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是中国民居中正在日渐消失的部分。说到吾乡的旧式老屋,脑子里就要跳出“四井口大瓦屋”的字眼。只要有钱,用青砖红瓦盖乡间别墅,不算本领。在物质贫乏的旧时代,用土砖就可以修起气派的带有大院落的四井口大瓦屋,那是本事。小时候,这样的屋子看过很多,现在差不多全没了。
我家的房子,原本在村子的西头,只有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它位于街角,与它相邻的南街住着我爷爷的叔叔夫妻俩。这位我曾祖父的亲弟弟无嗣,所生四个孩子都夭折了(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度减少,可以说是新政权的功劳之一),爷爷便被过继给他为后。这“父”“子”之间,年龄相差不过10多岁,过继之时,我爷爷已经成年,家族所求,不过名分而已。也正因为如此,我家里素来是爹爹(爷爷也)当家,老爹(其养父也)听政的。两人关系,一点也不和睦。这对名为父子、实为叔侄的男人,很少交谈。
老爹的房子,也是两间,屋后有门,与位于西街的我家相通。在我们两家之间,正位于西街与南街拐角处,就是维志叔家。他家与我老爹家实际上共住一个大屋子,两家以天井为界。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我跑到老爹家玩。由于两位老人喜欢孩子,我基本上吃住都在他们家。老爹是个手艺人,日子过得比我们家好一点。老太太做了好吃的,专给我留着,别的弟妹都没份的;有时过来喊,也只喊我。都是她老人家的重孙子,这种厚此薄彼竟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后来,二妹出生,老人又将她要去,养了好多年。
我记得,平生第一次吃香蕉,就是维志叔给我的。那时,他父母都健在,父亲喜欢泡茶馆,讲故事。茶馆故事催生了我的读书欲望。
大约是1970年前后,他们家搬走了。我爷爷在拆走屋顶的墙上盖起了几间屋子,我们家这才告别了仅有两间屋的窘迫,将大门面东,开在了南街,西街的门便成了侧门。
我长大后,不止一次听老爹说:“你们那时只有两间屋子,现在住的都是我的房子!”
这其中就包括了天井。
如果记忆无误,我家是全村40多户人家中,唯一有一个天井的人家。
天井很小,南边是堆放杂屋的地方,摆着风车和石磨。雨天不出工,父亲和奶奶就磨豆饼。那当然是因为家里有好事情。至今我也算是很爱吃豆饼的。另一侧是父母的卧室,由于天井的排水沟从这间屋子底下流过,地面总是湿漉漉的,按今天的标准,根本不能住人。
我的卧室则在天井的另一侧。临天井的墙,是高粱秆加泥巴糊成的。土炕,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我父亲的一个小箱子。放学回来,我从灶前的稻草灰盖着的锅里,端起一碗热菜,将书摊在小桌上,边看边吃。就这样,我小学时,就读完了《毛泽东选集》四卷的全部注释。前几天,我看到我的美国学生在读毛选,我拿来一看,是1968年的版本,他在美国的书店里花一美元买的。我有时空交错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天井边的少年时光。
天井的好处,是可以看天。一小块天空,几片青瓦的屋顶,就是小小少年幻想的空间。雨天,从奔涌而下的雨水中,你可以如此真切地听到大自然的呼啸。冬天里,天井的屋檐会结起长长的冰柱子,拿起竹竿一扫,“哗”的一声,一把冰刀就握在了乡村少年的手上。
天井里,长年倒放着几个坛子,装的是酸菜,一年中的苦日子靠的是它们。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凳子上撞疼了小腿,气得将凳子扔进天井,砸破了一个酸菜坛子。我挨了打没有,我倒记不得了。
端午节前,照例天井里另有一个坛子,装着我放学后下田逮的鳝鱼,等端午节,拿出来蒸着吃。奶奶是从来不吃无鳞鱼的,但奶奶蒸的鳝鱼无人能比。
有时候,睡在床上,会发现天井里飞来了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飞出天井,飞返稻田之上、露珠之间。这时候,耽于幻想的乡村少年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去看真正的辽阔天地。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老屋半倒,久无人居,父母搬到城里,守着儿孙去了。大约是在2004年前后,远在美国的我,突然收到了一个陌生人传来的几张照片,原来是我的老家村庄,其中就有这张天井的照片。拍照者是北京大学博士、武汉科技大学孙恒君教授。这位文化学者,到老家歇张村八组走亲戚,专程找人,打开了我家土屋的大门,拍下了这张天井。
如今老屋已经不存,天井只能在记忆中追寻。孙教授是有心人,帮我留住了童年的记忆。我的笔要留下的,是我们的上一代、两代乡村人,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他们的无奈、无助与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