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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7月7日至9日的高考,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4届。这3天,决定我这辈子,将永远离开歇张村。我拿着大队开具的介绍信,到公社所在地烟垢粮管所,办理了粮食户口迁出手续。这就意味着,我跳出了“农门”,即将成为吃“商品粮”的人。
“狗日的吃商品粮的!”
记得在村里的稻田里,在烈日下戴着斗笠劳动时,村道上过来一个骑着飞鸽车、穿着“的确良”、戴着上海表、脚登黑皮鞋的干部模样的人时,田里的妇女们,就会抬起斗笠下汗水湿透的脸,无限羡慕地望着那个人,渐渐驶近、又渐渐走远。如果那个骑车者,不识相地、夸耀地故意将自行车的铃铛摇响,他就会得到这样的一句咒骂。
在村子的东边斜坡上,有几间当地唯一的砖瓦房,带有一个颇为宽敞的院子,是我们那里唯一的单位,全称应该是“漳河水库管理局大碑湾三干渠管理处歇张管理段”,简称“管理段”,但在村民们口中,却成了“管你蛋”。因为在湖北乡间口音中,“段”(du3n)和“蛋”(d3n)同音。在我童年发生的事件中,包括这样一件:某个夏天的傍晚,5里路外的吴集放电影,我们一群孩子在去看电影的路上,管理段的段长李胖子,骑着一辆自行车,神气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地点正好是一座已经干涸的堰塘。那是大旱之年的1972年,我读小学2年级。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拥而上,有的拉自行车的后架,有的干脆朝上面跳。车头东扭西歪,终于,李胖子连人带车,跌进了泥塘里。
而最要命的是,在李胖子跌入泥塘之前,最后一个抓住他自行车的人,就是我。他咒骂着爬起来,将自行车拽上堰堤时,其他的孩子早就一哄而散,跑得远远的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傻傻地愣着,等待他扬起满是污泥的大手,给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并不很疼,却将后背糊上了一大块污泥。李胖子掉转车头,在月光下,朝他的小小王国──那几间砖瓦屋骑去,来时的白色身影,此刻变成了黑色。
管理段的段长,自李胖子开始,后来换了好几茬。李胖子是吃“商品粮”的,每月的伙食,来自一个神圣的、神奇的粮本。凭着那个本子,他每月骑自行车,或是差手下人,到几里路外的粮站,称来几十斤大米。后来的段长,却得自己每个月从家里用自行车将大米驮来。村民们就说:“这个段长是‘款’米袋子的。”“款”是当地土话,动词,“背”的意思。很多年之后,我的父亲,也曾到这个管理段当过帮工,负责巡视渠道,并在菜地里干点杂活,每月“薪水”80元。在一次中暑昏倒后,我坚决逼迫父亲,辞去了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当年的李胖子,如今尚在人世否?他给我的一巴掌,恰到好处地教训了我的恶作剧。记得他从泥塘里爬上来,见到是我时,气呼呼地骂道:“好小子,妄图谋害革命干部!”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糟糕的家庭成分。胖子通常善良,他并无意于真正害我。他的话,只是那个荒诞扭曲时代的流行语,一种类似于今日的时髦而已。果然,第二天,老师也只是在班上严肃地点名批评了我,却并没有将它上纲上线到“谋害革命干部”这样的严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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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中国人划分成吃“商品粮”和不吃“商品粮”的两类。种粮食的人口,占全国人口的90%,人多理应势众,却在中国社会中处于低人几等的地位。这是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在中国农村生活最深刻,也最难忘的体验。在旧中国,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道路,有许多条。比如,到城里的商铺当学徒,进工厂当徒工,慢慢熬成老板或师傅,在城里安家立业。1949年之后,尤其是公社化的1958年之后,这条路被彻底堵死。一个农家女孩,无论如何聪明,貌如天仙,也没有一个城里人肯将她娶回。因为,她在城市里没有,也不能获得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在那个近乎赤贫的时代,一般的工薪家庭,绝对养不起一个吃白饭的人。她只能留在农村,白汗黑流。更要命的是,人民政府将所生子女的身份,跟母亲一方挂钩,也就是说,新生儿出生后,是吃“商品粮”,还是“‘款’米袋子”,视乎母亲的身份而定。母亲是农民,子女就是农民,哪怕父亲是城里的干部。
这样的歧视,不胜枚举,几十年不废。
1975年夏天,公社组织了现场批判会。我家附近的小庙大队,一位大号熊传飞的回乡知青,在田边地角的小块荒地上,种上了自己的庄稼:水稻或小麦。当时的口号是:“斗笠大、扁担长,块块种上革命粮。”熊的罪状是:种下这些粮食,落入自己口袋。结果,数以万计的公社社员,以及全公社十几所中小学的全体学生,分期分批来这个村里,观看“资本主义复辟”的活样板。我小学班上的女同学彭金娥,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将瞎眼爷爷种在路边荒地上的烟叶,扯得干干净净,换来了一张大红的喜报:《斗私批修扯烟叶》。我在自己菜地旁,挖了一块大约两平方米的荒地,作为我的“小菜园”,种了几棵菜瓜和西红柿,也被举报到学校,遭到老师的批评。班主任还亲自到我家的菜地踏勘,看那两平方米的“小菜园”是否确实属于非法开荒,是“资本主义尾巴”。“举报”我的,可能是村里最喜欢到我这里借书但后来打过架的一位伙伴;我一报还一报,“举报”他在自己院子里种西红柿,结果被班主任当堂驳回。热爱大自然,热爱植物与种植的童心童趣,就这样被荒唐而严酷的政治践踏,而“举报”之毒,这样早,就普遍植入了无知少年的心灵深处。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夫妻互相“举报”,父子彼此“揭发”,反伦常被歌颂为“立场鲜明”,反人道被标榜为“斗志坚强”,这样的悲剧可以说无处不有,其来有自。
从1958年的不准搭火车外出逃荒,到1975年不准在荒地上私种庄稼,“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一脉相承的,是对人民利益,尤其是农民利益的轻贱和漠视。
前些天,给我家乡的少年伙伴打电话。他时常关注我的博客,对我批判那个时代及当时主要领导人的文章,既不以为然,也隐隐担心。他说:“你那样评论,是不对的。哪个国家没有经历曲折呢?就像我们自己,哪个人的路走得很顺?”
在越洋电话中,我无言以对。这是我小时候常常睡一个被窝的伙伴,在村里门与门相对。因为阅历、视野与审视的角度不同,他将那些年的那些事,看作是“无心之过”,而我,觉得是“制度之恶”。如果执政者,不牢记“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古训,隔三年五年,就来一番“一刀切”、“全国一盘棋”、“一风吹”之类的折腾,那样的荒诞、荒唐、悲惨,还会重演。近年来,“半夜偷加印花税”、“人民币一夜‘勃起’”之类的事情,不是一再发生,跌破了国人与世界的眼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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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位读者对我的评论,称我为“农民作家”时,我忍不住笑了。我的笑,带有点自嘲的味道,但更多的还是自豪。毕竟,从1991年,写下第一篇关注“农民、农村、农业”的“三农”散文《水稻》以来,我这一题材的散文作品,已经多达近百篇,许多都被收入全国性选集中。2004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一个农民儿子的村庄实录》,更获得中美两国约60家报刊载文评论,并入选“网络信息杯上海市民最喜爱的20本书书目”。我从网络检索得知,郑州市第11中学,更将该书列为当年高中生10大课外必读书。在网友的博客中,提及、摘录这本书的文章,据我偶尔检索,竟然有50多篇。这令我甚感欣慰。
我笑的原因,还在于我,不仅远离了农村,甚至远离了中国。如今,我在被称为“人间天堂”的美国夏威夷任教,靠汉语,更靠英语,挣一碗洋饭吃。然而,在村民大多搬离那个村子,村庄一天比一天破败冷清的情形下,我于2007年年底,以我微薄的财力,资助父母了却了多年的心愿,将几间早已废弃、东倒西歪的土屋拆除,新建成了三间瓦房。父母故土难离,田园难舍,又从100多里外的城里,搬回村中,成了村里唯一没有责任田的“编外”村民。
我的内心,既略感安慰,也甚觉凄凉。那三间瓦房,耗资不过两万元人民币,竟然成了村里近十多年来唯一修起的新房子,而且,千真万确,成了村里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与周围老旧、衰败,毫无生气的土屋,形成了刺眼的对照。
越来越多的人家搬走了,土屋被拆掉,只剩下断墙残壁。连以前热闹喧哗、孩子们打来打去的“大街”上,母亲也种上了蔬菜。南宋词人曾有“故宫离黍”的悲叹。昔日的宫殿,如今长满了“黍”这种古老的庄稼,这种沧海桑田的变迁感,令人悲不自禁。我祖屋前的街道上,母亲种植的这一片蔬菜,其“农村凋敝”的象征意义,实在不必明言了。令我困惑与深思的,却是这样一个命题:为什么中国的城市日新月异,现代化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美国,农村却人去村空、房倒屋塌,只剩下老弱病残,独守着孙儿孙女?中国经济三十年奇迹般增长,为什么没有惠及我老家,那个江汉平原边缘,东距沙洋县城不过30分钟车程、北距荆门市不过一小时车程、到处是肥沃黑土、亩产稻米千斤的村庄?
4
我记忆里的村庄,有40多户人家,近200口人。村子位于一处高岗上,村北曾有一座古庙,称为“歇张庙”,据说道教祖师张天师,曾在此留驻,稍事休息,因而得名。庙中佛殿,想必是用铁所铸(距离我家数百里的武当山顶峰的佛殿,就是铁铸),所以,也被称为“铁庙子”。庙在村北半里许的一处高岗上,是全村的制高点,风水应该很好,周围一圈,挖有深深的壕沟。那里曾被开辟成生产队的禾场,修有一间土屋,当作仓库。我曾在那里,将晒干的稻谷扛进仓库里。后来,禾场被废,成为麦地,土地深处,时常还有残存的瓦片被耕出来,令人回想清末民初,寺庙里香客如云、香火鼎盛的情景。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偶尔会在一张白纸上,试图将我小时候村庄的格局,完整地画出来。我的努力总归于失败,因为我并无任何绘画才能。那一间间屋子,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画在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的样子。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年有照相机,能为我的村庄,留下一些照片,该有多好。
在我六七岁之前,我家的房子,并非我们家独居,而是和后来担任过多年大队长的范维志家合住,隔着天井,他们家住一侧,我们家住另一侧。这一点,怕是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未必知道。他们家后来搬出去,在村子南街的那棵大树下,另建新屋,这座土屋才归我们独居。当时两家是如何协商的、有哪些补偿条件,我至今对此一无所知。好在父母健在,我可以了解清楚。
我家隔壁,就是全大队的最高领导、村支书程应海家。他家晚饭吃得最晚,“夜深犹唤儿吃饭”,那个细节已被我写进散文《回家吃饭》中。而《回家吃饭》中写及的那个当镇长的本家兄弟,又成了散文《探监记》中的主角。所谓世事如云,命运弄人,大概就是如此吧?程书记的隔壁,是队长曾祥生家。这个当权时凶巴巴的精瘦老头子,我对他颇有好感,因为他曾几次弄电影到村里,在大白天将仓库关起门来当电影院,使四邻八村对我们村羡慕得要死。他还曾请了一个河南的梆子戏班,在村里连唱三天大戏,轰动四乡,出够了风头。我尤其记得,他将一个河南讨饭的老头,收留下来,安顿在村外的养猪场居住,提供口粮,让这个异乡人,在我们村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直到他的家人找来,将他接回河南。老人离开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送了些大米。这个讨饭的异乡人和他的儿子是背着满满两大袋大米离开村子的。有一年,我回家探亲,他光着上身,走到我家门前。我敬了一根烟给他,他感伤地说:“宝林,你下次回来,怕是见不到我这个老头子了!”与我非亲非故,当权时曾多次欺负我家成分不好的这位前队长,对我说出的这句感叹,令我感动和感伤。他的善,出自本性;他的“恶”,归于时代。
曾祥生家的隔壁,就是刘汝谦家了。一个农民,竟然有如此儒雅的名字,这是我儿时常常思索的问题。他会所有的农活,但他却能在墙上用石灰水刷白一块地方,将那里变成语录栏,写上“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之类的语录。刘汝谦是个任何时候都笑哈哈的农民,他脑子运转得越快,眼睛眨动的频率就越快。他原本是正牌的武汉师范学院的大学生,武汉某中学的语文老师,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文件和手续,他就当了右派,先是送去伐木,后来被赶出武汉,回乡来当了农民。有好几年,他在队里的窑上烧瓦,将黄泥做成“瓦圈”,晒到半干后,一拍成四瓦,手艺属一流。他后来成为我的地理老师,我高考的地理成绩是81分,这其中就有他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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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家家地想下去,我有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为什么我不能为这个村庄写一本《村庄史》?在这本只涉及一个中国小村的“断代史”中,我要发扬太史公秉笔直书的精神,让那些默默无闻死去的人,其姓名和生平传略能借我的文字,留存下去。这些如蝼如蚁的生命,曾经承载了中国的一个时代。那个时代,无情地夺走了他们的劳动成果,留给他们的是两代人的赤贫,是如今的断墙残壁、冷清无人的街道,是街道上我母亲种下的蔬菜。
有许多史实,需要核定。比如,1974年2月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半个村庄,成为我们村子的一大劫难,它究竟是怎样引起的?比如,1975年,大队的民兵,用绳子牵着我家对面的曾姓富农的老婆,游街示众,甚至到小学里敲锣,在全校师生,包括其子女前面,自我辱骂。她的胸前,吊着一双破鞋和一把稻谷。她真的偷过队里的稻谷吗?游街示众的决定是谁作出的?
宋代儒者张载著名的“横渠四句”是这样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时代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在这几句话里彰显无遗。时易,境迁,这些我都难以企及。只有“为生民立命”这句,也许勉强可以做一点尝试。“生民”这个词太大了,我所能替他们说几句话的,只有那些村民。
比如,写这样的一部《村庄史》。
这部书,我目前还没有写出来,但这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梦,一个承诺,一份责任。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