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湖雾静静浮动。湖水是深蓝色,无波亦无痕。
湖心停泊着一只船,船上空荡荡的,没有撑船者,也没有渡船人。一道光从夜空划过,她用力的蹦起试图抓住,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烧灼感,点点荧光散开,光又消失了。
她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是第二次做这种梦了,真搞不懂大脑的运转机制怎么会生产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抬头,指针指向十点半,辛勤的大脑显然不习惯突如其来的优待,仍旧一丝不苟的按照既定的生命规律——十一点休息,像那只钟表,规规矩矩的一圈又一圈的转着,周而复始,跳不出,挣不破。
多年后当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她又想起这一刻,她清楚的从钟表中看到了自己,兜兜转转,一切仍旧回到了原点。
清晨,李小婉沿走廊一侧慢慢走动,巨大的玻璃窗让阳光恣意洒落,却只在她半边脸上镀上金光,明暗交织成一种漂亮的冲突。
迎面走来一个同学。小婉微微侧头,手蜷曲着伸入口袋,暗中注视那人的脚步快慢以及眼神的走向,她可不想被人说成冷漠或太过热情。
“早上好呀!”小婉加快脚步,嘴角如圆规张开一个角度,然后,戛然而止。
“你的头发还是这么乱,是不是早上又没梳头?”同学笑嘻嘻的走过去,走时还不忘指指她的头发。
“被你猜对了哟。”她干巴巴的笑着,模仿着别人蹩脚的幽默,用自以为开心的语气哈哈笑着。
这不能怪她,对方敷衍的笑意已经让她有了巨大的满足感,她为这幽默机智的回答而感到满足。
落地窗映出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与窗外的梧桐交相掩映。确实挺糟的,她又习惯性的挠了挠。
终于等到下课,她从书包最底层掏出课外书《局外人》。初二的课程并不繁重,至少她完全可以应付。书签孤零零的停留在65页,小婉努力回忆上次读书的细节,却只能构建出大体轮廓。
“小婉,中午我们宿舍一起聚餐吧。”“啊,好呀。”小婉顿了顿,又将书放回最后一层,她像追逐那道光一样,紧紧攥住每一个走出黑暗的机会,她把这看做同学对她乐观合群的认可,她正逐渐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就像陌陌说的“整天待在那看书有什么意思,我们要有一个有趣的灵魂!”然而她并不知道,她讲的笑话是多么愚蠢,她就像一只遗落至此的丑小鸭,扑腾着翅膀,却只溅得一身泥浆。直到后来当所有人都对她恶语相向时,她才明白自己班长的身份与优异的成绩替她逃过了多少次被排挤在外的尴尬。
我们不能称她们势力或谄媚,初二的女生还不太懂这个,她们只是模仿者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并机智的拿来试用。
李小婉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握着虚无缥缈的梦,戴上一副永远乐观开朗的面具,在活泼与安静的界限上小心翼翼的拿捏着,努力活成她们希望的样子。
这样下去好像也不错,如果没有“告密事件”发生的话。
而当我跳出这个故事本身来回顾李小婉的经历,我才明白,“告密事件”是小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这出戏,越是错漏百出,就越完美。即使没有告密事件,也会有其他,小婉被困得太久了,久的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正渴望这样一个机会,解剖她自己,把她赤裸裸的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嘈杂的午休,一个男星的演唱会让她们激动不已,她们讨论着从媒体得来的细节,品评着他的服装,造型,音色……小婉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的摆动着,无放安放的双腿说明她此时的烦躁。一道数学题将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努力将自己放空,调整眼睛的焦距,缩小,再缩小,一切挥舞的手臂,高声的呐喊都渐渐化作虚无。真好。而当她又碰到一个数学障碍,那烦躁便又冲撞开来,将她带回现实世界——狭**仄又充满了肥皂味的宿舍,令人烦扰的叽喳声。
“都别说话了,下午还要上课呢!”她猛的坐起来,将酝酿已久的声音缓缓压出胸腔,一泻千里。空气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们小声的言论像是一种试探,音调逐渐加大,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真尴尬。
她默默盯着教室外的梧桐。“陌陌,我觉得宿舍太吵了,要不我们试着在宿舍间调换一下吧。”那时的小婉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个决定会带来的后果,她清楚对方的回答不会带给她任何影响,但人在心灵上总需要一个依附。
“啊!这样啊,随便你。”和平常的回答并无区别。这是陌陌的高明之处,云淡风轻,洒脱随意,出现问题一便可挥挥衣袖,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个旁观者,轻易抽身,不被指摘。而小婉把这当做认可。
应该以何种态度宣布这件事呢?嬉笑?严肃?当宿舍中的人被聚集在一起,小婉环顾一周,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吐出:“老师说我们宿舍纪律不好,让雪晴与隔壁的心雨调换一下。”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小婉看到了预料的愤怒。
“这是老师的主意,还是你提出来的?”“当然是老师提出的。”小婉从未料到她可以把谎言说的如此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犹豫,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真的是老师提出来的吗?”“是!”小婉在口袋里的手仅仅攥住。
小婉直到向我讲述这个故事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撒一个这么拙劣的谎言。我姑且揣测: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展露内心的自己,她害怕被非议,被孤立,而她有想冲破虚伪的现实,她在和自己打赌,和她们打赌,撒一个拙劣的谎言,作为最后的遮羞布,让那袒露没有那么可怖。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宿舍。宿舍中五个智慧的姑娘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时候的她们比任何时候都要团结,仔细追踪者事情的细枝末节,并得出事情的真相。
“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其实我早就觉得她虚伪。”
“她喜欢跟男生相处,对待男生的态度可温柔了!”
“我就看不惯她整天一副自视清高的样子。”她们的议论逐步脱离了事件本身,转到对个人的讨伐上来。这是陌陌告诉小婉的,她们同一宿舍。我不知道陌陌在她们的讨论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也不想清楚,毕竟那是小婉最最珍视的人了。
“小婉,这次你真的太过分了!”“呵,过分,这不是我们商量好的吗?”“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同意了?”陌陌转身离开,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小婉盯着陌陌的背影,笑了。夜晚她又梦到了那只船,只是不再有光。
小婉没有遭到质问或责骂,“冷暴力”可能更适合她。听讲座时的六个座位被雪晴硬生生变成了五个,小婉也识趣,默默坐到最后一排。
其间她看到了陌陌探向身后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什么?嘲笑?悲悯?都不重要了。在陌陌转身离开的刹那,她们的友谊就不可避免的终结了。慢慢的,这种诡异的氛围开始蔓延到整个班级,这直接表现在她两次借水卡被拒。当她第三次试图开口,对方猛的把脸转向另一边,嘴角凝固的笑意,“咔嚓”一声碎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开始在她的五脏六腑中游走,其间夹杂着些许可悲与可笑。
一步错,满盘皆输,纵你曾经千般辉煌。小婉曾读过《芳华》中的一句话,: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会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她不是英雄,却也落得和英雄一样的下场,被非议,被孤立,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真是骄傲啊!
小婉不再试图融入她们,她尝试过,徒劳无果。她不再参加集体聚会,不再为了寻找共同话题去刷低俗无聊的网剧,她可以目不斜视的与同学擦肩而过。她成了孤身一人,又进入到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的孤苦境地。
她的孤单,由曾经的精神层面,上升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境况,一个完整的小婉出现了。
后来小婉才明白,她的这出戏导演的多么完美,她将自己至于一个不可回头的处境,她逼迫自己:你的伪装已经消失殆尽,你只能变回你自己。
然而每天接受白眼的洗礼确实不太好,小婉转学了。
这时候我们看到的小婉是安静的,沉默的,她总是趴在那里读书,写写画画,她在自己心中构建出一个小世界。她不会主动拥抱这个世界,但是被拥抱时也会微微一笑。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结束,告密事件终究在她身上生了根。她不愿再体会尴尬的微笑和无声的责备。她在班级中是不起眼的,但总让人们无法忽视她,她的安静,沉默,甚至寡淡,像浓妆中走出的一个清丽女子,有种独特的魅力。
《局外人》终于读至最后一页。“小婉,这一段我不是很懂,你是怎么理解的呢?”小婉微微一笑,侃侃而谈。
那时的天是蔚蓝,盛夏泛着薄荷绿,她们的青春也是浅青色的。我想,小婉终于找到了自己。
她没有再做过关于那只船的梦。它已经驶走了吧。船心点亮了一盏灯,小婉便是那个渡船人。不再需要费力攥住夜空的光,自己便可照亮这茫茫碧波。
小婉从餐厅走出来,仰头,微眯着双眼,用脸庞托举阳光。这样的生活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