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次听到渡劫这个词的时候,是在拉萨,四月的尾巴,下了一场雪,狂风,乌云,适合拍照的光线,同行的杨小兄弟是个开朗的人,指着西南方的角落,说是哪位道友在渡劫。这个大概也是看着玄幻小说长大的世纪之子们的普遍想象。
而我第一次听到渡劫这个词的时候,是九岁,华北平原上一个没有边界的县城的边界上的一个和周围的村庄完全区分不开的村子。那天我拉着一辆平板车,去七里路外的史庄,车上是我爷爷,他半身不遂,躺在车子上,一路指挥我的行进。我问我爷爷,我们去哪儿啊。爷爷说,我们去葛三家。
葛三爷爷住在史庄,这个庄子以前叫史葛庄,后来听说姓葛的人都没了,有的考上了高中、大学,有的出去打工搬到了城里,有的自然而然地死掉了,这个村子在百度地图上就变成了史庄,葛三爷爷就是这么自然而然死掉的。
那天我光着脚,从那个村子的祠堂跑出来,在村子乱逛,跑着跑着就绕了回来。看到窗台上葛三爷爷晒的针,各种各样,有粗的,有细的,有长的,有短的,有金色的,有银色的,像是一群待宰的羊羔,排好队等着我去玩。我正准备伸手去拿,葛三爷爷就叫住了我,“小和尚!不能碰!”
其实我也知道不能碰,不过就是没见过的新玩具。我问葛三爷爷,为什么我爷爷叫你葛三啊。
因为我排行老三啊。
那我爷爷排行老几啊。
我这是我们家的排行,你爷爷是我师兄。
那我爷爷来找你干啥?
你爷爷……嗯,来找我渡劫。
渡劫?
其实他的劫早就过去了,来这就是求个心安。
葛三爷爷和我爷爷有很大不同,我的爷爷是个严肃认真的人,高高瘦瘦的,让人觉得很害怕。葛三爷爷长的胖胖的,圆圆的脸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胡子,他给人感觉特别的随和,特别是对小孩子,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让你觉得他不是在跟小孩子说话,像把小孩子当成大人似的。
然而我当时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但是小孩子的自尊心很强,不懂的东西都会装作听懂了,然后便给忘了。我没有忘,我仰起头问他,“那是在哪儿啊?”他说,傻孩子,当然是在医院了。
现在我在医院里,从拉萨到徐州如果从郑州机场转高铁,只需要五个小时,三个小时的飞机,两个小时的火车。然而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赶到医院,两天的时间花在了拉萨。一来是工作请假一类繁琐的事,另一个可能是一种侥幸,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但是心里还是在想,也许不是那么严重吧。
其实没那么难以接受,毕竟病痛不是在自己身上。最大的问题是,有个安逸而又残酷的地狱,你愿不愿意面对。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移动,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呼吸,不需要排泄……
然而你还有意识,你知道你的孩子们来了,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但是你还能看到子孙们排着队的站在眼前,你很用力地摆着手,不让任何人来看你,然而一个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你时,你高兴,流泪,不免又是一番抢救。
你知道久坐伤肉,你不能一直这样坐着,你需要行走,运动,是啊,谁又比你了解呢?你为别人治了一辈子伤病,到头来他们都听不懂你要干什么,你生气,愤怒,用力拍打床边的栏杆,大家焦急地围在你身边,却完全的无用,除了一双双盯着监控的眼睛,一无所有。
你知道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左手旁的栏杆,你紧紧抓住,不再松手,然而你做不了主,你知道你需要移动,你知道你不能一直躺着,然而你不愿意松手。而当你开始接受鼻饲胃管,开始接受不受控制的口水,开始接受别人摆弄你的私处,开始接受输氧管强制的呼吸,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你无力地放下自己的手,心如死灰。
你知道所有人都为你担心,你知道一个晚上接着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你知道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安稳睡过了,你知道他们一个个请着越来越长的假,熬着越来越长的夜,花着越来越多的钱,走过一座座城市过来,你也为他们担心,可除了摆手和放下,你能做什么呢?
但最重要的是,你害怕,你害怕睡着了便无法再醒来,你害怕放松一点便不能再思考,所以你拒绝睡眠,你拒绝平静,你害怕就这样地离开了。
而我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站在床边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下午的时候,门诊的医生来给爷爷针灸,说起了18年前的事,就顺便谈起了葛爷爷,葛三爷爷在几年前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葛三爷爷去的很突然,当时有人找他唱法事,傍晚歇脚的时候他去后头的河沿去抽一袋烟,然后一跟头栽到了柳树边,再也动不了了。有帮工的看到了,赶紧找车送去了医院,一查是脑溢血,没等到手术人就已经走了。
葛三爷爷是那种一辈子都很顺利的人,记事的时候,抗战已经结束了,经过战火摧残的村子本来也没什么人了,家里人听说九顶山的道馆开了,就把他送去混碗饭吃。那时候道士不比现在,更像是一门手艺,做个学徒。除了重建山门(基本上没有还有屋顶的房子了),最重要的是要学习认字和唱经,当时一般子弟中,葛三爷爷年龄最小,接受能力也快,除了唱经还学了些画符念本、针灸抓药的本事。新中国成立前,民国政府搞新生活运动,动员山上扫除迷信,于是葛三便回了家。新中国成立后,葛三结了婚,在乡间务农看病为生。1952年,公社成立了扫盲小组,招纳一切识字的社会人士,于是葛三爷爷就成了一名代课老师(我爷爷做了公社的会计)。57年的时候,风向变左了,一时间谣言四起,葛三爷爷没办法,就辞了职。58年自然灾害,他带着一家子逃荒逃到了南方,也不知道怎么,就呆了好几年。等他回来后不几年,十年浩劫就开始了,没想到这样一算,他竟然和一帮师兄弟的命运完全不同……
说到这,奶奶好像想到了什么,说到他有个儿子,跑到苏州去倒腾经编机,生意做的很大。葛三爷爷去世后,生意变得越发不好,终于是破产了,人没撑住,喝了半瓶百草枯。当时是抢救过来了,没过一个月,还是走了。
本来听家里人聊天还算轻松,谁知道监控器的警报突然就响起来了。整个人非常的激动,泪水、口水、鼻涕满脸都是,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一丝都不肯松手,好像要用最大的力气来平复不能再控制的心。
那天,是暑假的一个傍晚,从史庄回来的路上,有一个小池塘,我推着板车,从旁边经过,路边突然就出现一只毛茸茸的绿色的小翠鸟,很小很小的一只小小鸟,扑棱了一下,没有长成的小翅膀并没有撑起它肉嘟嘟的身体。我放下车子,跑过去,轻轻将它捧起来。
“俺老,俺老,你看你看。”
“这是翠鸟。”
“它好小啊,俺老你看,它还不会走路。”
“嗯。”
“俺老,我能不能养着它。”
“能,这个鸟不能离开水。”
“那我天天给它喂水,捉虫子喂它。”
“这个鸟要用活水养,不能用井水。”
“什么是活水?”
“河里的水啊,汪塘里的水。”
“那我天天去后海给它打水。”
我很开心,这是我养的第一只小鸟,还那么的好看。我一只手托着它,一只手撑着板车,慢慢往回走,忍不住地看着它,满心欢喜。
走了不远,我突然想起来,问我爷爷:“俺老,我要是把它养死了怎么办?”
“你哪会养什么鸟,过几天也就死了。”
我停下来,看着手里的小翠鸟,我怎么也想不出它死了的样子,我对爷爷说,俺老你等我一会儿。便向后跑去,跑到那个池塘边,轻轻把小鸟放回原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