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烈日很霸道,占据了大部分的天光,威胁着黑夜迟迟不敢出现。
地处东半球北亚热带的蓝岩城,一直到晚上七点多,夜色才在弯刀镰月的护卫下得以降临。
缓缓的,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林引月的手机又响了,她瞟了一眼屏幕,仍是“杜姐”的视频对话请求。
僵硬的手指再次点了拒绝,她不想对方看见自己一脸憔悴的样子。
如果她有心细算,就会发现这刚好是她连续第24个小时呆在房间里。
整整一天了,除了清早给那个人打了一次电话,似乎就没有再开过口。既不说话,也不吃喝,像牵线的木偶,偶尔会去一回洗手间,拨拨窗帘,瞧瞧手机,其余时间全靠在软绵的床头半躺着。
叔叔婶婶两三个星期前又出差了,听说是去国外,还不定几时回来,按旧例,通常少则两星期,长则几个月。
家里本来还有一名佣人方姨,昨天因为老家有事告了三天假,接下来的日子,林引月在家注定要孤单着过。
孤单是一种奇怪的慢性毒药,不会一击毙命,却能够勾起生命中至深极痛的回忆,教人撕心裂肺——也许有少些人能够百毒不侵,反以孤独为乐,享受它的折磨,可是对多数人而言,被它缠上,便是生命里最黑暗的时刻。
林引月很害怕孤单,比更多人更要怕。
外人常艳羡她在富贵荣华的家庭生活,貌美肤白,天才画家,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无忧无愁。
然而她那不幸的身世,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懂得。
她生于春天,适逢农历二月十五,夜里满月之时。
在她落地出生前,天上本还是阴云密布,夜空更显得漆黑无光。
当她降临人间,发出人生第一声啼哭时,阴云竟然不知消散去何处了,浑圆的月亮看起来比以往更大更光亮。
到了她五、六岁时,她父亲曾说:“当时你一出生,月亮就主动拨开乌云,走过来对你微笑了,所以我和妈妈才给你取了‘引月’这个名字。是你,引来了月亮呢……”
林引月的父母对她从小就寄予了美好的愿望,盼她既要像春天那样滋润人间,又要像满月那样皓白洁美,照亮黑夜。
宇宙深处某个地方也许有神灵感应到了他们的心愿,不仅赋予林引月天生温柔乖巧的好性格,还赐给她倾国倾城的美貌与身躯。
她自小就是茫茫人海中最出众耀眼的那个,只是她并不以此为傲,反而像她父亲一样沉稳谦虚,自知礼,尊重人。
她很乐意为人着想,不吝付出热情与善良,对所爱之人更是轻易便倾尽所有的爱意——爱别人,也渴望被爱,她从小就希望这一生都能被父母一直悉心守护着。
可是现实却很残酷,有时甚至偏要与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
在林引月8岁生日那天,她的父亲殉职了。
从此她的人生由满月变成一勾镰月,薄而锋利,将她的愿望割得支离破碎。
她父亲一死,母亲又因为悲恸过度而精神受创,导致当时肚子里四个月大的胎儿也流产了。大人很快得了精神病,几年后又因为臆想症发作自sha身亡。
那可怜的女人死了也算解脱了罢,但她跳楼前偏偏还要对身后的年幼的林引月说了一番疯狂的诛心话:
“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生日,正祥就不会请假赶回来,就不会遇到那些坏人,就不会死无全尸!你弟弟就不会流产!都怪你!都怪你……你是克星,你是克星,克星……”
那一年林引月11岁,当别的小孩正在父母的陪伴下快乐成长时,“我是克星”这四个字却成了笼罩着她人生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凄哀的遭遇让她从前那满月般光辉照人的性格暗淡了,残了灭了。
在后来很长的岁月里,再也不曾复圆。
她被人生的镰刀封锁住了思想,无时无刻不躲在角落感受着母亲最后的话。
“我是克星么?”
“我是克星”又如何?就算是一把刀刺进了心窝,那也是她母亲的刀啊,是她愿望里最后的寄托。
痛,仍然疯狂地微笑,她伸出双手迎接那把刀,仿佛那是妈妈在归来,妈妈若归来,弟弟也会回来的,爸爸也会复活……
她像她母亲那样,渐渐染上了臆想症。
由于她父亲生前在统策院位居高职,惨剧发生后,她被zheng府安排到最先进的国家儿童福利机构,接受最好的心理治疗。
然而并没有效果,她对父母的强烈思念使她不愿意与陌生人说话,她害怕任何人的接近,总是闪缩着。
一年后,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若不是她叔叔及时收养她,接她回他的家,并且待她亲如骨肉,她也许再无开朗快乐之日。
更甚者,她在儿童福利机构就要结束短暂的人生了。
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啊。除了父母,她最亲的亲人就是叔叔了,由于小时候与叔叔也挺相近,她不拒绝叔叔一家人对她的悉心照料。
杜姐便是在那阵子认识了她,与所有亲人一起,帮助她熬过黑暗岁月。
转眼十年过去,从2014到2024,从初中到大学的美术学院,她长大成人,毕业了,也开始工作了。
她叔叔的事业在这十年间越来越兴旺,一切显着美好,充满希望。
杜姐和她熟悉后,私下常喜欢对她开玩笑,逗她开心。
有一次杜姐这样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克星,你是福星呀,有了你,大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你叔叔有的,以后都会留给你们,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只管开心地过日子就行了。”
林引月只是微微笑着。
她对这样的话从来只是浅浅一笑应付而已,什么有的没的、金钱财富——不重要,物质于她,永远比不上家的温馨。
叔叔的家很好,可惜不是她的,她已经接受父母死去的事实,她现在更想要的,是组建自己的家庭。
一向以小女人自居的她,到了成年后便一直盼望遇到可以让自己最心动的爱情,被那个对的“他”关爱,然后也爱“他”。
因此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她就尝试过两次。在美术学院时有一次,刚工作那一年第二次。
只可惜她那笼罩着童年阴影的人生观变得十分矛盾,爱情观也有些极端,一方面着急着要全身心付出以定终生,另一方面又害怕所有的付出转瞬即逝,化为泡影。
所以每次很快到了热恋期,她就会向男方提出三个问题,她坚信那三个问题关乎以后的幸福,结果,那两男生都答不全,第二个男生甚至害怕回答,再后来,便都分手了。
林引月很难过,他们都是由叔叔或杜姐介绍的极优秀的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大好身家背景不说,为人还十分端正有礼。
叔叔、婶婶、堂弟和杜姐多次劝她不要再向别人提一些不存在的骇人问题,她表面上点头答应,心里的爱火却日渐暗淡,那之后亲朋介绍的对象,她再没动心过。
直到遇见周君阳,那个木头一样的无情之人——林引月很中情于他,他虽然不接受她,但她了解他,觉得他才是最好的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杜姐有时打趣说:“我看他也没那么好,只是因为他不像别人那样喜欢你,你生气了,越气才会越在意他……”
“啊,杜姐!”
林引月想到这里,突然惊叫了一声。
24小时的自闭期已经过了,她内心的难受消退一些,这才省悟过来——要给杜姐回个信息呀!
她便告诉杜姐别担心,一切都会像之前两次失恋一样,时间长了就会慢慢好的。
当时间冲淡痛楚,凡事自然能够重回正常轨道。
她庆幸明天是星期一,可以回公司上班了,不必困在家里自怜自艾。
只要忙起来,以忙碌填补心伤是极好的办法——以前两次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