝一声,淡淡道:“你说下去。”书生接着说道:“贾后当政,欲对太子不利;太子有失,国必生乱。如今群天贵胄,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唯齐王而已!”

说着他向前接近了一步抚王宗源颈背隔掌神秘道:“将军,大丈夫立不世之功,岂能不早做决断?”王宗源听得五迷三道,微微点头道:“如何决断?”

那书生恨铁不成钢道:“率军北上,助齐王一臂之力。”

王宗源“嗯”了一声,琢磨着,左右梁王也要让齐王入京打压赵王贾后一伙。如此,也不算误了使命。但他嘴上惯不让人,一改方才认同的态度冷冷道:“容本将细细斟酌一番,再行答复。”

书生也不多言,拱手退步而去。正没退两步,突然斜里廊窗外蹿上来一个孩童。那孩童先向王宗源撒出一把粉末,然后攥紧匕首就向王宗源刺了过来。

书生站上风一嗅暗说大事不妙。却是何事不妙?

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赵冲。他那日占了苟纯中阴身的将死之体应刘淇之邀做毕鱼涯的闺门教师,正主意打着诱劝刘淇投靠齐王之事。未想到入府连日不见太守刘淇何在,便谋划见面后劝说及刺杀诸细节。他先将曼陀罗花粉藏于空瓜子中沾在掌心,袖内又揣着一张被酒打湿的手帕。这手帕正是用来擦拭沾有曼陀罗花粉的手指的。所幸赵冲学识渊博,知晓以此法消融曼陀罗花粉的效力。那些无用的曼陀罗花粉被赵冲藏于庑殿神像后。因他从藻井顺索而下,直抄帝夋像后,未见其面,故此而不受幻惑之扰。按理此事当无人知晓。这个孩童必是当时藏身近前,看得一清二楚。这苟纯凡胎肉体,遂难察觉。

不妙所指,这孩童撒出的粉末--乃是赵冲藏匿的部分。而此时,赵冲早已放出了那使人沾身立毙的青眼虫。

王宗源掣刀成风,将粉末直接吹了回去,正吹在那孩童的脸上。赵冲心里叫苦,沾手片刻即拭去方刺痒难耐,难想这孩童如何忍受。未料这孩童虽已不能视物,却丝毫不曾退却,口中大喊:“王屠夫!我杨铉做鬼也要寻你索命!”前扑的身体却正朝王宗源侧来的飞脚上就位。

赵冲眼见那青眼虫要飞在杨铉脸上,心智急转,往袖里乱摸,摸到那半块令牌,想也未想便朝青眼虫掷打过去。与此同时,一巨汉从后掠来,把青眼虫与杨铉隔开,直奔王宗源而来。青眼虫何辜,正被令牌挤在那巨汉的臂挂上,往生极乐去了。赵冲暗自长出一口气,要去接那令牌。令牌早已被眼尖的王宗源拿刀挑了去。而王宗源踢来的腿反被那巨汉一臂挟住,对手硬接了那巨汉一拳。骨骼不自然的响动传来。最不利的是,杨铉那把匕首刺在了腰间,王宗源卷袍兜住被刀甩出的令牌,虚晃一刀,忍痛不知遁去了何处。

那巨汉正是隋天保。

话说隋天保本来在帝夋神像前迷失,被偷拿了曼陀罗花粉的杨铉不小心踩在手上痛醒。杨铉从一侧隔墙后翻窗跑了,隋天保也追了去。只是窗太小,隋天保卡在那里耽搁了一会,不得已,拆墙脱身。

赵冲和他见了礼。他转去看杨铉,卧在地上,抓痒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赵冲赶忙拿出蘸酒的手帕来给杨铉擦脸。擦了半晌,杨铉的脸已转青。赵冲摇摇头,叹了口气。隋天保赶忙道:“凡有人要死,喝俺的血都能救回来,大夫你再试试。”说着把拳头握面朝上一伸,拿下了护腕。

赵冲看着他那赤诚的双眼,淡淡一笑道:“那就再试试。”说着一边为杨铉刺点放血,一边把隋天保手腕割破给杨铉喂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铉这孩童还真就转了转眼珠活了过来。

原来,杨铉父叔及兄长两人都因王宗源杀羌人而遭到羌人的仇杀。因此他立志要手刃王宗源为亲族报仇。小小年纪,单凭知晓王宗源是梁王手下,便断定梁王会来庐江夺兵权。因此杨铉埋伏太守府月余,单等王宗源上门。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等来了。

隋天保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后夸道:“清贵人,就当有这种(魄力和耐性)……就当有这种苦力和尿性。”

赵冲一脸尴尬。

突然后院一阵黑气冲天。赵冲大惊道:“不好,你我二人速往。事有大起伏。陵阙关的阵眼破了。”

隋天保也不含糊,心知来此没有闲人,只有本事不够的人,遂对杨铉道:“报仇的事先等等。那伙计该不能再来了。你先找地方躲起来。死过一次,该知道小命着紧了吧?”说完与赵冲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赶去。

原来是黄皋弄出的动静。她在庑殿殿门前画了一个极为繁琐的阵法,燃起缩地符,投入阵中的朱砂盆里。庑殿几乎同时从门槛当中蹿起火苗直烧天际。片刻,火帘好似烧裂的纸窗露出中间一个深不可测的暗色涡流。黄皋穿火纵入。赵隹徐毓只听黄皋言说要寻大本领的那个人,须如此这般方可,便随黄皋脚步,也一同跟去。

赵冲隋天保赶到时,火势早已不可收拾。赵冲伫望着庑殿被烧穿后暴露在大火环绕之间的破碎时空,又看了看地上的阵法和朱砂盆里灰飞的缩地符,心底一声长叹。此地被设了陵阙关,专门用来封镇怨鬼魔星或宿妖仙祇。设关设镇皆须生祭。寻常来说,生祭数大则关大镇大,但设关设镇的水准与生祭数目无关,甚至还有相反的情况。赵冲所阅者有陵阙关三处:一处为长平尸坑,封镇怨魂四十万,怨气冲天,生灵难近;二处为项羽墓,方寸黄土,毫无异兆;三处即在此。就手法高低而论,项羽墓已算是大家手笔。如项羽般尸解的鬼雄,须噬百里生灵血肉以复戾气,而今四野人家,山林鸟兽,竟各自相安无事,足见手段非凡。但彼处同此地相较,便根本不值一提。此处封镇虽然不知为何,但活人进入,恍在当世;各处散居,邻比如常。此等连接阴阳的大威能,恐怕是成神入圣也难一见的造化之功。另外,凡陵阙关均以六足四翼的混沌之口为镇门,此处的陵阙关则未现镇门。赵冲多番钻研观其气脉,了解到陵阙关的特殊气脉与他处不同,方能断定此地是陵阙关。随即他画出了这未经测试的逆阵图,不想被那毕鱼涯窃用。当初千叮万嘱,告诫她此地陵阙关不可轻动,谁料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这般草率就胆敢逆阵而去。也不知这启关后揭下的封镇血契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凶险。

赵冲示意隋天保,要有人在外面接应,便闪身步入空间裂缝中。

赵隹三人在时空暗流中漫游。突然画面包围了他们。这是张天师大战无支祁那夜的画面。他们看到无支祁的记忆与黄皋的记忆贯穿在了一起。黄皋的记忆占据画面,上演了无支祁脑海中关于庚辰在这人世间绝无人知晓的辛密。当年,夏禹利用庚辰克水的神力拘住了无支祁的命魂,庚辰谏言“淮水始平,臣不可擅离”使他心生忌惮。

桐柏山苟芒回春阵中,庚辰金土之力受困,被夏禹座下八大神将合力击杀,夏禹砍下他的头颅,尽戮一方生灵,作陵阙关封镇于龟山下。是年,天降血染的红雪。兹况伊始,淮流式微。

为淮流乃是盘古之血,兆王气圣征,徐偃王之生,得此末惠。穆天子亦派人欲在地宫上作陵阙关,但所派之人皆不知所踪。不得已,此案只得作罢。自此风水堪舆界得出一个结论:再有本事,也不要在淮境作陵阙关,有违天道。

看到这,同在时空暗流中的赵冲大惊失色。既然如此,那此地的陵阙关,岂非越天作计?何方神圣能有此等洪荒底力,又因何而做此番悖道失德的谋划?

赵冲赶紧试了几种应急法术,无一奏效。此时一切画面谢幕般消逝无踪。赵冲面前出现了神道上的仪卫三人,分别是鹰头蛇尾生双幅翼的二等仪卫,猴脸生羽背环天火的三等仪卫和三首蝎尾持镜的五等仪卫;身后空间裂口处是手持六刃的四等仪卫和双身双刀的六等仪卫。赵冲瞻前顾后,不知所措。

赵隹所见,面前近些的是摇摆龙头抖动黑铠的一等仪卫,远些的是四等仪卫和更远的六等仪卫;回头一看鹰头的二等仪卫正冲他啼叫,三首的五等仪卫一边看他媚笑一边用镜照他。

场面一度混乱。但徐毓和黄皋却丝毫不受影响。徐毓正试图吼醒方寸大乱的赵隹,黄皋却似发现了有趣的事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时赵冲眼中的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他面前的猴脸仪卫和鹰头仪卫突然起了内讧。

赵冲已了悟,原来众人被牵引到此地,是早已设计好的剧情。现在只是一干人各自看不到彼此的本相……当然也有可能,眼前看到的才是每个人的本相。联想到华山赵隹进入过仙门的情景,赵冲忖道:“此间道术无用,脱出之法只能寄希望于这堂弟的参圣一剑了。即便不成,也要解脱元神,这副身体,确是太孱弱了。”于是他参与到猴脸仪卫和鹰头仪卫的冲突当中。

赵隹原本见鹰头仪卫向他咆哮逼近,不得已只得与其战在一处。正难解难分时,身后龙首仪卫又攻了过来。腹背受敌,赵隹只好祭出张陵剑,向鹰头仪卫的鹰头虚晃一剑,反手刺向龙首仪卫。

一旁的黄皋看得真切,张陵剑划过徐毓头上套着的宝宝。突然间黑光大作,徐毓一晃,宝宝从徐毓的头上脱了下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螺旋。那螺旋就像旺灶中的水渍,顷刻渗入原本暗红色的空间中不见了。赵隹反手一剑刺中赵冲。被赵冲占据的苟纯当即倒地“身亡”。因身在陵阙关内,魂灵不散。元魂状态下的赵冲知道那黑螺旋是关键所在,飞扑过去,抓住了黑螺旋的一线残留,也被拽出了空间。杀死龙首仪卫的赵隹见地上躺着的是未曾谋面的苟纯,心中热血翻涌,挥洒张陵剑狂舞斩虚,势随意走,不能自已,气斥寰宇,剑判阴阳,围落四及,云岚刺破,竟将空间炸出一个大窟窿。赵隹也如耗尽元气一般长剑脱手掷地。他知道刚才使出的正是他太爷留下来的天屠三剑最终章--代天杀界。

一切虚妄尽去。赵隹看清了他对面的黄皋架住了同样好似虚脱了的徐毓。黄皋冷眼看着赵隹,又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死在地上的苟纯,便拖着徐毓一同冲入被赵隹刺破的窟窿里。赵隹迟疑了片刻,也努力向前,跟了进去。

脚下是一片有些发黑的焦土,赵隹看到了元魂状态下的赵冲为之一愣,想到太爷华山仙门前成天屠三剑,心下明悟。赵冲没有在意三人,兀自看着前方。画面在四人眼前一幕幕划去。

当年刘淇洗劫王家村之后掠走了有孕在身的纯阴之女。待其产子后,以杀子相逼,令她委身屈从。女人受凌虐的惨叫,孩童的哭声,触目惊心的伤痕,践踏尊严蹂躏身心的屈辱,与大火熊熊燃烧着堆满人头作京观的村庄和斩首千余级后搬尸者以铁钩拖行无头尸体的刑场,交织成一幅地狱图卷,让人看得羞臊难当,穿心裂胆。

女人忍辱含垢却依然难逃厄运。手指脚趾皆被钢钉钉穿数洞,本华美无双的玉肌尽是割划鞭烙的疮口,私密之所也遭受过各式恶毒手段不知多少次折磨。就这样一具体无完肤的赤裸身躯,被反铐着双手,以勒紧柔颈铁项圈上拴着的铁链在冰冷的石子路上拖行。她那同样被狗一样拴着的儿子跪趴在一旁看着,哭都不敢哭一声。那女人最后的眼神依然无限温情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时那双疲惫的眼睛不能自已地流淌着母爱的无奈。

没多久刘淇奉命护卫南下求医的太子返京。太子在南方遭到乱民骚扰,性格大变,见到刘淇带着那女人留下的狗一样生活的儿子顿起凌虐之心,遂以鱼有刺是有人加害为由,将其绑在树上拷问,起先只是拷打,后来渐渐露出野蛮的本性,开始割肉放血,杀心是起,最终将人砍去手脚,剖心杀死。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但四人在这陵阙关中,分明看见一团黑影从尸体上浮起,扑到了太子身上。太子激灵灵一阵抽搐,便回复了与往日无异的外表。而事实……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惠帝,在陆续接触到张王周赵各家族的信物后逐渐显露真身。赵隹万万也难想到,张陵剑本是王太爷家传神物,虽然常佩与天师,但其实本是王家的信物。而就在刚才,张陵剑接触了徐毓头上的宝宝……须知宝宝本是贾后种在赵隹丹田的魔种,惠帝的分身!

四家的祖先或许曾将魔王解体,分封于各家信物之中。而今魔王重聚残躯,冲开封印……宇内倾危,就在眼前。

画面转到曾年惠帝上朝时,听群臣奏报河内饥荒,他大笑道:“既然如此,何不食肉糜?”然后他的面孔在阴冷中放大……各等仪卫逐一出现,龙鸟二者翻搅大鼎,猴首者裂人抛入鼎中,六臂者将人去头饮血,蝎尾者拘人剜心破脑,双身者炙人鼎壁,掌目者决人双目……至此方知何为肉糜!惠帝双目露出残忍的精光,嘴角裂出一个无限放大的狞笑。

这张诡异的面孔占据画面。惠帝的躯体扭曲膨胀,撑碎龙袍,挤掉冕旒,一张血盆大口将画面咬穿。太守府大堂出现在四人视野中。只是那屋宇下一扇通体赤红六爪四分羽横封面目的兽口巨门中喷射着的黑雾,似乎在叙列寻找真相的代价清单。

赵冲走上前释然一笑道:“‘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水,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早该想到。”突然一片莹光从他身上掠过,他变成一个从未有过的样子:葛袍藜冠,低眉长髯,面和寡笑,气静得仁。俨然是圣人的样子。

三人看得呆了,徐毓最为反常。她此刻方才知道,眼前这位,竟会是她等待千年的真命天子--徐偃王。

化身徐偃王的赵冲回头看了看三人,淡淡道:“这陵阙关是请帝江之力所成的封镇禁术,四家信物是封印帝江的法器。如今帝江归位,收回本命之力,所以陵阙关解了,你们才看到我的本来面貌。”

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道:“一会你们自然会回归人世,而我只剩元神,回不去了。倒不如去会会帝江。”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帝江留下的末日之门。

“孔明哥哥说我无男女之别,更不解情爱为何物。但我等了千年的人回来了……我不会在错过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

徐毓露出一抹极为成熟的笑容,快步紧随徐偃王之后走进了那扇门。毓,母珍其发,谓女贤淑明大义。人此一世,修短终是虚妄,遂志方能无悔。

徐毓的身世与她和徐偃王的关系,可能就此成为一个再也解不开的谜。这世上,不是所有悲伤,都能平复;更不是但有所求,概可回应。

帝江的大门消失了,还了太守府该是的样子。

太守府大堂上被炸雷劈过一般,桌椅都已焦黑不全。堂前跪着一人,也已焦黑不辨面目。仔细看他,双臂被人扯掉,肩关节骨头裸露着,一根尖长方木桩子刻着奇怪的花纹自他身后插入,从咽喉穿出。他的下巴也被人捏碎了,可以清晰的看到木桩撑开他的咽喉露出一长截锋利的尖。他仰头看着天,甚至连下体被击碎都无法哀叫一声,随即于一场大火中在剧痛失血的状态下被烧死。

赵隹没落地对黄皋道:“这个人应该就是刘淇。帝江是中央之帝,时空主宰。咒碑之所以能穿的这么准是帝江先归置了空间,在被咒碑穿入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被咒碑同形的空间穿透了。帝江把空间处理成咒碑的形状,因此现场才保存的这样好,他也才能体会到他该体会的痛苦。天理昭彰,果报不爽。人若自失,谁可免身?”

天空中突然下起雪来。这雪看上去是白色的。赵隹和黄皋各自用手掌接着,放到嘴里一尝,咸咸的。只有他们知道,这是不知多少善良的灵魂沉冤得雪的眼泪。

两淮清阴之地世代以来有三场大雪。庚辰死时天降红雪;徐偃王死时天降黄雪;297年春末天降白雪。

大雪阻断了两淮的交通,使得不到东都信息的庐江军阀焦虑异常。最终,他们还是在梁王的努力下投向了齐王一边,并最终成为消灭贾后赵王的中坚力量。

赵隹在这场雪后白了头发。不数年,少数民族的铁蹄蹂躏北境。听闻前赵石勒笃信佛教,赵隹遂落发为僧,研习典籍,取“佛法成浮图之澄境”意,易名佛图澄。他纵横捭阖,使石勒奉为天人,影响北方大地的历史进程,并收弟子寇谦之,命其于北境再兴道统。

佛图澄在敦煌地窟中留谒:难为无为。

事求无为,众庸不易;若为为知,庸众阻齐。故曰事宜中庸。

人生中很难实现以影响力和价值观去不刻意地完教化之功这样的崇高目的。事要想完全不刻意,那鲁钝自我的平凡人会结党为盟抱愚自守;如果想要做事的趋势和目的公之于众,那就会有无数固守旧愚的人前赴后继来为难,形成巨大阻力。

不想改变自己习惯一切的自我性,是人与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故须谨记喜怒好恶害终身,容约存去全自在。

第一卷《清阴雪》·终

参考《吕思勉-魏晋南北朝史》

参考《晋书,周处传》

参考《晋书,郭璞传》

参考《神仙传》

参考《搜神记,华山使者》

参考《搜神记,巨灵》

参考《搜神记,张璞投女》

参考《三国志,管辂传》

参考《太平广记,无支祁》

参考《山海经》

参考《古族甄微》

参考《西京杂记》

参考《周易参同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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