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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警察说得没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太正常。这些日子以来,约翰尼常常躲在别人家的围墙外,从窗口偷瞄人家屋里。看过多少户人家了?多到连他自己都算不出来了。他每天挨家挨户去敲别人家的门,找人打听。所以,他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看到过小孩子偷偷吸毒,看到过老人家偷偷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吃。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一位牧师在吼他太太。他太太一直哭,而那牧师只穿着一条内裤,气得满脸通红。那真是乱七八糟。不过,约翰尼可不是笨蛋。他心里明白,心理变态的人,外表不见得看得出来。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引起别人注意,绑紧鞋带随时准备跑,而且,口袋里永远藏着一把刀子。

他很小心谨慎。

他很聪明。

他沿着那条路一直骑,头也不回地一直骑,骑过两个路口,然后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亨特警官还站在路上,远远看过去只剩下一个小点,旁边是一片绿草,还有一辆灰灰的车子。亨特警官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久,然后忽然抬起一只手对他挥了几下。约翰尼越骑越快,强忍着不再回头看。

他真的被那个警察吓到了。他很纳闷,搞不懂那警察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五个。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数字。

五片瘀青。

他两腿蹬个不停,拼命踩踏板,越踩越快。后来,他已经汗流浃背,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他一路骑到郊区最荒凉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他沿着河边一直骑。河道渐渐变宽,流到一个地方,水流仿佛停滞了,水面平静无波。骑到这里,他停下来,把脚踏车丢在岸边。他脉搏跳得好快,耳鼓咚咚直响,汗水流进嘴里,味道咸咸的。汗水也流进他眼睛里,他感到一阵刺痛。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揉揉眼睛。从前,爸爸常常带他来这里钓鱼。他知道哪里钓得到鲈鱼,也知道哪边五英尺深的河底泥沙里躲着巨大的鲇鱼。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钓过鱼了,不过,他还是常常会来这里。

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小天地。

他坐在沙地上解开鞋带,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头抖个不停。他脱掉鞋子,脱掉衬衫,拿起那根羽毛在脸颊上划了一下,然后塞进衬衫里包起来。太阳晒得他皮肤发烫,让他感到刺痛。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瘀青。最大的一片大概有大人膝盖那么大,在左侧的肋骨上。他想到当初肯是怎么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每次他一开始挣扎,肯就会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约翰尼抖抖肩膀,仿佛想甩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拼命想忘掉那压在他胸口上的膝盖、打在他脸上的手。

“操他妈的,叫你干什么,你就乖乖给我做……”

肯五指张开,手掌甩在约翰尼脸上。刚开始打一边,接着是另一边。当时,他妈妈在后面的房间里昏睡。

“你这臭小子……”

接着又是一巴掌,更用力。

“哼,你老子在哪里呀?”

那片瘀青的边缘已经变黄了,中间变成了绿色。他用手指压了一下。还会痛。手指一压,皮肤会泛白一下——一个完整的椭圆形——然后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肤色。约翰尼又伸手揉揉眼睛,擦掉眼里的汗水。接着,他慢慢朝河边走过去,不小心绊了一跤。他走进水里,河底的泥沙吞没了他的脚趾。接着,他整个人潜进水里,让温热的河水淹没自己。河水仿佛包围了他,永远把他压在最底下,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约翰尼在河边逗留了两个钟头。一想到亨特警官,他心里就怕,不敢再到街上去找人打听。他心里很矛盾,犹豫不决,想去学校,可是又觉得去学校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游到对岸,然后又游回来。河边有一块平台一样的大岩石,被太阳晒得发烫。他爬到那块岩石上跳水。河边有整堆的漂木,水分已经被风吹干,看起来白白亮亮。还不到中午,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河下游距离桥边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棵柳树,一大片枝叶泡在幽暗的河水里,遮住了后面那一大块平板岩石。他摊开手脚躺在岩石上。车子在桥上来来去去,整座桥隆隆作响。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小块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他头旁边的河面上。他立刻坐起来。接着,又有另一块小石头打到他的肩膀。他转头看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接着,第三块石头打中了他的大腿,然后弹开。那块石头大了点,打了会痛。“你敢再丢我就宰了你。”

那个人没吭声。

“杰克,少装神弄鬼了。我知道是你。”

这时候,约翰尼听到有人大笑起来,然后看到杰克从那堆漂木旁边冒出来。他身上那条牛仔裤,裤管截掉了一半,脚上那双便鞋脏兮兮油腻腻的。那件白衬衫已经快变成黄色的了,上面有一个猫王的剪影图案。他后面背着背包,手上拿着好几块石头。他歪嘴笑得很诡异,头发往后梳得油亮亮。约翰尼几乎忘了,今天是礼拜五。

“刚刚是要教训你一下,谁叫你逃课不找我。”杰克朝他走过来。他个子小小的,一头金发,棕色的眼珠子,一条手臂严重残障。他的右手没问题,可是,你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左手。那条手臂严重萎缩,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小截,仿佛有人把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手臂接在一个十二岁孩子身上。

“你不高兴啦?”约翰尼问。

“没错。”

“你可以免费揍我一拳,我们就扯平了。”

杰克很诡异地笑了一下。“三拳。”他说。

“可以,不过只能用你那只小女生的手。”

“不要,用另外一只手,两下。”杰克右手的拳头开始握起来,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准闪躲。”接着,他往前跨了一步,约翰尼立刻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紧贴在身旁。杰克两腿跨开,往后抡起拳头。“会很痛哦。”

“娘娘腔,要打就打,少废话。”

于是,杰克在约翰尼手臂上捶了两拳。很用力。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活该。”

约翰尼立刻反手抓了一块石头,朝杰克丢过去。杰克往下一蹲,闪过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杰克坐到那块大岩石上,靠在约翰尼旁边。他把背包拿下来,然后也脱掉了衬衫。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细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他弯腰打开背包的时候,那个十字架转了几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得先回家补点货。没想到我爸还在家,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没看到你吧?”杰克的爸爸是个死硬派的警察,一丝不茍。约翰尼把他当成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杰克右手伸进背包里,“嗯,还是冰的。”说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约翰尼,然后又掏出另一罐。

“哇,你竟敢偷啤酒。”约翰尼摇摇头,“你会下地狱的。”

杰克又冷笑了一下。“这种小小的罪过,上帝会原谅的。”

“你妈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大笑起来。“约翰尼弟兄,我妈已经信教信到快要走火入魔了。她差一点就要去做洗脚礼,甚至要开始搞灵恩派的抓蛇仪式了。她一天到晚帮我的灵魂祷告,一副我随时都会下地狱被火焚烧似的样子。她不但在家里帮我祷告,甚至到了外面,她还会当众祷告。”

“哦,说来听听看。”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作弊被抓到?”

约翰尼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事。“记得啊,历史课。”

“她带我去见校长,还记得吧?谈到一半,她竟然叫校长跪在地上祷告,祈求上帝指引我道路。”

“狗屁。少鬼扯。”

“不骗你。他怕她怕得要命。真可惜你没有当场看到他的表情,吓得屁滚尿流。他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一只眼睛拼命偷瞄我妈,看她有没有在看他。”杰克啪的一声拉开易拉罐,耸耸肩。“当然,这不能怪他。她已经走火入魔,钻牛角尖都快钻到地狱去了,而且还拼命想把我也拖下去。上个礼拜,她甚至还叫牧师到家里来为我祷告。”

“为什么?”

“怕我在家里打手枪。”

“太扯了。”

“人生就像一出喜剧。”杰克说。不过,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了。他妈妈根本就是个宗教狂热分子。她自认为是重生的基督徒,宣扬上帝的福音不遗余力。她死盯着杰克,一天到晚威胁他,诅咒他会下地狱。表面上他把她当笑话讲,但实际上他已经快要发疯了。

约翰尼打开他的啤酒罐。“她知道你爸爸还在酗酒吗?”

“她说上帝不赞成喝酒,所以我老头就把摆啤酒的冰箱搬到车库去,连威士忌也摆在里面。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杰克仰头猛灌。约翰尼啜了一小口。“杰克,这啤酒难喝死了。”

“有的喝就不错了,还嫌弃呢。看你是皮又在痒了。”杰克又仰起头猛灌,一口喝干了那罐啤酒,把空罐子塞回背包里,然后又拿出另一罐。

“你历史作业写好了吗?”

“我刚刚是怎么说的?小小的罪过会怎么样?”

约翰尼朝杰克身后瞄了一眼。“你的脚踏车呢?”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我不太想骑。”

“喂,兄弟,那可是一辆六百美元的崔克牌脚踏车,什么叫作你不太想骑?”

杰克撇开头,耸耸肩。“没什么。我只是怀念从前那辆老爷车。”

“还是找不到吗?”

“大概是被人偷了。恐怕永远找不到了。”

约翰尼心里想,感情的力量真可怕。杰克那辆旧脚踏车只有三段变速,加长型的香蕉形座椅,整台车黄黄的,颜色看起来很像尿。那是他爸爸帮他买的二手车,车龄至少有十五年了。车子已经失踪好长一阵子了。“你刚刚是不是又去玩跳火车的把戏了?”

约翰尼的视线瞄向杰克那条萎缩的手臂。四岁那年,杰克从小货车后面摔下去,摔断了手臂。结果医生检查的时候,发现他手臂的骨头是中空的。于是,医生帮他动手术,用牛骨填补他的骨头。只不过,那个外科医师技术一定很烂,因为从此以后,他的手臂就没有再长大了。他的手指头不太灵光,手臂没什么力气。约翰尼总是故意拿杰克的手臂开玩笑,表示他根本没把杰克手臂的残障当一回事。然而,那只是一种掩饰。当事情一旦真正牵涉到他的手臂,杰克就会变得很敏感。他注意到杰克在瞄他。

“你认为我没办法跳火车吗?”杰克动火气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那个孩子。”

他们两个都听说过那场意外。那个男孩子才十四岁,是附近另一所学校的学生。他也是想跳到同一列火车上,结果一个不小心没抓稳,整个人摔到车底下,两条腿被车轮压过去。一条腿从大腿根部以下没了,另一条腿则是膝盖以下没了。对杰克这种孩子来说,那男孩子的遭遇是一种警示。

“那小子根本就是个倒霉蛋。”杰克从背包的外层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烟,然后用那只萎缩的手抽出一根烟,夹在两根萎缩的手指中间,再用那只正常的手拿打火机点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试着吐烟圈。

“你爸买的烟也很烂。”

杰克看着清澈蔚蓝的天空,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那根烟夹在那只萎缩的手上,看起来异乎寻常得大。“想来一根吗?”他问。

“好啊。”

杰克递一根烟给约翰尼,然后把自己手上的烟也拿给他当火柴点烟。约翰尼吸了一口,立刻猛咳起来。杰克大笑。“妈的,你根本就不是抽烟的料。”

约翰尼把烟屁股丢进河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烂烟。”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他抬起头来看看杰克,发现杰克正盯着他胸口和肋骨上的瘀青。

“你又挂彩了。有一些是我上次没看过的。”杰克说。

“有一阵子了。”约翰尼看着河里那截漂木从他们那块大岩石前面慢慢漂过去。“再告诉我一次。”他说。

“告诉你什么?”

“那辆厢型车。”

“妈的,约翰尼,你真的很会扫兴。你到底还要我说几次?就算现在再说一次,我说的还是跟上次一样,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说那么多次了,说几次都一样嘛。”

“叫你说你就说,可以吗?”

杰克又吸了一口烟,撇开头不看约翰尼。“反正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厢型车。”

“什么颜色?”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什么颜色?”

杰克叹了口气。“白色。”

“有没有凹痕?有没有刮伤?诸如此类的,你还记得吗?”

“兄弟,拜托,已经一年了。”

“你还记得什么别的信息吗?”

“约翰尼,你真他妈的。好吧,那是一辆白色小厢型车。白色的。我告诉过你了,也告诉过警察了。”约翰尼没吭声,他在等杰克往下说。后来杰克还是又继续说了。“那是一辆纯白的小厢型车。”他说,“很像油漆工开的厢型小货车。”

“这个你没说过。”

“有,我说过了。”

“你没有。上次你说的是白色的小厢型车,后面没有窗户。你根本没说过那看起来像油漆工开的厢型小货车。你现在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你是不是想到车身旁边有喷到油漆的痕迹?”

“没有。”

“车顶上有没有放梯子?有没有梯架?”

杰克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也丢进河里。“约翰尼,就只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厢型车。出事的时候,我站在两百码外的地方。我甚至没把握当时看到的那女孩子就是她。一直等到她失踪之后,我才想到当时那个女孩子可能是她。当时我刚从图书馆走出来,正要回家。她也是。那天去图书馆的人很多。我看到那辆小厢型车从山顶那边开下来,然后停在路边。我看到一只手伸到车窗外,然后她就走到车子旁边。她看起来根本没有害怕的样子,直接就走到车子旁边。”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车门忽然开了,有人跳出来抓住她。白种人。穿着黑衬衫。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后来车门关上了,车子就开走了。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十秒钟。别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约翰尼低头看着地上,用脚踢踢岩石。

“很抱歉,兄弟。真希望当时我有采取行动,把车子拦下来什么的。可惜我没有。当时那整个过程感觉有点像在做梦。”

约翰尼站起来愣愣地看着河面。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点了一下头。“再给我一罐啤酒。”

于是他们又继续喝啤酒,然后跳到水里游泳,之后杰克又继续抽烟。过了一个钟头,杰克问:“我发现有几栋房子怪怪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约翰尼捡起一颗小石头沿着水面丢过去,打了个水漂,然后摇摇头。杰克很喜欢干这种事,很像冒险。他很喜欢偷偷摸摸躲在别人家的房子旁边,偷看一些儿童不宜的东西。对杰克来说,干这种事很刺激。“今天不去了。”约翰尼说。

杰克走到约翰尼的脚踏车旁边。那张地图夹在前轮的轮辐钢丝中间。他把地图抽出来,举到半空中摇了两下。“不想去,那你带地图干什么?”约翰尼看看杰克,然后告诉他今天早上碰到亨特警官的事。“他盯上我了。”

杰克认为那只是借口。“警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爸爸也是警察。”

“是啊,不过我还是照样从他冰箱里偷啤酒。所以,警察又怎么样?”说着杰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两个男生共享的肢体语言,表示不屑。“好了啦,走嘛,我们去找点乐子。这样你心情会好一点。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吗?更何况,叫我整天坐在这里,我会无聊死。”

“不要。我不想去。”

“随便你。”杰克说。接着,他把地图塞回轮辐钢丝中间,忽然看到绑在约翰尼车上的那根羽毛。一条线缠在坐垫支柱上,底下吊着羽毛。他伸手抓住那根羽毛。“嘿,这是什么?”

约翰尼瞪了杰克一眼。“没什么。”他说。

杰克用手指抚弄着羽毛。太阳光一照,羽毛边缘闪闪发亮。他拿起羽毛正对阳光翻转了几下。“好酷。”他说。

“不要再碰它了。”

杰克注意到约翰尼的反常,于是就放掉羽毛。羽毛往下垂,吊在那条线上面晃来晃去。“拜托,我只是随便问问。”

约翰尼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了。他了解杰克。他知道杰克没有恶意。“听说你老哥决定要上克莱姆森大学。”

“你也听说了?”

“报纸上全是他的新闻。”

杰克用那只正常的右手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然后丢到萎缩的左手上。“已经有职业球队盯上他了。上个礼拜他破了纪录。”

“破什么纪录?”

“个人累计全垒打纪录。”

“学校的纪录吗?”

杰克摇摇头。“全州的纪录。”

“你爸一定很骄傲。”约翰尼说。

“他儿子出名了。”杰克笑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可是约翰尼注意到他那只萎缩的左手紧贴在身旁,好像很用力。“他当然骄傲。”

接着他们又继续喝起酒来。太阳越爬越高,可是天色反而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凉,仿佛河面都快要被那股寒气冻结了。约翰尼已经喝到第三罐,喝到一半他把罐子放下来。

杰克已经喝醉了。

他没有再开口提杰克的哥哥。

中午的时候,他们听到马路上有一辆车突然切到低速挡,停在桥边,接着,那辆车开始转弯,开上那条从前用来运木头的小路。那条路正好从他们头上高起的河岸上经过。“妈的。”杰克赶紧把啤酒罐藏起来。约翰尼立刻穿上衬衫,遮住身上的瘀青,而杰克刻意假装没看到他的举动。约翰尼被凌虐的事该不该告诉别人,他们两个永远意见相左。

那条路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旁边长满了野草。一面高大的汽车前护栅忽然从野草丛里冒出来。约翰尼发现那是一辆敞篷小货车,车身上了蜡,闪闪发亮。车身上的镀铬部位反射着阳光,一片刺眼白亮,挡风玻璃也亮得像镜子一样。车子一停下来,引擎忽然轰隆隆吼了几声,然后就关掉了。车子总共有四扇门,其中三扇同时打开了。杰克刻意挺直身体。

三个年轻小伙子走到车子前面站成一排,那一刹那,约翰尼注意到三个人都穿着蓝色牛仔裤、马靴,胳膊都很粗。他看过这三个人。三个都是高中部的,十七八岁左右,已经可以算是大人了。三个人手上都夹着烟,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瓶波本威士忌。他们正好站在河岸的平台边缘,前面是一片直到河里的斜坡。他们低头看着约翰尼。其中一个家伙满头金发,脖子上有一个莓果形的胎记。他用手肘挤挤旁边那个开车的人。“你们看,”他说,“初中部的娘娘腔。”

开车那个人面无表情。旁边那个拿酒瓶的家伙仰头灌了一口。杰克说:“去你的,韦恩。”

那个脖子上有胎记的家伙忽然笑不出来了。

“没错。”杰克说,“我知道你是谁。”

开车那个人反手拍拍“胎记”的胸口。他个子很高大,体格壮硕,那张脸像明星一样帅气。他冷冷地瞪了“胎记”韦恩一眼,然后伸手指着杰克。“别冲动,他是杰拉尔德·克罗斯的弟弟。”

韦恩做了个鬼脸。“这个小娘娘腔?真的假的?”接着他忽然往前跨了一步,走下河岸,拉大嗓门说:“你老哥怎么不去卡罗来纳大学?你应该去告诉他,娘娘腔才会去克莱姆森大学。”

“意思就是你打算要去念克莱姆森喽?”约翰尼说。

开车那个人大笑起来,拿酒瓶那个人也大笑起来。韦恩涨得满脸通红,几乎就要扑上去了,但开车那个人赶紧凑过去拉住他。“我也认得你。”他对约翰尼说。接着,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才又说:“你妹妹的事,我很遗憾。”

“你说什么?”韦恩指着约翰尼嚷嚷起来,“就是他?”

“没错,就是他。”

他口气平平淡淡。约翰尼忽然脸色发白。“你是谁?”约翰尼问。

杰克轻轻碰了一下约翰尼的手臂。“他是亨特的儿子。警察的儿子。他叫艾伦。高三的。”

约翰尼抬头看着他的脸,这才发觉他和亨特警官确实有几分神似。头发颜色不一样,不过体格很像,眼神也一样柔和。“这里是我们的地盘。”约翰尼说,“我们先来的。”

亨特的儿子弯腰凑近约翰尼,不过他表情还是很平静,显然没有被约翰尼的话激怒。他对杰克说:“很久没看到你了。”

“看我干什么?”杰克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提到这个,杰拉尔德跟你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约翰尼转头看着杰克。“他认识你哥哥?”

“从前。”

艾伦挺起身体。“从前。”他的口气还是一样平平淡淡。“走吧,我们去找别的地方。”说着他就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又转头对杰克说:“替我跟你哥打个招呼。”

“要打招呼不会自己去?”

艾伦愣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朝他的哥们儿比了个手势,然后就坐上车,发动了引擎。车子掉头沿着那条小路开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河边又恢复了寂静,凉风轻拂。

“他就是亨特的儿子?”约翰尼问。

“对呀。”杰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和你老哥有什么过节吗?”

“为了一个女孩子。”说着,杰克转头看着河面,“暗潮汹涌。”

这时候,他们两个忽然觉得没兴致了。他们抓到一条没有毒的黄色小蛇,但很快就把它放走了。他们拿小刀刮那些漂木,可是越刮越没意思。杰克感觉得到约翰尼似乎不太想说话。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一声汽笛,表示南下的列车快要开了,杰克立刻穿上鞋子,背上背包。“我要去跳火车了,看看会不会被切成两半。”他说。

“你真的要去?”

“不然要怎样?坐在你脚踏车的把手上,让你载我回家?”约翰尼跟在杰克后面走上河岸。“怎么样,晚上要不要再溜出来碰头?”杰克问,“去看电影好不好?或者我们也可以去打电玩。”

汽笛声又响了,这次听起来更近了。“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约翰尼说。

“晚点打电话给我。”

说完杰克就走了。约翰尼等他走远了才摊开那件衬衫,把包在里面的链子拿出来挂回脖子上。他伸手到河里沾了点水,搓搓脸,然后再摸摸绑在脚踏车上的那根羽毛。羽毛一沾到水,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他两根手指夹着羽毛轻轻摩挲,羽毛摸起来凉凉的,很有弹性,感觉好舒服。

约翰尼又捡石头打了几次水漂,然后走回那块岩石平台上躺下来。太阳晒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一条毯子盖在身上,约翰尼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已经快天黑了,看天色差不多是下午五点了,说不定已经五点半了。远处的地平线已经乌云密布。一阵风轻轻吹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远处雨水的气味。

约翰尼立刻跳下岩石平台,到处找他的鞋子。过一会儿,他找到了,把鞋子从地上提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引擎声,从那条路北边逐渐逼近,速度很快。没多久,那细微的引擎声渐渐变成轰隆隆的怒吼。那是摩托车的声音,越骑越快。摩托车快骑到桥上的时候,约翰尼又听到另一种引擎声。那种轰隆隆的怒吼一听就知道是大车的引擎,而且马力全开。约翰尼立刻伸长脖子往那边看过去,看到一条长长的水泥桥墩,再过去是一片绿油油的落叶,还有一线灰沉沉的天空。接着,桥忽然震动起来,约翰尼感觉得出来,车子速度很快。印象中,他从来没见过车子用这么快的速度过桥。

车子才到桥中间,约翰尼忽然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声,看到桥上冒出漫天火星,看到一辆车的车顶,看到一辆摩托车飞到半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接着,他看到一个人飞过桥边的护栏,一条大腿折弯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两条手臂在半空中像螺旋桨一样翻转。约翰尼还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像风车在旋转,可是那声音却是人的惨叫声。

那个人重重摔落在约翰尼面前,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某种液体洒在地上,还有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那个人的衬衫仿佛浸泡在泥浆里,裤子是棕色的。一条手臂扭到背后,角度看起来很诡异,胸口整个凹陷进去。他眼睛睁开着,眼睛是蓝色的。很蓝很蓝的眼睛。

马路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约翰尼走到那个受伤的人旁边,看到他半张脸的皮肤整个掀开了,右眼开始充血。他另外一只眼睛盯着约翰尼,那种眼神仿佛认为这个男孩子可以救他的命。

这时候,马路上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引擎声,然后轮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车子开始倒退。没多久,车子倒退回到桥上,约翰尼又感觉到桥上一阵震动。

那个受伤的人嘴巴动了一下。“他回来了。”

“没关系。”约翰尼说,“我们会救你。”接着约翰尼跪到地上,那个人伸出手,约翰尼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没事了。”

可是那个人根本不理会约翰尼说什么。他忽然把约翰尼整个人拉过去,那大得吓人的力气不知道是哪来的。“我找到她了。”

约翰尼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的嘴。“你找到谁了?”

“那个被绑架的女孩子。”

那一刹那,约翰尼震惊得整个人愣住了。这时候,那个人突然全身猛然一缩,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喷到约翰尼的衬衫上。但约翰尼根本不理会。“谁?”他赶紧追问,越问越大声,“你说的是谁?”

“我找到她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头顶的桥上传来低沉的隆隆声。那辆车子的引擎还在急速运转。那个受伤的人眼睛往上一翻,露出一种极度畏惧的表情。他用力把约翰尼拉到他面前。约翰尼甚至闻得到他嘴里冒出一股内脏碎裂的血腥味。接着,那个人忽然皱起眉头,眼睛瞪得好大,眼皮皱成一团。约翰尼听到他嘴里冒出一句话。很小声很小声,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赶快跑……”

“什么?”

那个人把他抓得更紧。接着,约翰尼听到车子的引擎又是一阵隆隆怒吼,然后听到金属摩擦水泥的声音。那个人抓他抓得好紧,指甲都陷进约翰尼的肉里。

“老天——”

接着,他全身又猛然一缩,整个背脊挺直起来,两条断臂猛烈抽搐。

“赶快跑……”

约翰尼转头看看他的脚,看到他的鞋跟在泥巴地上猛蹬,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意外。

接着,约翰尼转头看着桥上,忽然看到有人影在动。看到一个人的头和肩膀,那个人在车子前面走来走去,一个黑黑的人影。约翰尼感觉到满手的鲜血又湿又黏,而且,手越来越冰冷。

这不是意外。

那个人突然又浑身猛烈一缩,头往后一仰撞到地上,鞋跟在地上一阵乱蹬。约翰尼拼命想挣脱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桥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个人好像有动作了。那一刹那,恐惧像一把利刃刺进约翰尼内心深处。约翰尼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即使那天早上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他都没这么害怕。即使那几次,妈妈终于屈服了,肯眼中闪出那种异样邪恶的光芒,他都没这么害怕。

约翰尼惊骇到了极点。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转身拔腿就跑,沿着河边一直跑,沿着那条小路没命狂奔。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后来已经喘不过气来,心脏仿佛快爆炸了。他越跑越害怕,越跑越快。突然,前面那团阴影里蹿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把抓住他,把他整个人举到半空中。

约翰尼开始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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