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二人在个人友情上也因此破裂,司马光发誓终身不再与之往来。不过,司马光一直对王安石的文采持肯定态度,他说:“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传家集》卷63,《与吕晦叔第二简》)王安石变法失败罢相之后,也曾称赞司马光为“君子人也”(曾敏行《独醒杂志》卷4,转引顾奎相:《司马光》)。
这期间,神宗皇帝曾经准备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相当于主管全国军事的第二把手。可是,司马光却站出来坚决反对,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神宗:除非皇上准备彻底放弃变法运动,或将王安石逐出权力中心,否则,自己不会考虑出任朝廷的任何高级职位。这和王安石当年除非皇帝准备进行变法,否则拒绝出任朝廷高级职位的做法如出一辙。
两位政治家,同殿为臣,其政治信念、操守、道德文章同样如此令人仰慕,而政治上的作用力却完全相反。如此任性尚气,实令人感慨万端。
好在神宗赵顼认为司马光也是一片忠心,没有对他意气用事。于是,司马光在皇帝的宽容庇护下,躲到大宋帝国的西京洛阳去,专心致志地从事《资治通鉴》的创作。这部历时二十五年的巨著全部完成时,手稿装满两个房间,成为中国历史上惟有《史记》,才能够与之比肩的最伟大的历史著作。此时,他在反对派们中所起的作用,更多地表现为精神领袖方面。
程颢对这两位执拗公各走极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后,还是无力回天,他只好另辟蹊径,从学术上正本清源。
从公元1069年到公元1085年,王安石及其追随者所倡导的变法运动,尽管有皇帝的支持,前后推行了十七年。但他们也异常艰难,王安石本人也是几起几落,身心疲惫不堪。
在这场剑拔弩张的政潮中,神宗赵顼也尝到了急功近利的苦果,以至于连继承人未选定就病入膏肓。到了元丰八年(1085)二月,当赵顼病危时,一度出现了立嗣危机。
当时,有人企图策立神宗二弟、雍王赵颢或四弟曹王赵頵。而副相章惇与以宰相王珪为首的宰执们一起决议,力举拥立神宗长子、年仅10岁的延安郡王赵佣(后改名煦)为皇太子。
于是,由章惇将太子的名字写在纸上,王珪拿给已不能说话的宋神宗看,经神宗点头同意,才正式确定下来;进而又请神宗之母、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神宗也点头同意。
这场由宰相、执政定策拥立哲宗的改朝换代,形势相当严峻。当时,开封知府蔡京奉命率壮士持刀剑在皇宫外高度戒备,拟捕杀持异议者。而且事前也没有和皇太后高氏、皇后向氏商议,高太后是在宰执们定策后才表示赞同的。
同年三月六日,神宗皇帝去世后,哲宗皇帝赵煦在内东门匆促地继承了皇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尊生母德妃为皇太妃,其实际权力完全落到太皇太后高氏的手里。
面对这一天赐良机,众多的朝廷耆老、致仕大臣、失意贬臣们,几乎把消除变法影响的改弦更张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反对派的精神领袖司马光的身上。
可是,司马光却认为,高氏虽然不喜欢王安石的变法,但态度还不明朗。且此时朝中大权仍是王安石集团掌控,政局扑朔迷离,即使执政,也无异于接过烫手的山芋。
所以在皇帝去世后,司马光以自己足疾为借口,自避锋芒,独自在洛阳独乐园设灵堂祭奠,闭门谢客。三月八日,三朝元老文彦博亲自前来拜访,他竟以身体不适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三月十日,朝议大夫王尚荣、王慎言进独乐园问疾,他又以头昏目眩而谢绝会客……
就在反对派心急如焚的关键时刻,人们希望在洛阳讲学的程颢,临危受命,前去说服司马光。
其实,司马光与程颢父子是世交。
早年,程珦与司马光的哥哥司马旦同属洛阳“同甲会”(类似于“耆英会”)成员,并与司马光交谊亦深;后来比司马光年轻15岁的程颢,又与司马光成了忘年之交。先后一起在嵩阳书院、伊皋书院讲学,还一同侍候过两代皇帝:英宗赵曙和神宗赵顼。
司马光在创作《中庸解》时,于不尽融通之处,常暂付阙如以待程颢前来解答。一旦程颢前来拜访,两人举茶论《中庸》,司马光一语之问,程颢一语之答,即解其疑惑或深悟其妙。司马光常常赞叹说:“伯淳之公直,光不如也。”
程颢也十分欣赏司马光的为人处世与品行道德,二程与他在一起时,往往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马光的史学思想与二程的天理史观基本相同,但程颢认为司马光在学术思想上并没有得到理学的真谛,也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他曾不客气地说:“君实之能忠孝诚实,只是天资,学则元不知学。”(《二程集》p27)
居洛期间,司马光还常常与二程兄弟讨论他的巨著《资治通鉴》。
那天,司马光特地与二程兄弟就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交换看法,双方都一吐为快。司马光首先问程颢:“伯淳,吾修《资治通鉴》至盛唐,在评价帝王将相时,窃以为,应以他们对社会发展的贡献大小为重。不知汝意下如何?”
“颢以为,当以礼仪名分制度为重,以维护‘三纲五常’的秩序!”程颢回答说。
“那么正叔,汝是如何评说唐太宗李世民的呢?”
“不瞒先生说,窃以为,唐太宗乃轼兄篡位之不肖之徒,他乱三纲坏五常之举,严重地悖离天理,罪孽深重!如此乱伦,影响很坏,此例洞开后,唐肃宗也如法炮制,贻害无穷。所以对此人宜抑而非扬也。”程颐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此言差矣,唐太宗正是顺应了历史的潮流,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为建立强大繁荣的唐帝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有目共睹!而太子李建成乃碌碌无能、无所作为之辈,理应遭到历史的淘汰。两相比较,李世民顺天意,得民意,继承皇位乃历史使然。”
“恕我也不敢苟同先生的观点。”程颢也表态说。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评介魏征其人的呢?”司马光接着说。
“此人罪应当诛!”程颐干脆利索地抢答道。
“这是为何?”司马光又问。
“因为他先事太子李建成,后又事李世民,如此反复无常、不忠不义之徒,难道不该诛灭么?”程颐反问道。
“不然!魏征正是忠义的化身。他事李建成时,建议其早除秦王,这是他对主子的忠诚;李世民当国后,他将自己当初的建议和盘托出,非但没有惹祸上身,反而得到重用,他亲身体验到李世民的确是一代明君,所以他对其披肝沥胆,为社稷鞠躬尽瘁,为民请命,岂能获罪!”司马光将自己的观点作进一步说明。
“非也!那是后世人以其功掩其罪,如此颠倒是非,完全应矫枉过正!”程颐说。
“至于易主之事,历史上也不胜枚举。名垂千古的一代贤相管仲不也是先事子纠、后事小白的吗?”司马光引经据典地回答道。
“先生,魏征岂能与管仲相提并论?二者情形天壤之别,不可类比!……”(《二程集》p19)最后,还是程颢收场,司马光这才转移话题。
面对司马光在家闭门谢客,反对派大老将说服司马光进京吊唁的重任交给了司马光的世交程颢。程颢不负重托,于三月十七日毅然走进了独乐园,叩开了钓鱼庵的板门。
当司马光听说是程颢前来,立即扶椅而起,设坐斟茶,高声相迎:“伯淳至矣,我岂能宁居,快请坐!”
程颢忙执大礼请安,寒暄后,便直奔主题,他说:“先生,太师文潞公(彦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议大夫王老尚荣、卫州防御使冯老行己,均于前日赶赴京致哀了,您怎么还无动于衷呢?”
“长者先行,乃光之所企盼,光安敢僭越而与其一同前往。再说,光委实足疾缠身也!”司马光漠然回答。
“恕颢直言,先生之心病大于足疾矣!时下,观文殿学士孙固和父,也于三天前由郑州趋车进京吊丧了。你也是先帝的重臣……”
“知我者,伯淳也!不过,和父在英宗治平年间,曾侍神宗皇帝于颖王府邸,元丰五年虽因反对‘用兵西夏’而贬居郑州,终系神宗皇帝股肱之臣。光不敢攀比而行。”
“不仅如此,资政殿学士韩维持国,亦于三天前由许州抵达京都了。”
“呵,持国兄早在英宗治平年间就是颖王府记室之参军,其功大焉!熙宁七年,他之所以移知许州,是因为其兄韩绛子华入京为相,兄弟避亲之举。光系贬逐之臣,怎敢与持国兄同步入京。”
“先生谦逊谨慎,怕锋芒太露而遭忌,怕声震京都而招祸,难道就不怕人言可以致灾吗?”程颢声色依然平和地说。
然而,程颢话音未落,司马光却神情震惊。
程颢见时机成熟,索性和盘托出,他说:“先生居洛十有五载,朝廷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百官群吏,或友或敌,或亲或仇者,无一日忘却先生;现处斗转星移之时,暗流涌动,风暴将至,独乐园篱笆疏稀,远非绝尘之境。先生于朝廷亲友之企盼,可以咽声作谢,于仇雠者的吠声相诬,也可以咽声作哑吗?若蔡确、张璪之辈以‘怨恨在怀,情无哀悼’八字谤论先生,先生将何以作答?”
司马光突然神情大骇,惶恐顿足道:“哎呀,原来光仿惶疑虑,不敢辄行,今经伯淳提醒,委实计小失大矣!”
“现在该是先生下决心的时候了!老实讲,以个人计,先生与颢乃世交;以社稷计,先生乃国家巨石;当下实为千钧一发之关键时刻,诚望先生以社稷生民为念,三思而后行,但愿颢这一趟没有白跑!”程颢随即便起身离坐,向司马光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了。
司马光觉得程颢所言极是,决定立即起程赴京。
三月十七日午时,他拉低帽檐,与弟子范祖禹、儿子司马康驰马直奔汴京开封。
洛阳至开封,驿卒快马奔驰一昼夜即可抵达。可是,由于司马光身患足疾,所乘之马也是劣马,所以,他们足足走了两天两夜,于三月十九日午时才走进了开封城下——南薰门。
“司马相公来了!……”不知是谁发现了十五年不见的司马光,司马光的担心发生了!
顿时,追逐着,呼喊着,十里御街成为沸腾的海洋。宣德门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浓重气氛,几乎变成了欢迎司马光进京的仪式。
少顷,嘈杂的呼喊声变成了有节奏的请求:“司马公请勿归洛,留京辅佐天子,拯救百姓!”
此时此刻,司马光呆在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显山露水,招惹是非,谁知一阵清风却引起了这场始料不及的大祸,掀起了这场震动京都的大波!
他正准备打道回府,顿时,程颢的提醒仿佛在耳边回响。进而,他强打起精神,望着四周叠足聚观,招手相亲,声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泪落。他不禁掩面伏鞍、泣咽出声,吩咐继续前行。范祖禹、司马康高高拱手,高声请求人们让路……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几十匹铁骑路经此地,司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来到哀乐梵音低吟的景灵东宫。
真是岁月不饶人呀!两天两夜的鞍马颠簸,让他的两腿发麻,站立不稳。再加上刚才的人群欢呼,他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不敢抬头,只能由范祖禹和司马康两边架扶,默默地跟随在吊唁的官员之后,听从主祭官的指挥,挪着脚步向前。
白茫茫的灵幡使他泪眼朦胧,凄凉的哀乐让他心灵颤抖,佛僧的超度声使他哀痛难忍。昏沉沉、凄惨惨的祭堂使他的神志失控,他猛力推开范祖禹、司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赵顼的灵柩扑去,踉跄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
他极力挣扎着爬起,恭敬跪倒,连叩三头,放声而泣:“圣上,一代明主,壮心未酬,奄弃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马光哀荒摧绝,有话谁诉?有心谁鉴?无地自处啊……”
他的哀悼之语尚未道尽,便昏厥过去了……
经太医紧急抢救,原来是劳累过度所致。司马光苏醒过来后,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躺在礼部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员而开设的“春官居”驿馆。
他觉得“春官居”驿馆太显眼,正欲吩咐范祖禹和司马康悄悄换一家旅馆。突然一个叫刑恕的来访。
刑恕字和叔,原是程颢的门生,此时投靠右相蔡确。蔡确惟恐司马光复出使自己的大权傍落,便利用司马光与程颢的友谊,把程颢的门生、司马康的朋友、有着曾强烈反对“变法”特殊经历的邢恕,深夜光顾“春官居”,探摸司马光的底细。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觉和机巧的辩才,在表达了对恩师程颢“一日门下,终生为父”的深厚感情后,便为司马光解愁消间地谈论起恩师程颢在教学中“执简忘路面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泪”、如醉如痴于“理、气、道、性”的学究趣闻,引得司马光欢笑而叹:“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师啊!”
他们交谈正酣之际,忽然“春官居”门前人群有节奏的呼喊声传来:“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在宁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楚响亮。
司马光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顿时神情慌乱,踱步徘徊,喃喃作语而不知所措……
少顷,他住足而仰天呼号: “民心沸腾,惊扰宫阙,乱由我起,祸缘我生。我不该来到这京都啊!”
随后,司马光当机立断,吩咐范祖禹和司马康收拾行囊、套车,星夜赶回洛阳。
司马光的决定,令刑恕心花怒放:司马光一走,蔡确就可放心了,自己就到主子那儿去邀功了。
此时,前门人山人海,是走不出去的。于是,刑恕迅速帮助司马光打开后门,不一会儿便逃之夭夭了。
等大内宦侍头子梁惟简率大内威风凛凛地前来“春官居”,向司马光宣读太皇太后懿旨时,“春官居”却人去楼空。他们只好星夜快马加鞭,朝洛阳独乐园奔去。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马光在洛阳家中,一边跪接梁惟简送来的懿旨,一边思考着国库财物岁入实情和朝廷居要津而握实权者,不禁心事重重。
进而,他觉得自己有着天公难助的劣势:一个两次中风、右肢偏瘫的67岁的老人,终归是风烛残年、来日苦短,即使拚着老命逞强一搏,也不会躲过命运的“天数”。随后,他怅然长叹,长跪谢恩道:
“朝廷情状如此,光心怯胆寒了。请梁公转奏太皇太后:司马光病魔缠身,神识衰耗,已无力效忠于朝廷,只能以赢老悲寂之心,为大宋祈祷了。光所祈祷者,愿以‘广开言路’(《续资治通鉴·卷第七十八》)四字呈奉太皇太后。”
梁惟简只好带头惆怅回去复命了!
太皇太后见司马光如此情形,无奈地于四月十四日发出的一道诏令:
以资政殿大学士吕公著为侍读。以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宋史.本传》)
司马光原以为自己的“广开言路”妙计会在朝野引起轰动效应,哪知却放了个哑炮。
他在家里耐心等了个把月,竟一点好消息也没有。四月二十日深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毅然决定再次上疏:在论述于此非常时期“广开言路”的重要性的同时,结合太皇太后对“广开言路”可能抱有的疑虑——着重把神宗的改革精神与王安石的刚愎自用严格区分开来——神宗皇帝赵顼励精图治的“天纵英明”和高于周成王、齐桓公、燕昭王、蜀主刘备的“英主地位”,肯定“变法”的必需,肯定群臣们先后参与“变法”的这段历史;同时,不点名地对王安石及其追随者、朝廷一些重臣的抨击。
次日,他将这个名为《乞开言路状》(《温国文正司马文集. 卷四七》引)草拟后,经反复润色,于二十二日清晨,把此奏状交给弟子范祖禹,请其飞马京都,直投朝廷正式受理百姓信访的专门机构——登闻鼓院。
四月三十日,司马光登上马车,在儿子司马康的陪伴下,离开独乐园,向千里之外的陈州赴任去了。
五月四日午时,司马光乘坐的瘦马布车驶近榆园,突然,八名大内禁卫跃上官道,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原来是刑恕同内臣张茂则奉太皇太后诏令“诏资政殿学士知陈州司马光过阙入见”,直奔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