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常朝散去。朝中说得上话,有资格身穿紫衣的大臣,与皇后武氏一道,齐聚在大明宫中。
紫宸殿里,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重臣齐聚一处。群臣分作文武,纷纷跪坐在地,气象庄严,不同以往。与寻常时候不同,他们今天的朝服异常严谨,环佩挂坠无一缺漏,有几位甚至沐浴香汤,周身如麝如兰,似乎是早知道将有大事发生,提前做好了准备。
空无一人的龙榻之旁,珠帘低垂,人影绰绰。一道曼妙端庄,老成持重的女声传出,道:“今日招拢各位,只因之前尚书右相与太常少卿遇刺,职位空缺,亟需递补。太常少卿乃国之栋梁,太祖皇帝留有遗诏,敕命大衍门人世代任职,遇缺先补。不知新任少卿,是否到来?
朝臣中,又高又壮,美髯垂胸的尚书左相恭敬起身,抱拳拱手,手持笏板,答道:“启奏天后:黄门官奏,有自称大衍嫡传,接替太常少卿职位之人,早在宫门外等候。”
“宣他进来。”珠帘后的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就见面白无须,高大肥硕的太常卿骤然起身,喊道:“慢!天后且听臣言!太常少卿,官拜四品,位高权重,不可轻授;于情于理,都该由有道有德之士居之!上任少卿陈远道,就是出身大衍宗,其人不遵礼法,不守规矩,恣意妄为,妖言惑众,难当其责!少卿之职,自当慎重,请天后三思!”
沉默片刻,珠帘后的声音才道:“太常卿稍安勿躁。大衍门人担任少卿之职,乃是太宗皇帝亲口允诺,不容更改。想当年天下动荡,群雄逐鹿,太宗率军出征,被困山东,粮草断绝,哗变在即。正是大衍宗挺身而出,出借粮草百万,才能破解困局,助太宗定鼎江山。大唐天下,得自大衍宗百万石粮草;太宗知恩图报,金口玉言,允诺千秋万代,大衍宗永居少卿之职。此乃祖宗规矩,无从变更。”
太常卿闻言进前,恳切道:“天后!大衍门人,向来居功自傲,散漫无端;即便有功,也早已散尽福泽,败坏恩宠,不该霸占少卿之职!臣身为太常卿,恳请天后,思之慎之!”
“好了!太宗钦定之事,哪是你我所能置喙?你且退下,不必多言!宣大衍门人上殿!”武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这就有宫人抻着脖子,尖声喊道:“宣大衍门人上殿!”
尖细的嗓音层层传出。不多时,就有一人被禁军领着,走上殿来。
一见这人,朝臣们无不咋舌吸气。
就见一名身量高大,体态挺拔,浓眉大眼,方脸高鼻,俊俏不输潘安,潇洒胜过宋玉的年轻人站定当场。这人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五岳宝冠,腰系镶金玉带,一派风流倜傥,真是“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俊朗不可方物,非是俗人能比。
只是这年轻人俊归俊,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十分恭敬。看他眉头紧锁,下颔轻扬,薄唇轻抿,嘴角下垂,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要是不知道内情之人,还以为他是上殿来讨债的,真真是一脸的不耐烦,一肚子不高兴,看得太常卿眉头一皱。
年轻人上得殿来,倒也懂得规矩,夹在朝臣之中,这就拱手弯腰,低头行礼,朝着空无一人的龙榻,以及旁边的珠帘,朗声道:“大衍宗吴景辰,拜见天皇陛下,拜见天后陛下!”
话音未落,就见太常卿猛地起身,伸手点指,出言呵斥,道:“放肆!上得朝来,便是臣子。拜见圣人,理当叩首,行君臣之礼!哪里是你这一拱手就能糊弄,动动嘴就能搪塞的!山野之民,何其粗鄙!陛下,臣宁死不用此人!”
“罢了!他是方外之人,不懂世俗礼数,不知者不怪,无妨。太常卿,你什么时候还管了礼部和吏部的事务,这般絮叨?”武后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喜,一句话就噎得太常卿哑口无言,才让满朝重臣腹诽,暗道这小子俊朗非常,自能搏得天后欢心;太常卿一个糟老头子,哪里能与他相比?
然而武后出言解围,年轻的吴景辰却毫不领情。
只见他一眼瞪向太常卿,开口道:“原来是太常卿……你既在朝为官,必是饱读鸿儒之士,怎不知道我玄门之中,心意为重的道理?我存想二圣在心,诚心施礼,原本恭敬;偏偏你出言打断,乱我心神,岂不是亵渎圣人?”
太常卿还没说话,天后就先一步开口,道:“若是纠缠俗礼,反而落了下乘。吴景辰,你就是大衍宗中,公推接掌少卿之职的人选么?看你年纪轻轻,我倒要试一试你的本事!”
“请天后发落就是。”吴景辰嘴上尊敬,脸上却依旧一副厌烦神情,直看得太常卿恨不得蹦起来给他一记耳光,又慑于天后威仪,不敢放肆。
“来人。奉上金盘,试试他的手段!”武后一声令下,自有三名宦官,从珠帘后缓缓走出。就见他们手上,各自捧着金盘,盘子里各有一银匣,严丝合缝,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金盘银匣之内,各有一件难得的物事。我要你以六壬之法,行射覆之事,猜测其中之物。若能射中两件,就算你有本事!”天后轻声说道,语调戏谑,竟有少女之感。
吴景辰一瞥三个银匣,抬手指向第一个,随口道:“非金非石,有地有天;方圆有度,青云平步。启禀天后,这第一件东西,乃是象牙笏板,谢天后赏赐!”
武后闻言欣喜,抚掌道:“好,中了!赏你了!接着射!”
“臣领旨。第二件非龙非蛇,似红似紫;金玉相衬,牛马作陪。臣入京时,闻桑女诗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感慨非常——射此物为少卿公服,谢天后赏赐!”
武后愈发欢喜,隔着帘子,连连点头,笑道:“妙极!你还懂得诗文!桑蚕非龙非蛇,绯色似紫似红,牛皮镶金为带,马革嵌玉做靴,正是一套蜀锦朝服……射得好,颇有意趣!”
吴景辰轻叹一声,抬手指向第三个银匣,道:“有缘无份,相见难逢;尽孝尽忠,悔生王公。天后在上,臣不知何出此言,射不中此物,祈请天后恕罪!”
满朝寂静,武后无言。过了好半天,珠帘后才有一道声音,幽幽传出,道:“‘尽孝尽忠,悔生王公……’好,无妨,恕你无罪……”
所谓“射覆”,其实是一种猜谜游戏,在文人中也十分流行。只是文人射覆,大多是引经据典,给出谜面,揣摩谜底,考较文思智慧;吴景辰占天地人三才,凭空起卦,随口占卜,不靠任何提示,就能三中其二,便是技高一筹。
太常寺乃是九寺之首,执掌医卜星象,礼乐祭祀大权。要想接任少卿之职,单靠宗门的福泽庇佑还不够,非要拿出点真才实学来,才能一鸣惊人,堵住悠悠众口。武后借着射覆赐他笏板朝服,便是给他一个显露本事的机会,也以此表明态度,降下恩泽,有心爱护。
只是吴景辰最后占出的卦辞,怎么听怎么不吉,本不该在朝堂上说出,就叫左相连忙起身,朗声道:“天后!吴景辰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更有神机妙算,比陈少卿不遑多让,可担太常少卿之职!”
听左相提起陈远道,武后在珠帘后轻叹了一声,幽幽道:“陈少卿为官一十七载,几番为圣人排忧解难,实为忠义之士。如今他无辜遭难,令人痛惜。好在大衍宗高人辈出,这吴景辰也是个青年才俊,也算不辱没了大衍宗的名头。”
吴景辰闻言拱手,朗声道:“天后!陈师叔推算天机,无往不利,照见过去,洞悉未来,臣年少无为,不敢与师叔相比。只是陈师叔死得蹊跷,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令臣疑惑,也叫我一门上下不解!臣恳请天后开恩,还陈师叔公道!”
一听这话,满朝文武就悚然一惊,谁也没想到吴景辰如此莽撞,在自己继任少卿的朝会上恣意直言,不仅毫无避讳,更有逼迫之感,话里话外似乎有谴责朝廷怠慢,轻视了他们大衍宗门徒的意思。
好在这小子莽归莽,却有着俊郎挺拔的皮囊。武后虽已是知命之年,威严端庄,倒也还怜惜俊俏郎君,多有包容,也不追究,轻声道:“少卿与右相一并遇刺,着实蹊跷;你大衍宗规矩森严,自不容门人枉死。如此,我便许你以太常少卿之职,协同大理寺查明此案,一来还陈爱卿公道,二来也给大衍宗一个交代。”
“万万不可!天后容秉:九寺五监各司其职,一向互不干涉。追凶查案,乃是大理寺之职;太常寺断不敢插手置喙!”太常卿激动起身,一时忘了规矩,大声喊叫起来。
话音未落,就听珠帘后有一少女开口,娇滴滴道:“母亲,这位吴郎君很是恳切……”
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直叫满朝文武脸色大变,纷纷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只作不闻,不敢多言。
女人临朝,原本就不合礼法,是为后宫干政,牝鸡司晨。奈何皇帝罹患风眩多年,龙体孱弱,不堪朝政纷扰。圣人有恙,群臣无首,武后不得以临朝听政,代行天子之权,全靠着那一卷珠帘相隔,才维持了皇家最后的体面。
珠帘之后,本应只有武后一人;少女突兀开口,就叫武后和群臣都尴尬非常。一片冷寂的沉默中,吴景辰也觉得浑身难受,好半天才听武后轻咳一声,道:“如此,中书省拟旨,制大衍门人吴景辰,接任太常少卿之职,着其与三司协同,调查右相与前任少卿遇刺一事!”
中书令领命称是,吴景辰叩首谢恩,太常卿在一旁气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