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声响了,旷远、沉郁、苍凉。连最细小的草茎,也感受到了深秋的萧瑟。树叶无穷无尽,不可遏止地飘落下来。没有什么力量能留住枝头上的最后一片绿叶。水变得消瘦,甚至连杯中之水,也透出秋意,渐渐地寒彻肌骨。随后,冬天来临,雪掩埋了世间一切。
钟声响了,注定的时辰已经到来。你收拾好行装,走向冥冥之中,没有什么比土地更为博大与宽厚。它收容了你,还将收容我,以及别的任何人,无论显赫,无论卑微。
在沉寂的乡村里,谁能够说出这遥远的钟声?不绝如缕的金属的震颤,在灵魂深处激起共鸣。这里不是西方,没有钟声荡漾的教堂,让我们的灵魂得以沐浴,去平静地面对上帝,或者死神。这完全归因于心灵的感应,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借助神灵的力量,到达我的梦里。我梦见了那无形的钟。它高悬在天空,黑暗、深邃,充满着神的威严。它的召唤无可抗拒。
我这样真切地触摸到了死亡之神的手。它甚至像人的手一样布满了掌纹,只不过我们无法改变它们所昭示与预兆的命运。
2
即使是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也无法说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野蛮人入侵古希腊,十字军东征,“一战”、“二战”、南京屠城、广岛与长崎、海湾危机……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灾难,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不幸。没有谁承认,真正受难的是整个人类。我似乎清楚地记得,维苏威火山毁灭庞贝城的情景。那是公元前79年的旧事。我仿佛是从蔽天的黑烟和红炽的熔岩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几千年来,我用惊魂未定的眼睛观望着世界,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死去,又以别的脸孔复活,把从前的灾厄再重新忍受一次。我的眼睛因此为泪水所充盈,那是远比爱琴海的海水更为古老、更为湛蓝也更为咸涩的液体。
但我确切地知道,我如此漫长而又如此短暂的一生中,最黑暗的那一天业已到来,就在秋天的钟声响过旷野的时候,收割后的大地显示出少有的简洁与疏朗。
3
1998年10月7日,向晚时分。我的岳父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看望他临近产期的女儿。岳父对我俩的婚事,曾经是不大赞成的,这使我们翁婿之间,多少存在着一点心照不宣的隔膜。这次岳父大驾光临,还带来了滋补的肉鸽和一瓶据他称很有名的酒,是他那个县的名产。我上街买了一些下酒菜,和他对饮起来。妻腆着大肚子坐在沙发上,看着酒一点一点地消融着我和乃父之间的嫌隙,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忽然,妻痛苦地惊叫起来,手中的筷子也掉落在地上,仿佛腹中的婴儿在拼命地咬她、踢她,用小刀刺她。她瘫倒在沙发上,无法动弹,脸色如纸。我和岳父大惊失色,急忙把她扶到床上。我知道,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在腹中狂暴地躁动,一定预兆着什么。这时,暮色四合,窗外的银杏树,已经连枝杈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湖北荆门乡下,从成都出发坐一天一夜火车再换乘汽车最后再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钟不可避免地被一只无法反抗的手敲响了。你合上了眼睛。
那一晚,散布在四座城市里的你的孙子和孙女,都不约而同地梦见了你,哭着醒来。
4
从小家庭仅有的500元存款中,我取出了300元,回家奔丧。刻骨铭心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的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默默地淌下来,从早晨到晚上。
这天早晨我去上班,我的上司已端坐在办公室里。看见我进来,他便拉开抽屉,把那份可怕的电报放在我的桌上。
在电信业务落后的中国,电报往往蕴藏着不祥。
我登上了从成都途经重庆开往武汉的火车。本来,我可以选择另一条路,节省10个小时的旅程。可是这条捷径在阳平关附近被泥石流切断了。车上人很挤,根本找不到座位。我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坐下,晚上就睡在随身携带的旧大衣上,完全像个难民。我必须尽快赶回去,安葬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5
在忍无可忍、无法捱尽的旅途中,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想我对幸福的理解。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和许多人的想法都截然不同。
从我18岁离开故乡,到远方闯荡人生开始,我就怀着一份朴素的、肤浅的愿望:我要让我的爷爷奶奶,尤其是奶奶,在晚年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具体而言,我要尽快在社会上谋得一个体面的饭碗,尽快娶一个妻子,尽快生一个孩子,好把奶奶接到城里来。让她在冬天的屋檐下,晾起她腌制的咸菜;让她踮起裹过的小脚,从铁丝上取下婴儿的衣物;让孩子的屎尿,肆无忌惮地玷污她刚刚穿上的、我为她添置的黑缎棉袄,而她责骂孩子的口吻中充满了欢喜。我将选择闲暇的日子陪她到街上闲逛,把那些混杂在人群里的外国人指点给她看,使她回到乡下时有足以夸耀的资本;出太阳的日子她还可以和别的老太婆围桌搓牌,几毛钱的损失比几毛钱的进项更值得欣喜;只要高兴就随时可以迈进戏园子,听不懂川剧高腔听听锣鼓也不算冤枉花钱……在我眼看就要获得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的时候,幸福却像一只美丽的狐狸一样,远远地从我的身边逃遁,永远也不再回头。
妻子的产期日近,我已写好了一封信,让奶奶做好到城里来的准备。在国庆节这一天,我把这封信扔进了单位的信箱里。由于节日放假,它在那里躺了四天。当我跪在一座新坟前时,这封信才送到家里。
6
我所有的求学、写作、奋斗,似乎只为了一个如此简单的目的:增加你的光彩与荣耀。你的突然逝去,使我的一切努力,顷刻之间变得白费力气、毫无意义。
我常常毫无道理地羡慕那些过了你这个年龄而仍然健在的城里人,默默活过了一生。在公共汽车上,我将谦卑地让出我的座位,给那些年老的城里人;对于那些乞讨者,我也会摊出我挣来的干干净净的硬币。对于世界和人类,我有许多话要诉说。我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看着更多的孩子迷失道路,既不能加入,又无法指出。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死于飞机失事、死于局部战争、死于暗杀的不幸者,我的心就为一种善良的愿望所攫紧。你毕竟是在割草的时候,突然倒在田埂上的。秋后的太阳无言地照耀着你的灵魂升入天堂。钟声在顷刻间敲响,旷远、沉郁、苍凉,连被你割下的最细小的草茎,也感受到了秋深的萧瑟。
7
我在你的羽翼下,生活了26年。
你把我贡献给了世界,但我无法用诗歌来报答你。在我的故乡,诗歌并不比水稻更为重要;在村民们眼里,最好的诗人,甚至抵得上一个乡长。
给我最多爱的人,我却知之甚少。我只知道你叫金兰英,出生于1918年,三十多岁时,从城里改嫁到乡下,成为我父亲的继母。
千百年来,全世界的人都在用各种语言说继母的坏话。你却用你的一生,使他们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