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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施夷光这天在水边浣纱的时候,整条若耶溪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实在是美成了明晃晃的一片,见到她令人叹为观止的容颜,连溪水里那些游来游去的五彩鲤鱼都羞愧地躲到了水底。施夷光抬起湿溚溚的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一滴汗,原本抓在手里的白纱便在流淌的溪水里随意飘荡。施夷光笑了,她想那真是一段曼妙的轻舞。

一匹叫做子山的白猿正躺在不远处的草堆里睡懒觉,他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吵醒。马蹄扬起的烟尘让天空很是阴沉,子山还看见四周的山野里开始有无数的兵器闪现着寒光,那是阿布冲杀过来的刀营人马。子山啼叫了一声,警醒的施夷光便在水边跃起身子,她顺手抄起一根竹竿,像剑一样刺向了那些蒙面人。白猿子山不由得咧嘴笑了,他觉得施夷光的身手近来大有长进。

施夷光早年在诸暨城北面的五泄山牧羊时,看见一头白猿总是出现在山崖间。白猿攀着几根老树藤,在空气中荡来荡去。老树藤上落满花花绿绿的蝴蝶,蝴蝶翩跹飞扬的时候,白猿便露出牙齿对着施夷光笑了一笑。白猿后来跟随施夷光住进了苎萝村里,他选择了施家一处废弃的柴房,穿上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后,和苎萝村的村民一样生活着。并且他有了一个施夷光给他取的名字,就叫子山。

现在,当阿布挥舞出最快捷的一刀——狐步杀时,子山手中的一块木柴打着转呼啸着飞出,木柴携卷着风声,阿布的刀锋被击偏了。子山得意地吹了一声唿哨,却看见远处有更多的人马赶了过来。子山想,这么说,施夷光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但是阿布见到那些人马时,却匆匆跳上马背,带上他的杀手即刻像一阵被风卷起的黄沙一样奔远了。

子山不知道,这次赶来的其实是范蠡。带着越后的指令,范蠡和木心一起,从阿布的刀光之中救下了西施。烟尘并没有熏黑范蠡的一张脸,他在木心打扫战场时对施夷光说,你一定就是西施,我要带你进越宫。西施忽闪着眼,朝子山吹了声口哨,子山向她腾跳了过来。西施抚摸着子山的头,声音像一片透明的冰,她说,凭什么要我进宫?范蠡说,凭你是越国的子民。越王回来了,越国从此就要复兴。

西施摇着子山的手,说,子山你快告诉他,越宫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不去。

那么,我五天以后再来找你。范蠡说完,看到茅屋里冲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他和半蹲的子山一般高。少年手中握着一把柴刀,他突然就砍向了范蠡。但也就是在一招之内,他就被木心踹翻在地。他又趔趄着站起,仍然猛扑过去,并且和几个兵勇扭打成了一团。少年最后被西施喝止,他叫施夷青,是西施的弟弟。施夷青看见西施身上被溅到的血,以为是范蠡这帮人在欺负着姐姐。范蠡望着目光如电的施夷青,说,你更像一个越国人,我们迟早会需要你。

施夷青看着范蠡和木心他们的背影走远,他说姐姐,怎么办?

西施说,回去照顾好爹。

施夷青又抬头说了一句,姐姐放心,我会保护你。

这时候,倦鸟成片成片的归林,黑压压的一片聒躁之声中,西施却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雕突然撞开那连成了片的鸟阵,腾空而起。苎萝村的黄昏就在此刻准时降临,西施站在血红的夕阳下,听见草丛中的泥地里,传来一阵好象是蚯蚓的鸣叫声。

诸暨城早已破败不堪,像一块挂在树枝上随风乱舞的蛇蜕。它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没有荒凉的只有城中一座叫“姜”的楼。姜楼白天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中,而到了夜晚,它就开始被腥红的灯火所照耀。姜楼本来是越国的官妓馆,但是自从三年前越国被吴国打败,这里的生意便也跟着一败涂地,来往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的商贾。

姜楼里有个端茶送酒的侍女,她叫郑旦。西施家住苎萝村,而郑旦家住在苎萝村村东面的鸬鹚湾村。以前晴朗的日子里,她们偶尔也一起在隔开了两座村庄的那条若耶溪里浣纱。

这天在收拾酒桌的时间里,郑旦向酒足饭饱的商贾们打听一个名叫鲍三春的男子。她说三年前,越国在夫椒地被吴国打败后,这个男子就没有了踪影。她还说叫做鲍三春的男子是一个褐色皮肤的铁匠,他的身上始终滚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可以扳倒一头牛。之前在越国的宫城外,铁匠鲍三春为越王勾践架起了巨大的炼炉,浓烟一直飘到十里长山的树顶上,继而又熏黑了云层,让越国的百姓误以为一场倾盆大雨即刻就要来临。

商贾们都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男子,所以他们摇摇头,拍拍屁股意兴阑珊地走了。郑旦后来一个人坐在姜楼里,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自己在若耶溪浣纱时,忽然在荡漾的水波里见到一个男孩的倒影,男孩手提一把尚未开锋的短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那一年郑旦十五,等她终于转身时,陌生的男孩就笔直上前牵起郑旦的手说,你以后是我的女人,我会娶你。郑旦记得男孩的手布满厚茧,异常有力,他提剑的那只手臂露出乌黑的青筋,肌肉饱满。他说我是打铁的,在越国,没有哪个男人的力气会比我还大,他们常说我是大力士彭生转世。又说,你们家以后的菜刀和农具,就包在我身上了。郑旦不禁笑了,说,你确定可以捧着一堆菜刀和农具来娶我吗?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家变成一间打铁铺?男孩于是举起那把短剑,切开郑旦的视线说,等我将这把剑锤炼成了,它就价值连城,世间不会有比它更为贵重的彩礼。

我们家用不上剑,连鸡也不杀一个。郑旦说。

可是越王很需要神剑。越王还催促我遍访各地大山,寻找神铁的影子。等我寻到了神铁,只要我开口,他就会二话不说,答应将你嫁给我。

郑旦直到这时才抽出自己的手,手上原本有着若耶溪的水珠,但现在却留下男孩一只污黑的手印。她牵了牵嘴角,银雀般的笑声吸引得那些沉在水底的鱼浮了上来。她摘下一株青草,咬在嘴里,尝了一口新鲜的汁液后,问鲍三春,那么,你今年多大了?鲍三春沾满油迹的脸腼腆地笑了,他说我十四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婚?到了大喜的日子,我会送你一把上好的剑。削石如泥,切水不沾。

郑旦十分惊奇,她笑呵呵地说,你不会骗我说是神匠欧冶子的传人吧?但她没想到鲍三春说的却是,这么说你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郑旦后来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天那么蓝,蓝得像是河水灌到了天上。天竟然让她很奇怪地说出了三个字,她说:我等你。

范蠡就是在这天带着侍卫木心找到了姜楼。郑旦记得,那时的夜色已经很浓,让人想起喷出在鲍三春炼剑炉子中的滚滚烟尘。郑旦看着站在楼下的范蠡,那张脸要比记忆中的鲍三春白净无数倍,但她却说,越王他打了败仗,又做夫差的上马石,咱们越国的脸都被丢尽了,他现在还有脸召我和施夷光进宫?

范蠡让木心捧出一个刻有鲍字的剑匣时,楼上的郑旦便突然腾起身子从天而降。木心感觉到耳旁吹过一阵风,然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架到了范蠡的脖子上。郑旦冷冷地说,他在哪儿?

他在吴宫。所以我才让你跟我走。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把他答应过送给你的剑。范蠡说,三年前,他已经把剑铸好,但就在过去给你送剑的路上,伍子胥的刀营将他给劫走。

郑旦扔下菜刀,夺过木心手中的剑匣。将那把剑抽出,周遭的夜色便咣啷一声亮堂了起来。她狠狠地望着范蠡,说,我为什么要走你指定的这条路?

因为你没有其他的路,只有这一条。

范蠡整了整衣衫,头也不回地在诸暨城荒凉的夜色中走远。

郑旦长久地握着那把剑,聆听着夜色里的风声。风声又在剑背上掠过,她于是不由自主地舞起了《九重》。她觉得只有在《九重》的舞步里,她才是生活在九天云霄中的仙女。

姜楼在第二天被查封。越王有令,关停官妓,拒绝声色之娱。百姓要想丰衣足食,就要一门心思发展农桑,开辟荒地。事实上,有关这些政令的条条竹简早就准备在文仲的书房里。文种就等越王回国,一声令下,他便马不停蹄地主持实施这些复国纲领。文种见到从姜楼里回来的范蠡时,推开一扇窗说,既然如此,时不我待!

郑旦无奈地离开姜楼,走在回鸬鹚湾村的路上,他想起范蠡的那句话:你没有其他的路,只有这一条。郑旦突然觉得,其实所有的路都是越王和范蠡安排的,范蠡这样的男人,心里想好的比人家眼里看到的不知要远多少。

郑旦在诸暨城凌乱的街道上又看见了范蠡,范蠡还是带着侍卫木心,他们在街头开始贴出告示,要采选越国最美的少女,这是他们的国家眼前所需要的。入选者,家中老小便衣食无忧,宫城的迎接队伍还会送上锦罗绸缎,披挂在少女曾经的闺房门口。

那天范蠡也见到了郑旦,远远地,他在街道那边向郑旦颔首致意。带着木心走过来后,他又说,我等你。

我等你。听见这三个字,郑旦恍惚听见少年鲍三春站在自己面前略带激动的呼吸声。她的脸很奇怪地红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浅浅地笑了。

范蠡正变得越来越忙,他现在经常和文种一起,出现在越国复兴图强的每一个现场。木心曾经那么想,范将军似乎是忙得忘记了西施。但是西施的美,简直是不能直视的。在木心看来,那是一道眼前一闪而过的光,绚丽到了安静。所以木心又觉得,西施其实是住进了范将军的心里。只是,范将军不轻易打开心。

越宫位于诸暨城外的埤中深山区,它是由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柱勉强支撑起来的。山风经过时,它咯吱作响,看上去显得摇摇欲坠。

到了第五天,西施跟随范蠡上山。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泥地里,西施不停地抬高脚,跨过几个积水很深的水洼。风吹起范蠡的长发,他走得不紧不慢,所以西施能闻到一股书简的味道,那是竹片的气息,似乎跳动着如鱼卵般优美的文字。西施见到了茅棚下的越王和越后,他们像一对村里的夫妻,正蹲在地上吃着这天的午饭。两人都只端了半碗米饭,面前只有一碗蔬菜。范蠡说,这是宫中的纪律,饭不能两碗,菜不能双色。越后的木碗缺了一个口,似乎是村中乞讨的老妪缺了两颗门牙。她很和蔼的样子,扒着木碗里的饭粒说,不用行礼了,施夷光你坐。

西施转头看了看,发现这伙房的茅棚里其实并没有半张椅子。

勾践捧着木碗嘿嘿笑了两声。他盯着西施,目光如洗,一直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腰,又从她的腰看到她的脚。他还是在笑,然后一不小心,掉落了嘴里的几粒米饭。他愣了愣,看了一眼幽羊,放下木碗伸出两颗手指,很及时地将那几粒米饭捡起,用心地塞到了嘴里。

幽羊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子,擦了一把嘴,一双手在破旧的袖子上抹了一回,这才拉起西施的手说,妹妹,你要去吴国,为我们的国家。西施的声音像一块锋利的冰,她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爹已经很老了,他现在扛不动一袋谷子。勾践噘了噘嘴,突然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施夷光你不知道,伍子胥他们就想杀你。既然如此,你还不如打进吴宫去,先把他们给杀了。寡人会赏赐你丰厚的物品,你爹不是很老了吗?你需要养活他。

我弟弟夷青也还小,他才十岁,我不能丢下他。

西施盯着蹲在饭桌前的勾践,目光如一把伸出的剑,一直盯到他将头低了下去。

幽羊的眼角一直含着笑,她说话的声音和勾践不一样,慈祥得如同她是西施的母亲。她说傻孩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进吴宫,很可能弟弟施夷青只能活到八岁。伍子胥不会放过你们家。

我不去!

如果不去,越国的百姓都会恨上你。幽羊这回的声音有点惊动了范蠡。

恨就恨吧。我不怕!

恨上你爹还有你弟弟。你们会让苎萝村生灵涂炭。

西施不语,盯着被风吹动得不停晃荡的破门板。最后说,苎萝村难道不是越王和越后的吗?说完,她拂袖而去。而在茅棚门前等候的子山,身子冲出时,差点就撞上了一只前来觅食的松鼠。

幽羊看着西施带着子山离去时决绝的背影,起初什么也没说。她再次蹲下,吃干净木碗里最后一粒光洁而饱满的米饭,然后才起身对范蠡说,我们把都城迁往会稽吧。这样的王宫,没人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幽羊撕去冻疮复原后浮起在手上的一块死皮,又说,施夷光必须去吴,她若不去,我们在吴国三年为奴,不如早日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块石头一头撞死。

幽羊的声音落下,林中响起一只乌鸦的哀嚎。

那天的后来,幽羊陪着勾践去了柴房。她让勾践躺到一堆潮湿的木柴上,然后张口嘴,含进了房梁上吊下来的一片苦胆。月光倾斜下来,照见勾践眼角的泪光,勾践想起了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被夫差踩在脚下当上马石,想起了尝粪问疾,想起了雕刻着怒火的伍子胥,也想起了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发生的所有痛苦。

幽羊叫了一声,勾践你忘了亡国之耻吗?

勾践含着苦胆,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说,不敢忘。

西施长得美吗?

美!

你还敢再多看一眼吗?

不敢看。

把西施送给谁?

送给吴国,送给夫差。送给吴国,送给夫差……

勾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缩起如同一只病狗。此时,春秋的月光,来得更加猛烈了。

文种坐在一堆竹简前,这天夜里,他已经无数次挑动油灯的火苗,为的是让这间狭窄的木房有更多的亮光。捧在手心里的《管子》,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但还是舍不得将它放下。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齐国的管仲和鲍叔牙最初是一起合伙出资做买卖,直到后来两人各自成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辅佐。为将公子纠推上王位,管仲在小白回国的途中暗中设伏,但射出的箭头却没能刺穿小白身上的护甲。小白没有给一同觊觎王位的公子纠留下机会,登基后,他决定封鲍叔牙为宰相。可是鲍叔牙却说,管仲各方面都比我强,大王应该请他当宰相!管仲是我的仇人,小白说,这怎么可能?鲍叔牙却又说,这不能怪管仲,辅臣各为其主,他是为了主人纠。现在请他当宰相,大王您就是他新的主人。管仲于是就这样进宫了,他代替鲍叔牙当上了宰相。事实上,管仲也的确把齐国治理得井然有序,并且写下了深受赞誉的治国谋略——《管子》。

生我的是父母,最了解我的人却是鲍叔牙呀!文种想起那些久远的管鲍之交时,眼里就不免会走出一个范蠡。他不会忘记,那年自己和范蠡途径吴国时,两人几乎说了同样的一句话:阖闾的身边已经有了伍子胥,你看那南边天际的彩虹,那是吉祥之兆,那我们就去投奔越国吧。

文种看见阳光走在范蠡的脸上,他说我喜欢和有才能的人在一起,那样就不会荒废了岁月。

我估计吴越两国最终会有一场生死决战。范蠡盯着文种的眼,那里似乎有一条阳光下的河。

那就战吧。文种说,难道我们不就是等待这样的机会吗?不然,老天就辜负了你我的一腔热血和满腹才学。

范蠡忍不住笑了,跳起身子折断一株桃花,他说对的,那就战吧!有什么好怕。

文兄,如果我们赢了,你还会留在越国吗?行赴越国的路上,范蠡说。

为何不留下?难道你还另有想法?

我想,范蠡望着摆弄在手里的桃花,吞吞吐吐,说得有点含糊。他说我想到那时,咱们可以和管仲鲍叔牙一样,一起去做做买卖,那也是一个不错的行当。

文种看了看四周的春色光景,突然就笑了,说想不到越国今年的桃花,竟然是如此的密集。这般热闹的国家,你说是不是会对我们很友好?

文种想到这里时,听见书房的木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范蠡。

范蠡走进书房,他身上的衣裳很宽松,头发也散开在肩上。他看着文种手里的竹简,在心中默念起那些娟秀的文字。他对文种说,我睡不着,想想还是过来跟文兄聊聊。最近你这边有什么消息吗?

越国的百姓不会忘记,就在这天夜里,吴国突然派出的一支队伍,迅速洗掠了本已是一片苍夷的苎萝村。吴国的队伍是从村东闯进来的,他们明火执仗,见人就刺。西施提着一把剑,朝村东奔了过去。

那天在夜色的掩护下,吴国的兵勇从村东一直杀到了村西。冲进施家的茅屋后,几个人与白猿子山缠斗在了一起。兵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躲在暗处的施夷青瞅准机会,连续砍中两截兵勇的大腿。西施在村东杀了两名兵勇,可是等她提着剑赶回时,家里的茅屋已经被火点燃,她在门前迎头撞上的,是最后一个撤退出的军人。军人并不恋战,他看了一眼火势凶猛的茅屋,与西施交手了几个回合,等到茅屋在熊熊的火焰中彻底坍塌时,便匆匆钻进了夜色。

西施没能救出躺在床上病重的父亲,他被烧成了一截焦炭,全身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西施看着父亲紧握成拳头的手,后来慢慢想起,刚才被自己堵在门前的军人,他提刀的那只手,似乎有着六颗手指。

天朦朦亮的时候,各种消息传来,好几个村民命丧黄泉。整个村庄沉浸在海水一样的悲伤中。

那天夷光和夷青姐弟俩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们把父亲埋在苎萝山一块向阳的坡地上,茅草们就在新鲜的坟前肆无忌惮地招摇着。夷青嘴唇上的绒毛,看上去是越来越黑了,他的喉节在不停地滚动着,像是要咽下一些什么。古代的阳光细碎得让人眼角发痒,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山下那条细长的土路上行进着勾践和越后。越后身后跟着一应随从,脸上的五官和表情,都像木板一样平整,看不出半点悲伤与欢喜。在一阵阵越国的风中,勾践敲响了苎萝村每户百姓家的木门。他向那些死去的挺尸在院子里的子民深深地弯下腰去,仰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勾践后来让人把所有的村民都集中在了村口那片空地上,他再一次弯下腰去,眼眶里仍旧蓄满了泪水。其实他简约得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在离开苎萝村前留下了六个字,寡人愧对子民。

越后深陷在无情的悲伤中,泪水把一些细碎的鬓发粘在了她的高耸的颧骨上。巨大的的悲伤让她发出的声音不能连贯,又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她当着众人的面向勾践跪了下去说,大王,你若不能为子民雪耻,你就是越国的罪人。

村民们都没有说话,他们像站在一个梦境里一样,一言不发。只有阳光飘缈着扑打在这片稍微有点儿湿气的村口空地上。在村民们悲伤得近乎木讷的目光中,勾践带着越后和随从们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刚从苎萝山上下来的西施和夷青。在那条细长的土路上,西施和夷青闪身到路边,向着勾践的队伍躬下身去。勾践的脚步忍不住慢了下来,他的目光从西施身上欢快地掠过。他还是忍不住被这个戴孝少女的明艳惊动了。但是他必须装得风平浪静,一路追赶,终于追上了走路像风一样的越后幽羊。勾践喘着粗气大声地说,你简直走得比山羊还快。

幽羊脚步不停。她的声音从风中传了过来,她说,不是我走得快,是你的脚走不动了。

勾践和幽羊的举动感动了苎萝村的百姓,那天埋葬好亲人后,有几户人家的男丁毅然决定投奔越国军营。在西施父亲的坟前,子山躺在泥地里一动不动。春天里的湿气一股股钻进他的皮毛,他根本就没感觉到冷,只是心里有些难过。跪在坟前的施夷青猛地站起,举着柴刀,他也要去投军,但他嘴角的胡子还只是一层细细的绒毛。他只有站到土丘上,才能踮起脚跟摸到吴国长矛高耸起的铁头。

西施说,你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我可能要去。

你是要当被越国送给夫差的女人吗?要是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姐。

西施凄然地笑了,声音在新鲜的土坟前幽幽飘荡:你的命比认不认我这个姐更重要!

西施扯下孝布,找到了忙碌在城中的范蠡。她斜望着辽阔的天空,使劲笑了一下说,范将军不用等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进越宫?

木心看到范蠡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想,范蠡确实没有忘记西施。将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忘了西施。他想起就在昨夜,越后突然急召他,在火把的映照下,越后拧紧眉头,咬紧牙关只说了一句:穿上吴国的军服,伪装成吴国的军人,要确保万无一失。范蠡在火光里颤抖了一下,那张粉雕英俊的脸分外阴郁,然后他转过头,背对着木心甩了一把手,说,去吧。木心于是就带上兵器出发了。他带着伪装成吴国兵勇的小分队,是从苎萝村的村东一路杀过去的。

范蠡就是在木心闯进苎萝村的时候去了文种的房里。文种那时从一堆竹简中抬起身子,他觉得这一天的范蠡跟往常有点不一样。

文种后来说,范兄,你睡不着,是因为西施和郑旦进宫的事情而愁苦吗?

范蠡不答,对着手中的一片书简读了出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管仲这是在告诉我们,予之就是取之,给予就是获取。

给予就是获取。范兄所言极是。所以我们要把西施送给夫差,他以后会连本带息,加倍偿还我们。

文种拍着范蠡的肩膀,看见那粒油灯的火苗突然蹿腾了起来。他随后听见范蠡说,西施和郑旦他们,该走的路都已经推到脚尖了。

既然如此,文种一阵喜悦,击掌说,那我得抓紧再去一趟吴国。这一次,我会给太宰大人伯嚭准备更加丰厚的礼品。

范蠡依旧望着窗外,这时他好像听见兵器和锄头以及菜刀碰撞起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还恍惚看见一个老人在苎萝村的一间茅草棚里,像一件挂在墙上的衣服被风吹落一样,倒在了地上。

越国都城迁往会稽的那支弱不禁风的队伍,显得零落而破败。那些选来的三十名美人,全部步行,从诸暨至会稽,足足有三天的路程。勾践和幽羊将仅有的两驾马车让给了西施和郑旦,他们自己则各拄着一截拐杖,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白猿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他那天穿了一件补丁好少的衣服,这是西施的父亲留给他的。他把一块心爱的糍馍塞进了帘子,但是西施没有掀开帘子,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握了白猿的手很久。白猿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笑了一下就一步步后退,退出人群中的热闹。他知道自己此后的方向是远远地离开人间的烟火,回去五泄山,钻进那些瀑布和山崖。对他来说,西施不在,人间就不等于是人间。

西施坐在马车里,手中抓着那块糍馍,一直没有舍得吃。最后等它风干了,也还藏在手心里。

西施没有等到送行的施夷青。她并不知道,事实上,就在她们前行的队伍后,手握柴刀的夷青一直在山路上奔走。山风呼呼地吹着,夷青远远望着大道上行走的队伍,在心里叫了无数声的姐姐。这时候,一只呼啸的老鹰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头。这是一只受过伤的鹰,它曾经被砍柴的夷青救活,从此形影不离。每天清晨,夷青推开茅草房的木门,盘旋的老鹰就收起翅膀降落到泥地上,它给夷青送来一条刚刚叼住的蛇。夷青斩去蛇头,仰起脖子一口喝下那些蛇血,顿时听见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在刺眼的阳光下嗞嗞生长的声音。

会稽城新建起的越宫,其实仍然十分简陋,空气中压抑着呛人的漆味,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忙着搬运简单器具的奴仆。住下的那天,喧闹声平息后,西施就无法不去想起弟弟夷青和那匹叫子山的白猿。她想,范蠡安排手下给她家新盖的茅草棚里,现在只剩下夷青一个人?夷青躺在父亲的石条床上,他会在噩梦里惊醒吗?

这样的时候,西施就捧起一把搁在墙角的剑。她发现那把剑的线条无比美好,剑柄的宽厚度也正合自己的手掌。西施望着横在眼前透亮的剑刃,游走的目光在它身上走了一遭,起初阴郁的内心便感觉被一场夏日的雨洗了一把,清净又凉爽。她走到门前,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由衷地爱上了这把剑。于是在那片刚刚铺好的平地上,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忍不住就抖开身子舞起了那把剑。

月光很暖,西施舞剑的腰肢很软。舞到后来时,她几乎觉得手中的剑就是一把轻纱,她仿佛见到若耶溪怎么流也流不完的河水,以及水边一路疯长的野草。然后她又看见一个飘逸的男子,目光如同一盏晨曦中的明灯,他踩着矫健的步伐,身上而且裹着新鲜竹片的气息,令人愉悦又醒神。可是就在这时,西施却听到一声喝令:放下那把剑。

西施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愤怒的郑旦。郑旦站在夜色里冷若冰霜,她猛地将长发甩到脑后说,请你不要弄脏了这把剑。

西施侧目,鄙夷地将那把剑扔到了地上。迎着郑旦逼视的眼,西施又上前一步,说,我没你说的那么低贱。

捡起来!郑旦指着那把剑。

凭什么要捡?西施说。

范蠡来到这里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那片空地上打斗了很久。西施操着一根修长的竹竿,每次撞上郑旦的剑时,竹竿便被很轻易地削去一截。到了最后,西施手里剩下的只是一根越来越短并且已经裂开的竹棍。范蠡静静地看着,一直到最后,他看见郑旦的剑抵住了西施的脖子。范蠡终于叫了一声,郑旦你把剑放下。

郑旦什么也没听见,也没多看范蠡一眼。她对西施说,下一次再无礼,这把剑就会穿透你的脖子。

西施颓然地站着,她看见范蠡涨红了一张脸,对着自己和郑旦呵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拿在手里的剑那是刺向吴国的。这样自相残杀,只会让越国提前进入坟墓。

范蠡捡起地上的剑鞘,拿在手里擦了又擦。最后又对着刻在上面的那个鲍字吹了一口气,抹掉那些细微的尘土,这才将它交还给了郑旦。

西施和郑旦第二天走进训练房的时候,看见四周的柱子上挂满了夫差的画像。夫差或眉头紧锁,或勃然大怒,属于他的每一双眼都令人发慌。范蠡说,接下去的三天,你们就站在这里,不许坐下,一直看着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直到你们都觉得,他那么忧愁,那么愤怒,所有的怨恨和狰狞,其实都是因为你们离开了他。

西施诧异地看着范蠡,一直等到他把话说完,才说,无聊。

这时候,郑旦望向西施,忍不住掩嘴笑了。

但范蠡还是接着说,这才刚刚开始,你们要安静,安静,再安静。安静到心里没有了自我,只有夫差。夫差的喜就是你的喜,夫差的怒你要把他摘去,你就住在夫差崎岖不平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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