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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子弘

1

我是李弘,人们对于我的记忆已经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时撰写的《瑶山玉彩》如今在合璧宫的书箱里尘封霉烂,长安和洛阳的街坊酒肆里仍然有人在谈论奇怪的合璧宫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多少年来那些对宫闱秘事充满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测我母亲武则天一生中每一个玄妙而可怕的细节,猜测我母亲武照如何不露痕迹地使她亲生之子死于合璧宫的一场夜宴。

那也是一处奇迹,奇迹的缔造者需要通过无数幽玄之门,而我的母亲武照,历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过每一扇幽玄之门。

传说我是一次隐秘的宫廷乱伦的产物,传说我的生命孕育在长安城西感业寺的禅床上。这样的记载在我接触的史籍中是无法查阅的,但它像一块黑色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体一年年地单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莱宫的兄弟姐妹群中显出一种阴郁的格调,与太子的欢乐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种天生的疾病。

有一个叫独孤及的宫吏,他对感业寺故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我曾经私下派人寻访过他,但后来我听说独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宫墙外的御河里了,那时候我两岁,或许根本还没出生,其实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对那个叫独孤及的人,我也无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我是太子弘,但我什么也不会听到的,就像紧闭双眼可以领略黑暗的奥妙,但当你睁大眼睛时看见的总是红色或黄色的烛光。

我总是看见我身上那块黑色的标签。

我看见永徽二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长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锣鼓骤歇,宫墙内外香烟依然缭绕,我看见年轻的父皇微服私访感业寺的马车穿越街市,新柳的枝叶未及遮蔽午后炽热的阳光,而青纱车帐则藏匿了父皇疲惫的却充满情欲的仪容。

父皇乔装成富商去感业寺探望太宗时代的旧宫人,在堆满金银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见了那些先帝遗留下来的寂寂无名的宫人,红颜消褪,满面愁容,黑衣缟素夸张了她们的哀怨和绝望。在这群古怪的女尼中间,才人武照恰似莲花出水,以她的美丽和沉静震惊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惊异于武才人的美丽竟然在晨钟暮鼓的尼庵里大放异彩,那个白布裹头的女人未施脂粉,凤目宽颐之间凝聚着一半倨傲一半妩媚的神情,而黑衣里的丰腴成熟的胴体分明在向父皇倾诉着什么,在气氛拘谨肃穆的感业寺里,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独特而大胆的语言,她在唤起他的回忆,她在提醒他的许诺,于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寝宫里他们曾经眉目传情,在他如厕的时候他曾和这个女人有过短促而狂热的性事。

父皇的眼睛里已经是柔情似水了。

独孤及作为一个绝顶聪敏的奴仆,对于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能作出迅捷准确的判断。他似乎预感到感业寺里的这个女尼日后将长伴君主的龙床,据说就是独孤及在皇宫与感业寺之间暗中奔忙,为父皇与母后超越伦理的私情开启了道道方便之门。

独孤及后来被淹死了,我说过那是一个谜,我关心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个谜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参与制造这个谜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为什么他们偏偏在庵寺的禅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

我对于李姓家族的所有历史都充满好奇之感,内心对每一位先祖父辈都作出了隐秘的公正的评价。我认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渊不过是个走好运的庸人之辈,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辞湮没了一生,节操与败德并存,智慧与鲁莽相济,辉煌了自身却给大唐宗室留下了无数祸根;再说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里毁于一旦,他的软弱的性格和无知的头脑成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璧宫夜宴之前,我已经预见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来源于我的母后武照,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她是横亘于我头顶的一朵乌云,我预见了她的灾难却无力抵御,灾难首先降临于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死于合璧宫夜宴,我就是被则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亲武照于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宫,作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征,黑色的法衣已经抛在感业寺的草丛里,曾被剃度的头顶也已经蓄起青丝,她戴着一顶别出心裁的花帽来到后宫,其美丽而独特的风韵使所有的嫔妃侧目。

宫人们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宫门得益于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一场宫闱之战。那时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萧淑妃深受父皇的宠爱,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听说了父皇与武才人的私情之后,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进宫中,希望以武才人离间父皇对萧淑妃的专宠。王皇后当然没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换来的是更坏的结局。

我母亲武照再入后宫被封为昭仪。二十七岁的武昭仪给宫人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辞谦恭,行为卑屈,将超人的智意和谋略隐藏于温厚的笑容之后。武昭仪初入后宫依附的第一个人是王皇后,几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请安,刻意的谄媚在武昭仪做来恰似行云流水,王皇后把她引为知己和至爱,在父皇面前激赏有加。

王皇后察觉到武昭仪对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于萧淑妃,已经为时过晚。武昭仪无声无息地替代了萧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这个来自尼庵的先帝的弃妇已经牢牢地缚住父皇的宠幸之手。王皇后哀叹她的轻信和失策,她想与同样受冷落的萧淑妃联手排斥武昭仪,但是父皇对武昭仪的如痴如醉的爱恋已经坚不可摧了。

我可以想象那场著名的后妃争宠之战,那时候我刚刚学步,据说母亲经常带着我在后宫的花园里散步,现在我无法详述那个教子学步的年轻母亲了,只记得她的严厉的难以抗拒的声音,爬起来,走,走啊,这种声音以它的威慑和尊严一直伴我长大成人。

除了后来备受溺爱的太平公主,我还有一个妹妹,但她在襁褓中就死于非命。她的死同样是宫中的一件谜案。宫人们普遍认为是不会生育的王皇后以锦被扼杀了那个幼小的生命,但是没有人能提供确凿的证据。有关此事的另一种说法是武昭仪亲手弑女以陷害王皇后,这是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说法,同样缺乏证据,但在我充分认识了我非凡罕见的母亲以后,我似乎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事实上在合璧宫夜宴未及发生之时,我已经相信母亲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为她的权力梦想下赌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亲和骨肉。

我的父皇却相信是王皇后杀死了他钟爱的女婴,这是父皇日后罢黜王皇后最初的动因。我母亲则在悲悲切切的哭泣声中握住了一个有效的筹码。现在看来我的父皇就是这样开始钻进母亲绵长的巨形圈套中的。

据说父皇不久就携我母亲到朝廷重臣长孙无忌家暗示重立皇后之事,长孙无忌是我的舅祖父,当时在太公任上辅助国政,他的耿直的嫉恶如仇的品格使他在这个话题上装聋作哑。长孙无忌的阻碍使我母亲的封后之梦延迟了数月,但是后来却也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礼部尚书许敬宗,中书舍人李义府,他们似乎预见了武昭仪的辉煌未来而力主封武废王,他们的赌注后来被证明是押对了,而他们的仕途几起几落曲折多变,这当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可以想象三个女人争夺后冠的斗争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许多朝廷重臣卷入了这场斗争,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德高望重的太公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陈封武昭仪为后的种种弊害,其言辞之锋利使我母亲在珠帘后暴跳如雷,我母亲手指叩头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为什么不扑杀了这个獠贼?!

那是我母亲在宫中初露峥嵘的一个细节。

王皇后与萧淑妃幽禁于冷宫别院的结局在所有宫人预料之中。王皇后毁于巫术邪教,这确实只是一种假象,她的悲剧在于与我非凡的母亲同处后宫之中。有一天宦官们在皇后的凤榻下发现了钉满铁钉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于是皇后以及参与巫术的魏国夫人的灭顶之灾应声而降。李氏皇朝对于巫术邪蛊一贯深恶痛绝,我的父皇甚至无暇查证桐木人的真实来路,于暴怒之中将王皇后和她的同盟者萧淑妃投入冷宫。

一些宦官们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内幕,他们躲在角落里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观察着武昭仪,在急风骤雨般的宫廷之战中噤若寒蝉,而事件的策划者武昭仪容光焕发地坐在书案前撰写她入宫后的第一本著作《女则》。

我的母亲武昭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言辞文章风采飞扬。《女则》告诉后宫的所有嫔妃宫人,身为女子应该恪守先帝们制定的所有道德礼仪,其中有一条规定嫔妃以下的宫人不许随便接近皇上。后来我听说母亲当时制订这个规则是针对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时也被父皇召入宫中并且有与母亲争宠的迹象,当我捧读《女则》时,不得不叹服我母亲的深谋远虑和对现状未来的深度把握,由此看来她在身为昭仪撰写《女则》时已经考虑到日后的皇后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勣携带印信正式册封武则天为皇后。那一年我三岁,对于文武百官前往肃仪门朝见新后武照的空前盛况了无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寒风萧萧太阳黯淡的冬日,我的母亲迎风端坐于肃仪门上,心事苍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种花饰的璎珞、珍珠、红玉、翡翠、蓝宝石和黄金饰物所掩映,绚烂夺目,肃仪门下的文武百官无不为新后的天姿国色和万千仪态所慑服。

太极门左右的钟楼鼓楼钟鼓之声齐鸣,文武百官高声齐呼:皇后万岁,皇后万寿无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母亲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岁。

我不记得王皇后与萧淑妃的模样了,两个曾经是父皇专宠的女子后来被我母亲砍除手脚浸泡在酒缸里,她们在酒缸里哀哭数日后死去,哭声使邻近的掖庭宫的宫人们夜不成寐,自古以来在宫闱之战中失败的女子都获得了最残酷的下场,而且其恶果株连九族。不久父皇把显赫一时的王皇后家族改姓为蟒,把萧淑妃家改姓为枭,据说这是我母亲的主意。

有人告诉我萧淑妃临死前吁请上苍将她转生为猫,将我母亲转生为鼠,萧淑妃企望在来世咬死她的仇敌。从此,深受嫔妃们溺爱的猫儿被尽数逐出宫中,他们告诉我这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猫的原因。

2

第二年,父皇废黜了皇太子李忠,作为皇后嫡出的长皇子,我被立为太子。

李忠的生母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婢,而他的义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经无法庇护这个木讷沉静的少年,他被父皇封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东宫侍宦避之不及,纷纷离开东宫不辞而别,我记得李忠离宫时凄凉的情景:孤骑一乘三五个年迈的随从。我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何在异乡僻壤独自生活。

册立太子的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我觉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种嘈杂之音刺破了,我捂着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仪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将这一年的年号由永徽七年改为显庆元年,她对变换文字符号的迷信由此可见一斑。从此大唐的年号因为频繁的更换而变得紊乱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为母后的缘故从一个孀妇受封为韩国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胜皇后几分。她曾与父皇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也因此没有躲过我母亲编织的黑网。韩国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异常悲伤,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韩国夫人死于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于追查此事,在草草殡葬了韩国夫人之后,父皇又封韩国夫人十五岁的女儿为魏国夫人,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热衷的事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年轻的魏国夫人在十年后重蹈她母亲之覆辙,以青春年华死于另一次宫廷投毒事件。

母后不容许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并非轻视她们的对手,她们的错误在于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们不知道能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见的,那些香消玉殒的红粉佳丽,她们无法与我非凡的母亲相比拟。

说到我的父皇,他像一只高贵的相思鸟被皇后缝织的那张黑网所围困,被围困的还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对纵情声色的酷爱。父皇软弱和被动的性格世人皆知。当他意识到我母亲的无情和野心妨碍他的生活时,曾经萌动过废黜第二任皇后的念头,父皇密召中书侍郎上官仪进内宫商议此事,诗名远扬的上官仪对天子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诏令,与当年废黜王皇后一样,我母亲在诏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术,但是这纸诏令未及颁布就被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龙朔二年的事,其时我母亲的密探已经遍布宫中,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母亲的视线。

上官仪的草诏墨迹未干,母亲已经赶到父皇的内宫。她对于自己母仪天下为国分忧的所作所为作了悲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凶悍令父皇感到惊惶无助,而她在泪洒甘露殿之余对王朝的积患和瞻望极具说服力,她使父皇心有所动。我的怯懦的优柔寡断的父皇,他任凭母亲将诏令撕得粉碎,最后将可怜的上官仪作为替罪羊扔给母亲,父皇说,这都是上官仪的主意。

我母亲就这样以无羁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机,她驾驭父皇的方法多种多样,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为什么如此害怕我母亲?我不知道,宫廷上下又有谁能知道?

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气数,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转。

所有的宫廷风波都会导致一些人头颅落地,因为按照通常的解释,那都与篡朝谋反的阴谋有关。上官仪不久被李忠谋反案所株连,他的曾经装满了华丽诗句的脑袋被斫杀在长安的街市上,百姓们都闻说上官仪之死缘于他对皇后的敌意和攻讦,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随手出卖的,当然,这是宫廷内幕了。

李忠谋反案是一种模糊的缺乏依据的说法。我听说过一些那个异母兄弟奇怪的习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间,他时刻担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药所伤害,他害怕出门,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换睡眠的卧床,有时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来躲避他害怕的暗杀。他们说李忠后来独居幽室,迷变于占卜和巫咒的扑朔迷离的过程,从这个昔日的东宫太子身上散发出一种苍老和阴森的鬼气,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难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图以此逃脱他的厄运的,但我母亲怀着斩草除根的心理为他罗织了串通上官仪和王伏胜谋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岁那年被父皇赐死。暗杀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他是被我母亲精心织就的白绢勒死的,我不知道这是李忠的造化还是悲剧。

少年居于东宫,我常常在无意中发现李忠留在宫中的一些物件,书册、笔砚、剑鞘、鸟笼或者香袋,有时梦见李忠像一个幽魂似的潜进宫中一一拾取他的遗物,我害怕在梦中梦见李忠,说来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却时常害怕李忠回宫暗杀我。

我母亲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喷发着酒气的幽魂,有一段时间当她通过太极宫那些阴晦僻静的角落时,她总是以华袖遮挡住眼睛和面部,她说她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那里飘荡,她们用腐烂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掷。而一些宫女们也在后宫的永巷里看见一只疾行的黑猫,它的凄厉的声音酷似已故的萧淑妃,宫女们说那就是萧淑妃,因为她们记得萧淑妃临死前说过来世变猫惩杀武后的誓言,她们相信变了猫的萧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度过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从来不畏惧任何活人,但对于死人她却有所顾忌。我母亲劝说父皇由古老的太极宫迁出,花费巨资改建高祖时代的大明宫,后来终生长居洛阳,其原因就在于她对那些幽魂的恐惧。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显庆四年我母亲与她的心腹许敬宗联手翦除了她的敌对势力: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韩瑗等人。那些显赫多年的达官贵人因为封后的问题与我母亲系上生死之结,他们也许未曾预料到做我母亲的仇人意味着灭顶之灾随时而来。

许敬宗在我母亲的庇荫下步步高升,权倾一时,作为回报他替我母亲除掉了她的无数隐患,包括连父皇都素来敬重的开国元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是被太子洗马韦季方出卖的,据说许敬宗单独审讯了韦季方,韦季方言称长孙无忌欲纠集朋党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丢失的权柄。与其说这是韦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说那是我母亲为长孙无忌构思了多年的罪名。许敬宗向父皇三次奏报长孙无忌的谋反案,父皇垂泪不止,他对于案情的怀疑在许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陈词之下犹如坚冰消融,父皇哀叹亲臣的不忠,却懒于让长孙无忌当面对质,他对舅父的发落是仁慈的,剥夺封爵采邑,贬逐黔州,但长孙无忌第二年就于忧愤交加的心情中自缢而死了。

长孙无忌的一生以过人才智和高风亮节睥睨众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缔造了大唐的黄金时代,没想到最终被我母亲的纤纤玉手织进了她的黑网之中,所以我相信长孙无忌自缢前哭瞎双目的传说。

那是我母亲缔造的第一个胜利,或者说她在一场强手之战中赢得了第一个胜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记载:武后自此独揽朝廷的大权。

这一年我七岁。

3

洛阳是个繁华的风情万种的都市,从麟德二年开始,父皇和母后长期居留此地,除了国家大典之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洛阳,迁居洛阳对于她至少是一种躲避亡灵的方法,母亲十四岁进宫,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诉的回忆,长安的宫殿不仅给予她甘霖,也曾给予她苦水,而我母亲似乎对后者耿耿于怀,她时常对父皇和儿女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阳宫使她感到安宁和舒适。

童稚时代起我就常常出入于洛阳宫和西园禁苑,看着这个荒凉的故都在母亲的设计下一年年地繁盛起来。童稚时代我就对禁苑内的合璧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后喜欢带着我和兄弟们在那里用膳。合璧宫的东边有方圆数里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着南方石匠们精心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五十座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美轮美免,它们像疏密有致的星星护卫着母亲居住的明德宫,那里的一切都带着梦一样的奢华气息。

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记忆,记得多年前一个夏日早晨我与父皇母后乘龙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雨后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吸吮着露水,一点点地吐露芬芳,我记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伦之爱,我的父皇苍白而清俊,天子龙颜含着几分慈祥几分疲惫,我的母后宽额方颐,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我听见乐工们的弦乐丝竹在湖上随波流淌,渐渐远去,我看见那个龙舟上的孩子笑得多么灿烂,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遥望着池水另一侧的合璧宫。

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跷的合璧宫夜宴,但是那个龙舟上的口衔珍珠衣着锦绣的孩子,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

我羞于谈论那部为我留名的《瑶山玉彩》,谁都知道那是宫廷王族惯用的欺世盗名的伎俩,事实上《瑶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许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御用文人学者,而五百卷的书册也只是古今秾词艳句的大杂烩。《瑶山玉彩》完成后母亲让我将书献给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赏给我丝帛三万匹,我不知道三万匹丝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对这种虚假的事情如此轻信。

我自幼跟着率理令郭瑜读书,那些书都是由母亲为我选定的,我十岁就开始读《春秋左氏传》,读到了许多充满权术、阴谋和杀戮之气的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惊慌和茫然,我问郭瑜,商臣为何弑父?郭瑜说是为了夺取王位,我又问郭瑜,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伦难容此事,孔子为什么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郭瑜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郭瑜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使我满足。我拒绝将《春秋左氏传》再读下去,但郭瑜告诉我,那是我母亲为我圈定的第一本书,我必须读完这本令人生厌的书。

我知道我母亲非常喜欢《春秋左氏传》,后来我也知道母亲一生的业绩得益于她对这本书的领悟和参透,每个人都从书籍训诫中获取不同的营养,这是读书的妙处。而我喜欢《礼记》,笃信纯洁而理想的儒教信条,这使我的成长背离了我母亲指定的航向。

宫中的青春时光黯淡而恍惚,总是在病中,总是在白驹过隙之中为浮世苍生黯然神伤。我怀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缘于那种不洁的乱伦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铜镜中看见我的郁郁寡欢的脸,看见一条罪恶的黑线在我脸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经常在恍惚中看见闲置于感业寺的那只淫荡的禅床,孕育于罪恶中的生命必将是孱弱而悲伤的,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顺门主持朝觐,虽然那只是临时的一些机会,由我裁决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小事,但这些经历使我有缘接触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据说许多门阀贵族和朝廷重臣对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温恭有礼,而我的母亲对我却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睨视,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许察觉出我对一个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满,尽管她是我的母亲,尽管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满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东宫的宫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国色的红粉佳人,但我从少年时直到与裴妃大婚从未与女色有染,同样地我也没有断袖龙阳之好,我的洁身自好在宫廷中被视为异类,人们猜测我的多病的虚弱的体质妨碍了我,没有人相信我对淫佚和纵欲的厌恶,没有人看见我心中那块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没有人看见草是如何生长的一样。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常常拒绝母亲的操纵,这种拒绝使我感到满足。拒绝有时候不需要言辞,我母亲常常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睛。她明显地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字:不。我说过我母亲不是庸常之辈,也许她看得见我心里掩藏的阴晦的天空,也许她看得见东宫满地的青草是如何在忧郁和怀疑的空气中疯长蔓延的。

我母亲一直在为我纳妃的问题上殚尽心智,她最初选定的东宫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只是听说她的美貌倾国倾城。这件事情后来以几近丑闻的结局收场,因为宫廷密探发现杨思俭的女儿与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贺兰敏之私通。贺兰敏之是已故的韩国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甥,据说他一直怀疑韩国夫人的中毒事件与我母亲有关,而我母亲也一直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弟子恼怒不堪。贺兰敏之也许对我母亲的大义灭亲没有防备,他与杨氏的私情对于我母亲是一种挑衅,我母亲怎样接受这种挑衅呢?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把司卫少卿杨思俭召来痛斥了一番,取消了这门婚事,而贺兰敏之最终被塞进了流放岭南的囚车。我母亲后来曾经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下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贺兰敏之的尸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给路上饥馑的贩夫走卒。

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让我感到恶心,我惊惧于母亲如此谈论贺兰敏之的死,无疑她把自己对他的仇恨强加于我了,事实上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我与贺兰敏之无关,与杨思俭的女儿亦无关,而那对青年男女的不幸应该归咎于对我母亲的侵犯。

我二十二岁那年才与裴居道将军的女儿完婚,满宫中对裴妃温厚贤淑的人品交口称颂,我对那个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礼教的女人也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众所周知我与裴妃的婚后生活是短暂的,那个可怜的太子妃从我这里获取了什么?当我们偶尔地在烛光里同床共寝的时候,裴妃是否看见了我脸上闪烁着那条灾难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从她身边疾速地消遁?可怜的太子妃对于我头上的那块阴郁的天空一无所知。

让我试着回忆一下我不喜欢的战争吧。

与高句丽王国的战争旷日持久,大唐士卒死伤无数,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费了毕生心血赢取这场残酷的战争。骁勇善战的徐世勣最后把高句丽的国王高藏生擒回朝时,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为祭品呈献给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后又呈献给太庙里列祖列宗的亡灵,盛大的狂热的凯旋仪式使长安城陷入了节日的气氛之中,我看见那个被俘的年轻国王坐在囚车里,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悲凉的湿润,我没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我从高藏的身上发现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坐的是另一种以金玉锦绣装饰的囚车罢了。

我不喜欢战争的结果,得胜回朝的官员们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银之赏,而那些战死疆场者被异乡的黄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遗忘。战争总是使数以万计的男人命丧黄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视为逃兵,他曾颁布过一道严酷的近乎无理的诏令,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士兵一旦返归故里,全部斩首示众,其妻子儿女也遭连坐,男为奴女为婢。

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野犬出没于茅舍内外,我问马下的宦官,为什么这个村庄没有人?一个宦官说大概村里出了逃兵,连坐之罪是常常导致这种荒凉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见了一个年迈的瞎眼农妇,她怀抱着一件东西面向路人恸哭不止,我无法忘记我与那个农妇的谈话。

你在哭什么?

哭我的儿子。

你怀里抱着什么?

我的儿子。

你儿子被斩首了?

是皇上砍了我儿子的头。

你儿子是逃兵吗?

不,不。官府抓丁的时候他在发热病,我把他藏在地窖里,他只剩下半条命捱到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种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头。

我记得那个悲恸的农妇抱着她儿子干枯发黑的头颅,她的瞎眼已经不见泪痕。当我因惊悸而拍马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后面传来的更为悲恸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头也给皇上带去吧。

出巡回宫后我一夜未眠,瞎眼农妇的哀哭之声犹在耳边,我连夜写了一份奏疏呈给父皇。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义,我觉得我有义务劝谏父皇停止滥杀无辜。幸运的是父皇采纳了我的奏议,更幸运的是我最终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

我是东宫太子,对于宫外的苍茫人世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观望者,我还能做些什么?长安大饥馑的时候饿殍遍地,大明宫角楼上的鸦群每天都往西集队而飞,我问侍宦乌鸦何故西飞,侍宦告诉我长安城里集结着数万逃荒的灾民,活着的人把饿死的堆在马车上拖出城去,乌鸦就是去追逐那些运尸车的。我打开了属于我自己的粮仓赈济饥饿的灾民,但是我的粮仓并不能填饱灾民们的空腹。这不免使我感到一点悲哀。

我是东宫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龙体不适的时候我在光顺门、延福殿这些地方监理国政,但我母亲的铁腕从珠帘后伸过来,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个朝廷的命脉,我真的能看见那只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个空间摸索着、攫取着,那只手刚柔相济而且进退自如,缚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经以多种方式规劝我母亲缩回那只可怕的手,积聚的不满和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亲,然后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谑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并重的言辞,我的母后,不,那时候她已被父皇封为神圣的天后,她不会缩回那只手,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压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是东宫太子李弘,东宫里云集了许多学识超人的学者谋士,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如何移开我母亲的那只手,除了仁慈满怀以礼待人,除了史籍上记载的我的寥寥功绩,我还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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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二年是一个奇异的弃满预兆的年份,这一年我长期病弱的身体犹如三月杨柳绽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觉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陈我一生中的肉欲体验也都集中在这一年中。

我不知道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种回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在这一年对我产生忍无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许只是我重新获得的健康加深了母亲的戒备心理,或许我在偶尔监国的过程中伤害了她的权力和自尊,或许只是因为我对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怜悯和帮助激怒了母亲。

是裴妃告诉我有关义阳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们在品茗闲谈中谈到了已故的萧淑妃,谈到她的亡灵变成一只黑猫出没于宫中,使母后一再迁居,也使那些当初对萧淑妃落井下石的宫女担惊受怕。裴妃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吗?我说当然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一起荡秋千踢毽子,义阳公主很美丽,她长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丽,她长得像她母亲萧淑妃,我记得她们都喜欢帮我穿鞋束带。裴妃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她们,她们都在掖庭的冷宫里。

这个消息令我震惊,我记得母后曾经告诉我那两个姐姐因为染病先后病死了。萧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两位公主竟还充置于冷宫一隅,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惊了。我不知道这是出于遗忘还是我母亲对萧淑妃长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么样,我把此事视为辱没礼教玷污皇家风范的一件罪恶。

当我在掖庭宫最偏僻的陋室里看见那对姐妹时,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义阳公主的乱发已经银丝缕缕,而曾经以超人的美丽和娇憨受到父皇宠爱的宣城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滞,她们坐在阴暗潮湿的陋室里,手中抓着一团丝线,地上也堆满了缠好的大大小小的线团,可以想见她们就是缠着丝线打发了十九年的幽禁岁月。

是我母亲的冤魂带你来的吗?义阳公主颤抖的声音使我惊悚,她说,是一只黑猫带你上这里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我说。

你想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吗?你能把我们带出去吗?义阳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对我的突然探访充满了戒心。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义阳公主的疑问,我说,无论怎样我要让你们离开这里。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我抑制不了我喉咙里的哽咽之声。在我匆匆离去之前,我听见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来,快走,小心让皇后看见。她将手中的线团朝门外掷来,让皇后看见你们就没命了,她的喊叫听来凄厉而疯狂,剁掉你们的手足,把你们泡在酒缸里,你们也会没命的。

我想帮助两位异母姐姐的欲望如此强烈,我上奏父皇请求两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辞中无法掩饰我对父皇母后的谴责。父皇恩准了我的奏议,也许他只是在读到我的奏书时才想起两位公主已经在冷宫里幽禁十九年,作为子孙成群的天地君主,父皇经常会将他的儿女后代相互混淆乃至遗忘,这在宫中不足为怪。而我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态度颇为暧昧,她把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归结为内宫事务的疏漏,我听见她在赞扬我的仁慈亲善之心,但我看见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满寒意。我记得母亲倚坐在虎皮褥上,手里捻动着一只檀木球,有番话听似突兀其实正是她对我的斥骂。我母亲突然问我,弘儿,你与两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吗?我点头,我说我与她们是姐弟,当然有一份不容改变的血脉之情。我母亲的嘴上已经浮出了冷笑,弘儿,你觉得两位公主是在替母受过吗?我再次颔首称是,紧接着我母亲的情绪冲动起来,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丝泪光,她说,你从来都在怜悯别人,唯独不懂为自己庆幸,假如我与萧淑妃换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两位公主一样适龄未嫁,你早就做了萧淑妃的刀下鬼魂了。

我母亲其实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报,或者就是在斥责我对于她的叛逆,但我不认为我做的事违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护我心目中神圣的礼教大义。

几天后我母亲操办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为两位公主择取的驸马是两名下等的禁军士卒,义阳公主嫁给了权毅,宣城公主嫁给了王遂古。两位公主的婚嫁当时成为朝野笑谈,权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为行路拾金的象征,而我的那两位异母姐姐随俗野之夫远走异乡,从此杳无音讯,我的帮助对于她们是福是祸已经不可推测了。

不可推测的更数我的母亲,那时候世人已经称她为天后,人们对于她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我是不是比别人更了解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心是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我的生命的一半握在手中,另一半却在那道深壑之间慢慢地坠落。

有些野史别传把我的死亡渲染得何其神秘,其实投毒杀人是所有宫廷最常见的政治手段,简单易行而免去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之苦。我说过上元二年我发现了一些预兆,东宫的墙沿和空地上无故长出了黄色成白色的菊花,温厚贤淑的裴妃为我日益恢复的健康抚额欣喜时,我说,健康于我不是好事,也许是一种凶兆。我想那不是玩笑,是我对自己生命的衡量和把握,它对裴妃当然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想我是否有机遇逃脱合璧宫的那次夜宴,假如四月十三这天我在长安而不在洛阳,假如那天我在看见鸟笼落地后辞谢了母亲的夜宴,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还能活多久?

裴妃知道我没有兴趣享受那些宴席上流水般的珍馐美肴,但是我从不在细枝末节上拂逆母后之意,我走出寝宫的时候,看见一只养着金雀的鸟笼从廊檐上落下来,有宦官匆匆地拾起了鸟笼,我朝笼子里的鸟端详了一番,好好的你怎么掉了下来?宦官在一旁说,可能是风,可能是钩子断了。我想着鸟笼的事登上了前往合璧宫的车辇。

合璧宫的宴席上坐着父皇、母后和几位受宠若惊的朝廷政要,我坐在父皇的左侧,与那些官员们寒暄着并接受他们对我病体恢复的祝贺,这样的场合我总是缺乏食欲,心如止水,我注意到合璧宫夜宴上的母亲,雍容华贵的服饰和机敏妥帖的谈吐使她焕发出永恒的光彩。

我只是喝了两杯淡酒,吃了几片鹿肉,我想问题肯定出在那两杯淡酒上,鸩毒或许早就浸透了我的酒杯。这是一段众所周知的历史记载了,我在饭后饮茶时发出了惨烈的呼叫,那正是投毒者等待的那种叫声。

我没有走出美丽而肃杀的合璧宫。

我想告诉我的父皇,我的弟弟贤、哲、旭轮和妹妹太平公主,在濒临死亡的瞬间是什么使我的脸如此绝望如此痛苦,我看见了母亲的那只手,那只手在天后凤冕上擦拭鸩毒的残迹,告诉他们我看见了母亲的那只手。

告诉他们要信任一个不幸的亡灵,小心天后,小心母亲,小心她的沾满鸩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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