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匆匆,时光静好,并没有出现柳爷那所谓的各路凶人为难,兴许因为二人恪守着柳爷定下的从小院到妓院,再从妓院到小院的所谓两院一线缩头做人的规矩。转眼间安静平淡的过了五年有余。
方白已然年满十五,容颜长开,体态颀长,带着苍白的病容,穿梭在莺莺燕燕的景阳楼里,像是一朵弱不经风的小白花。他拖着钵盂向看客们要钱的时候神色多了一些平静,有时候空闲的左手没有拿书,却牵着一只粉妆玉砌的娃娃。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景阳楼听戏的群众总会多一个俏丽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坐在那里,打扮得十分入时,一双眼睛总时脉脉的望着方白不定的身影,她身畔还站着两个壮硕的仆人,时不时用目光警告周围好奇的人群。
最初,她坐着一顶富丽堂皇的轿子经过,轿子本已经远去了,却偶然间听到柳爷唱曲儿,便又退了回来,落了轿揭开帘子看出此地竟是一家烟花楼子,忍不住抿嘴一笑,却也落落大方的走了进来,小二连忙腾了张干净的桌椅给她,她便撑着下巴,听着柳爷咿咿呀呀唱曲儿入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眼前这个托钵的少年从曲儿中惊醒过来,他右手托着一个铜钵,左手握着一卷书,也约莫十五六岁,一双眸子冷淡的扫了她一眼,将钵盂往她面前一推,复又低头看书,右手的钵盂却在她面前摇晃了一下,里面的铜板叮咚作响。
她抿嘴一笑,见仆役手上正拿出一锭银子,摇了摇头,仆役又掏出一锭小孩拳头大小黄澄澄的金子,双手递给了她,她拿手上掂量了一下,促狭心起,拿金锭往铜钵上一敲,只听铛得一声,方白从书中惊醒,手中钵盂一晃就要飞出去,她眼疾手快,连忙伸手一扶,在方白奇怪的眼神中将那一锭金子放到他的钵盂里道:“老先生唱的很好听。”方白点了点头,面容却没有什么变化,转身又走向另一群看客。她目光幽幽望向方白离开的身影,忽然开口道:“平奴,他刚才看我是什么眼神?”
左侧那个仆役,大光头,小眼睛,八字胡,右眼睛有一道血红的伤疤直贯鼻翼,他道:“奴才不知。”忽然见方白正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亲密的交谈,偶尔目光看向这边,他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又道:“看傻子的眼神。”
她握着茶杯的手一紧,语速变快问道:“我给他一锭金子他不应该感激吗?居然背后骂我傻子?”
平奴沉默了一会:“他或许还不知道财帛的可贵。”
她望着那一袭白衣在烛火下飘摇不定,渐渐蹙起了眉头。
如此这般,连续十多日,每到夜幕降临,总有一顶堂皇的小轿停在楼外,几个轿夫寒风中坐在楼下抽着旱烟,两仆一女选僻静角落里听戏。
每当方白托钵靠近,这个女孩总会轻轻敲一下他的钵盂,然后投进一锭金子,待方白走远,便让平奴观察方白言语,平奴只好将耳畔听到的话一一复述一遍:“这好像是昨天那傻子?这个人是有什么毛病吗?没想到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却是这样的?这人真的没问题吗?不会过两天有大人过来说她是个小孩让我们退钱吧?”。
女孩银牙暗咬,心中也不知道在和什么较劲,只一夜夜徒劳的挥掷金饼。
如此这般,十多日后,又一顶黑色轿子停在景阳楼前,这轿子起起落落在花楼前本不是什么稀奇的,没想到揭开帘子竟是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圆脸浓眉少年,捧着一个锦盘下来,他面色平静,丝毫不在意别人诧异的目光,在前庭酒桌前寻觅了一会,便径直朝着女孩走来,待要走近,步履放缓,神态恭谨的把那锦盘呈给了女孩。
女孩看了他一会,才一脸恍然的神色,拾起盘里的信封,拆了开来,眉头渐蹙:“此事当真?”
少年点头:“四宗九城联名信,岂能有假?”
女孩与平奴二人互视一眼,见平奴点了点头,她便微微伸了个懒腰,看向坐在楼道上的安闲的方白与那个总是在他身畔喋喋不休的小女孩,有些苦恼的道:“看来最后一个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白云悠悠,又是一日,方白路过路过这张桌子,站了很久,也未有那一声钵鸣,忍不住抬头看,却不见了那个女孩,他心中一空,一种奇怪的感觉浮现。
“阵儿,总是给金子的那姑娘呢?”
香阵方五岁,说话却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般流利,略微思考了一下:“走了呗。”
“走了啊……”方白目光越过窗外,望向幽幽长街。
转头发现香阵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眼神看向他,他愣了愣,随即失笑道:“这有钱的傻子走了就走了,反正柳爷也不给咱们分红。”
那天夜里方白做了个十分灰暗的梦,灰色的天空,美丽的少女,她越走越远,他一路追逐,眼看快要接近女孩忽然变成一头金色大鸟振翅而飞。他从梦中惊醒,脑海里恍惚出现那个娇俏的少女,揉了揉脑袋,心情变得沉郁。
香阵的修为进展很快,快得让方白时常浮现起最初的嫉妒之情。结丹就在三岁生日那年,把柳爷乐得嘴巴咧得老大,说这是整个修真史上的奇迹,方白起床看了一会杂书,心情烦乱便出了卧室。
天井里柳爷正让香阵选修一门武器说以后防身之用。香阵却问方白最喜欢什么,方白脑子里浮现出那星金为身寒玉为骨的星海,还没开口,香阵就点头道:“飞剑!我要学飞剑,嗖!嗖!!!”捏着剑指一脸兴奋的比划着。
柳爷却一脸不屑:“飞剑之术,看似玄妙,然而有去难回,破绽太大,而且弃身躯而单用神意,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看香阵一脸茫然,柳爷摇头道:“御剑追求速度,所以都是直来直去的,又追求力量,所以要中远距离发招,然而飞剑在一开始并不能达到最快的速度,所以。。。”
还未说完,香阵抢着说道:“很容易被人看出打哪里,所以很容易躲避。”她忽然眼珠子一转:“那我藏在角落悄悄的给人家来一剑怎么样?”
柳爷眉头一挑,看着这个一脸天真的小孩撇嘴道:“这就是邪魔外道了。剑乃是君子之兵,剑道乃是仁道,你这样只会被人唾弃,而且若真如此,我有更好的推荐,你难道不觉得弓箭更好吗?冷不丁一箭还能再接一箭,反而不用考虑飞剑的回收和碰撞对自身的伤害,你甚至还可以抹上毒药,见血封喉,这不比飞剑来得更安逸吗?”柳爷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兴奋起来。
香阵嘴巴一瘪,翻了翻白眼不情愿的道:“那好吧,咱们学点堂而皇之的吧。”一扭头,却见方白已经不见了。她表情顿时微微一黯。
方白离开了小宅子,跑到景阳楼里转悠,走着走着,又转到那熟悉的位置上,此刻不过上午,楼子里最是冷清,靠窗的僻静位置却坐着一个人,有些清瘦的背影,面朝窗外一手托着下巴,身畔也没有了仆人。
方白心跳加快,却故意放慢脚步,缓缓走了过去,待走到她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假装从筷子盒里取出一双筷子,接着转身,仿佛无意间看了她一眼,讶然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那姑娘飞快转过头来,目光中露出惊喜的神色,接着隐没了,变得平静:“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正说着,小二端了几盘菜上来,清炒虾仁、翡翠豆腐,酒酿茄子,还有一碟子花生米,温了两壶酒。
“筷子你都拿来了,要吃吗?”尽管两人都没有真正意义上有过对话,但是她的语气十分熟稔。
“你这是准备的两个人的菜,还有人来吗?”
“我在等你。”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方白。
方白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诧异的望向她,感觉自己一张脸刷得一下就热了。
“我要走了。”
“咦?”
“我要回家了。”
“你家是哪里?”
“在云州。”
“噢。”方白心中失落更甚,甚至远超之前,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那女孩诧异的望向他:“你怎么啦!”
“呛着啦。”方白学着她的语气,夹了一粒花生米,随口道。
女孩端了一壶酒,靠在鼻尖轻嗅了下,目露惆怅之色:“心在三山不得闲,一杯饮尽五湖春。这五湖春酒,是老爹的最爱,记得以前第一次找老爹要酒喝,老爹给我的就是这个。”说着给方白斟了一杯,只见酒浆澄碧,犹如一汪湖水,微微一笑,目光示意让他尝尝。
方白就像一个初入世间的孩子,毫不示弱,学着记忆里酒客的样子,端了起来,眉头微蹙,一饮而尽。只觉入喉香甜温柔,远不似过去偷尝柳爷藏酒那般辛辣,忍不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她抿嘴微微一笑:“这是采的天下五湖的五种春果所酿,所以叫做五湖春,寻常人可喝不到。稍稍加热,酒味更薄,最适合初学者了。”说着在背后提出一个冰玉一般的青瓷酒壶:“喏,就这个,还剩下半壶,送给你啦。留个纪念吧。”
方白刚被那精致的瓷器吸引,听到她说留个纪念,她要离去的阴影又浮现在心头,忍不住心疼得微微一哆嗦,笑容再难保持,面色变得有些沮丧。
“你要不要留个什么给我做个纪念。”女孩见方白不说话,忍不住试探着问道。
方白一愣,脑海里一瞬间想到的就是星海,他唯一可以表达心意之物。然而此时却未带在身边,而且那是柳爷所赠,要是知道他拿去送人怕是要被打死。他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
“那你。。。”女孩目光灼灼,望着他:“你以前是不是叫我傻子。”
方白一愣,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说完就后悔了,看着她不善的脸色,讪讪道:“一个女孩子带着一帮人跑楼子里听戏,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我就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那现在呢?”
“不那么傻了,反而有点可爱。”方白壮着胆子说道。
女孩看了他一眼,出奇的没有说话,低着头将自己杯中酒轻酌了一下,几缕发丝垂了下来,她又用葱白的手指捋到耳根后面。
方白看到她的耳朵红得像一块烙铁,她抬起头来,脸也红得异常,一双眼睛却勇敢而妩媚,深深的望着他。
方白不甘示弱,也深深的凝视着眼前这个即将离去的女孩。