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因利益驱使,人类纷争不断,凡战火连天的岁月,中原大陆便是死伤无数,饿殍遍野。佛陀降生,正是这战争最浓最烈之时,相传佛陀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身坐莲花宝座,九龙吐水供之沐浴······
佛陀及冠之时开始天下游历,后不忍见世间疾苦,于一无名山洞参悟无上佛法,以宏愿渡化世人。七百年前的九国之战,史书记载中原近七成男儿战死,其中又以涿鹿一战为最,仅这一战死伤便超两成,战役持续十年,最终是佛陀于涿鹿城耗尽毕生修为,阻止了战事,也阻止了悲剧的继续发生。涿鹿之战佛陀显圣,一时间被整个中原尊为圣人,可那一役过后佛陀便不知所踪,其后五十年,北华严南天台先后建寺,都自诩为佛陀真传,后又有三论、真言等寺建立,算上华严与天台,共有八座大寺香火鼎盛,史称中原八宗······”
“老爷爷,那个大和尚是这八个寺中哪个寺的?”
虾田溪村的大街上,一个古稀老人身前围了一群稚童,老人一身陈旧道袍,须发皆白,一脸褶皱是历尽风霜的见证,在平常人看来一身风尘,瘦骨嶙峋,只当是个糊弄小孩的潦倒道士。众人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一位头戴笠帽,身披草蓑的壮硕僧人盘坐入定,老道与那群稚童说得兴起,谈论内容还是佛家之事,却无法影响这僧人。
老道摸了摸问话稚童的小脑袋,看了一眼那僧人,说:“小娃娃莫急,我要说的与这八宗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中原八宗鼎盛的二百年里,中原还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寺庙开始兴起,无论是寺院规模还是僧人的数量都达到空前的盛况,正所谓物极必反,那时的佛家鱼龙混杂,并非所有人一心向佛,求证的是大道,修行之路却曲折,歹念一生,这大道就入了歧途。四百年前,出现了大批僧人为非作歹,佛陀之事虽已过三百年,但余威尚在,当时的中原各国只当是个例,大多纵容,这一放纵便使之变本加厉,甚至有一州的僧人联合起来,自称佛国,可行事风格却与土匪并无二致。又过了数十载,中原积怨终于爆发,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灭佛,灭的不是真佛,而是那些假借着佛陀的名号,满足私欲的光头和尚。”
老道士讲到这里,那僧人似是稍有不满,紧闭的双目睁开,眉头轻皱。老道士情绪正浓,并未注意僧人,接着道:“灭佛之后,中原八宗在接下来的百年逐渐式微,佛家也再无当年的盛景,直到百年前······”
“百年前怎么样了,快讲啊老爷爷!”一群稚童围在老道士身边,摇手的摇手,扯衣的扯衣,只求让老道士快些讲下去。
老道士意味深长地望了僧人一眼,说:“百年以前,中原突然多出了一个空禅寺,相传这寺中僧人极少,但每个都悟性极高,佛法高深。有人猜测当年佛陀耗尽修为之后,将毕生所悟所感留在空禅寺之后方才入灭。这百年来上至帝王卿相,下至市井小民,无不找寻空禅寺真踪,他们都以为凡是空禅寺行走天下的僧人,个个都是能上天入地、得佛陀真传的角色,我也是近来才发现,这些和尚在空禅寺不过排名微末,并无出奇之处。我想那空禅寺也不过是徒有其名,怕是与早已衰落的中原八宗一样,也想借着佛陀的名号作威作福罢了。”
有稚童问:“这个大和尚就是空禅寺的人吗?”
僧人闻话终于开口:“玄清子,你这段时间苦苦求我带你上山未果,气急败坏之下辱我两句,依你的性子算是常理,我不作计较,可你莫要对孩童说些诳语,须知孩童本无知,以后天教化长成。”
名号为玄清子的老道冷笑一声,道:“空禅寺不是一直对世人宣称见性成佛,你来看看,这些孩童之中,可有你看中的人?”
“玄清子,若非你从前所作所为,我倒能带你上山,可如今看来,即使医好你,怕是世间不会多一个行善的仙人,只会多一个作恶的妖道。空禅寺虽不能普度天下,却也绝做不出背善向恶的营生。”僧人倒干脆利落,话音落下便又闭上了眼睛,不再与玄清子作口舌之争。
“你们和尚以渡化众生为大道,而我只想渡化我自己,错在哪里?”
“你们不是讲众生平等吗?我只不过借他人生气为自己延命,这之间从未杀死任何一个人,也未曾做过鸡鸣狗盗、烧抢虏掠之事,我错在哪里?”
“你们自称佛陀传人,行事可真得到佛陀认可?你带我到佛陀面前,我自己来问!”
任凭玄清子各种措辞,僧人却已入定,不再搭话。
就在此时,虾田溪村外马蹄声由远及近,待望去时,一小队近百人的骑兵已到了村口。
这队骑兵连人带马一色的亮银甲在身,弓弩、佩刀、长枪配备俱全,当得上装备精良,正是在中原骑兵前三甲中占据一席之地的齐州高家白狼骑。这大山中几乎隐世而存的小村落何时有过这么大阵仗,这群孩童见来人个个凶神恶煞,吓得四散而逃,不消一会儿,家家户户已应召聚集到了村口。
为首一人提一杆长戟,斜指众人问道:“那边的,昨夜有贼人趁我军大破天枢城之时,于混乱中盗取了高将军的一件宝物,这宝物对高将军至关重要,而这宝物现在就在你们村落之中,识相的就赶紧交出来,否则就踏平村子。”
一位老者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大人,我们村子就这巴掌大的地方,自先辈落户日起,便几乎与外界断了来往,至于您说的宝物,我们更是不曾见过啊。”
为首骑兵长问道:“你是这村子的村长?”
老人点点头,说:“大人,我在这村子已有六十余年,这村子大部分的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也绝不会做这种盗窃之事。”
骑兵长道:“是吗?老头你过来。”
等那老者走到跟前,他突然横戟压在老者肩上,这一压之下老者跪倒在地,再看肩上已被锋刃刺破,鲜血逐渐浸透了半边衣衫,骑兵长目视众人道:“我今日不想多说废话,你们村子若拿不出宝物,我先杀这老头,再屠尽你们村子。”
众人敢怒不敢言,面面相觑之间,树下传来僧人的声音:“是你吧?”
“和尚莫要胡说,我非是偷,而是从高远敬眼前光明正大地拿,昨夜我与他说得明明白白,我只是借来用几日,等我病情好转便还回去,不曾想今日他竟派兵寻我,几日都等不得吗?说来那高远敬一介凡人,却拥有这等敛聚魂魄的宝物,他不懂如何运用,拿着也是暴殄天物。我却能靠这宝物缓解病情,又不必伤人,岂不两全其美。”玄清子见被揭穿,说得却云淡风轻。
“原来昨夜那贼人是你这老道士,速速把宝物交上来,不然就让你死无全尸。”骑兵长扬起手中长戟,玄清子稍有异动,他身后近百骑兵便会一拥而上。
“昨夜高远敬身边五百亲兵都留不住我,若我想走,凭你们这区区百人,能奈我何?”玄清子说完,一股阴冷的气息便笼罩众人,他须袍飘起,一双本有些浑浊的眼睛此时发出寒光,看得骑兵长浑身发凉。
“你若不交出宝物,高远敬怒极之下,怕是要迁罪于这个小村落。交出宝物,既偿你罪过,又救人性命,这件事由你而起,当由你而终。”僧人在玄清子的寒气笼罩下泰然自若,不受丝毫影响。
“我救人性命,谁来救我?我虽敬佩佛陀为救苍生而一人独下地狱,可不想像他那样,耗尽毕生之力,去救一众蝼蚁。不过若你能带我上山,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僧人闻言陷入沉默,玄清子见此事有门路,接着道:“如若我一走了之,任这村子的人被追究,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却总有离开的时候,到时候这村子几十条性命,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倘若我被他们追得不厌其烦,索性就杀了他们,反正我时日无多,倒乐意多几个人陪葬,也正好解解我这几日在你身边的郁闷之气。圆方,你说好也不好?”
僧人沉思一阵,从树下起身:“玄清子,此事结束,你需随我速速上山,不可在俗世多做停留,至于上山以后,你的事全看主持定夺,与我都再无关系。”
“好!好!哈哈,天不亡我玄清子,天不亡我玄清子!”一阵癫笑过后,玄清子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墨玉龛盒,抛给了骑兵长。
等玄清子撤去一身外散的气息,骑兵长才惊觉自己早已是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将宝物收好后,他望向圆方僧人,一脸难堪之色:“大师,高将军下了军令,让我们寻回宝物时,定要将贼人一并抓获,我们这样回去,怕也难逃将军责罚,大师您可有好的法子?”
“你这兵油子,见无法将我如何,怎么,现在低声下气去求一个和尚了?”玄清子一声讥笑,“圆方大师修行在身,忙的很,管不了你的那点儿小事,拿了宝物抓紧滚蛋。”
“罢了,抓不到窃贼,高远敬未必甘心,怕是要殃及这个村子,你回去只需说,贼人已被空禅寺的行僧带回寺内,受禅音教诲,将来定不会为祸世间,你看如何?”
“大师来自空禅寺吗?”这近百骑兵随军四处征战,又怎能不听说空禅寺的名号,纷纷下马匍匐在地,骑兵长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谢大师指点!”
倒是虾田溪村的村民,极少出村子,对空禅寺知之甚少,今日之事本来就云里雾里,见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兵大老爷这一副下人姿态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们跪的这和尚与先前那些在村里落脚的并无不同,这些和尚平日来也只是讨一碗水喝,之后坐在那棵槐树下便不再打扰村内人,后来村里人得知他们都来自收留安心小娃娃的山寺,一来二去倒像个老熟人那般见面招呼一声,凑巧谁家赶上添了一个娃娃,还要落脚的和尚帮忙做个祈福的法事,今日这一闹,他们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呆呆看着圆方。
圆方走到老村长面前,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口吐大慈悲咒,本已虚弱的老者在短短数吸身体已有好转的迹象。等那一队骑兵远离,他才转过身面向一众村民,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此次小僧下山之前,小师叔曾托我与诸位带信,他在山上虽······虽有些清苦,但是很快乐,他对诸位甚是牵挂。”
“是安心啊,安心在山上怎么样啊?”
“安心父母被贼兵害死,从小就过得凄苦,以前在村子里大家虽然都很照顾他,可都没怎么见他笑过,说来也怪,他一个小孩子,平日里看来就如同一个大人一般,像是藏着许多心事,你们在山上可不能欺负他,不然我们整个村子都会为他出气的。”
“对啊对啊,安心从小就很懂事,你们不能觉得他无父无母没有靠山,就欺负他。”
这帮村民方才还有些拘束,一提起圆方口中的小师叔,大家犹如往常一般,七口八舌地议论起来。
“小师叔在山上修行,进展神速,连主持与几位班首都说小师叔天资聪颖,是百年难遇的不世之才。若说还有人能对他怎样,那就只有小师叔的师父愚人师爷了,但愚人师爷也是个心念极善的人,对小师叔亦是疼爱有加。”欺负?圆方又想起了在空禅寺里这对师徒的淫威下无比黑暗的岁月,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安心?小孩子?小师叔?玄清子微眯双眼,看着身体紧绷姿势端正的圆方,不禁暗自嘀咕,这几日接触下来,他自知以他此时的状态,未必能赢得了这个和尚,平日里和尚也是倨傲冷漠,只有对关乎人命之事上心,今日面对这虾田溪的村民,怎么如此恭敬,竟还认一个孩童作师叔,这空禅寺,当真是个妙处。不知此次前去,见一见空禅寺真容,是否当的上与悬圃宫齐名的中原两大圣地。
“若是下次小师叔下山省亲,诸位可要对小师叔说,有一圆方小僧对他嘱托的事可是尽心尽力,未曾有半点含糊。”圆方身体又向前恭了一恭,心想成败在此一举,自己又非寺中那些高僧,脸面在山上值几个香火钱。
玄清子嘴角一阵抽搐,这哪是恭敬,分明已经是赤裸裸的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